23、生意
同样的夜晚,徐冰砚则出现在了距白家新宅不远的德国使馆外。
使馆位在街中路南、洪昌胡同西侧,南界直抵内城南垣的城墙根儿,就在法国邮政局的对面,建筑照旧是中西合璧的,被与大门联结而成的灰砖墙体牢牢围住,乍一看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狱。
大门口站着几个德国士兵,背后背的枪擦得锃亮,比销给中国人的过时枪械要好上千百倍,徐冰砚淡淡看了一眼,随即出示证件,在严格的检查过后方被容许走进德国使馆的大门。
冯览已经先到了,正站在使馆主屋的门前等他,见到他后朝他招了招,圆框眼镜微微泛光:“你来了——我们进去吧。”
徐冰砚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问:“不等孙将军?”
“他今日不来,”冯览摇摇头,眼神里藏着深意,“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来了,我还怎么带你进去?”
这话得有些令人惶恐:孙绍康摆明了是不待见他、不愿与他一起共事,而冯览今日为了带他见人甚至直接绕过了孙,这抬举的意味确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徐冰砚没话,只对冯览点了点头,对方笑了笑,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膀,:“将军是信任你才让我带你来,你记得,不要辜负他。”
深夜的德国使馆仍颇为热闹,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几个德国人正一同坐在沙发椅上看电影。那是93年刚出不久的新片子,德国产,dendtr?e,汉译名为“乡村道路”,冗长的镜头心翼翼地在凶和乞丐之间辗转腾挪,凝滞的空气被拉拽得平添几分紧张。
这些洋人都知道有客人来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有要起身的意思,仍在饶有兴致地观赏电影,只有一个陪同的中国人站了起来,走到冯览和徐冰砚身边赔着笑脸,:“两位先随我来吧,这边请,这边请。”
这是给德国人做事的买办。
冯览打量了对方一眼,没什么表示,大概已经判断出这不是一个需要他讨好伺候的角色,因而只脸色冷淡地随对方一同去会客厅等待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洋人们才心满意足地来到会客厅,只是看神情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电影里,进门时仍相互用德语交流着,显得有些亢奋。
此时冯览已经站起来了,一改方才在买办面前的矜高姿态,对洋人们露出了客气的笑,对方看起来对他已经很是熟悉,只是没见过徐冰砚,用德语了句什么,冯览当然听不懂,那位买办便做起了翻译,:“施密特先生之前没见过这位军官,想知道他是谁。”
徐冰砚神情不动,听冯览跟对方:“这位是沪军营的徐冰砚少校,徐将军的义子,往后会常见的。”
这后半句他得平平淡淡,可由买办翻译给德国人后他们的反应却并不一般,那位施密特先生还挑眉了句话,买办翻译为:“是吗?真希望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冯览继续弯着赔笑,点头:“一定,一定。”
短暂的照面过后诸君便在长桌两侧坐定,正式的谈判即将开始。
徐冰砚并不清楚今夜磋商的议题,直到冯览将徐振的书心翼翼地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德国人面前,并:“这是跨省铁路运输的特批书,请几位先生收下。”
跨省铁路运输?
徐冰砚暗暗皱了皱眉。
此时的洋人们已经看过了那份书,神情都颇为满意,冯览笑了笑,又从箱子里取出了另外一个信封推过去,补充:“另外,这是我们将军提议加入的新条款,请几位一并过目。”
这有些出乎德国人的意料,而在他们看过条款的具体内容后神情就由惊讶转为了不满,施密特的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很严肃地看着冯览:“徐将军想要多六个点的分成?他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坐在他右边的另一个德国人显得更为愤怒,他大约是个商人,浑身都泛着精明和尖刻的味道,同中国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多六个点?凭什么?难道徐将军能为我们提供比以前更多的服务吗?”他生气地大声质问,“从矿山开采到铁路运输,直到最后的分销都是我们一包办,徐将军只出了一纸批文,就想空再多拿十几万大洋?”
当这番话经由买办的口变成汉语落进徐冰砚耳里时,他才终于知道徐振和孙绍康究竟在跟德国人做什么买卖。
——偷矿。
中华幅员辽阔,有难以计数的矿藏资源,出口到西洋诸国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而如今国内局势未定,南方动荡致使政府分身乏术,遑论国人技术落后,有大量的矿山尚未勘定,因而难以实行严格的管辖,这就给投者留下了可钻的空子。
徐振将军便是这钻空子的一把好。
他和洋人勾结偷盗矿产,由洋人的公司负责勘定、开采、运输、贩卖,而他则凭借在国内的政治地位为其遮掩罪行大行方便,待交易完成便凭空获得暴利,盆满钵满。
这么一想也就能理解徐振为何多年来始终与郭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了——他是主计处岁记局的局长,最便于上下打点关系,对税额和资产数目等细枝末节最为熟悉,一旦徐振与洋人的勾当被他人发现端倪,他也可就近在数字上作伪;而孙绍康是皖地的将领,他之所以会卷进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次洋人要偷采的矿山在安徽境内。
短短一个闪瞬徐冰砚已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通透,同时亦深深地意识到
这是卖国。
徐振与洋人勾结牟利,必然不可能在其中占大,而据方才那个德国商人的法,徐振仅仅从中分成便可得到十几万大洋——那洋人呢?他们从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攫取偷盗的财富又会有多少?
不计其数像个永远没法测量的无底洞。
徐冰砚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冷峻的面容被灯光的阴影笼罩,而冯览则在那个时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年轻的军官永远以严肃到刻板的神情示人,令他者无从窥探他的内心。
冯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重新以和气的笑容对上洋人的诘问,好言好语地解释道:“穆勒先生不要动怒,我们将军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诸位也都知道,袁大总统接下了前朝的一切赔款协约,而今面对南方动荡又要筹措军饷,财政上压力很大,因此最近都在抓各地的矿藏,生意可不像原来那么好做了,这多出的六个点也不是我们将军白得,是要拿去层层打点的”
絮絮地个不停。
这些解释虽则合情合理,却显然不足以让洋人满意,他们是最贪心的豺狼,偏偏以最典雅绅士的面目示人,实则连偷来抢来的利益都不肯吐出分毫。
“那是你们国家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施密特已经表情冷酷开始为今夜这场短暂且一边倒的谈判做出结语,“请转达徐将军,我们并非只有他一个合作伙伴,如果他执意要毁掉之前长久积累起来的合作基础,那么我们只能对最终的结果表示遗憾。”
从德国使馆出来坐上军车,冯览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阴沉无比。
“咚”的一声巨响,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车门上,窄的瞳孔缩得更,像一条发怒的毒蛇。
徐冰砚没有话,默默地开车,心中却很清楚冯览愤怒的因由——施密特最后的那句话很硬,稍一揣摹便能明白那是一个威胁,他在警告冯览和徐振,如果继续强要六点的分成,德国使馆将很可能把此事捅到上面,到时候洋人们自然可以借外交段逃避中国政府的制裁,而徐振却会大难临头。
冯览该是一个很不喜欢被人胁迫的人吧。
军车行驶在北京的马路上,凄寒的冬夜在今日看起来分外肃杀,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让冯览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平稳了下自己的情绪,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对徐冰砚:“今夜的事都看明白了?”
徐冰砚握住方向盘的不易察觉地紧了紧,随即沉声答:“嗯。”
冯览点了点头,继续:“将军的意思是往后山东的买卖都交给你来谈,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问我。”
这是很棘的事。
徐振在齐鲁一带的根基不深,地方的将领也并非都对这个长官言听计从,如今要他一个资历尚浅的外来军官带着洋人去偷抢他们的矿藏,这
徐冰砚的眼睛漆黑一片,连最深处都不见一点点光亮,而他的声音则比眼睛更晦暗,只回答了冯览一个字——
“好。”
徐冰砚送冯览回到下榻的北京饭店时却意外碰上了徐隽旋。
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富贵的少爷喝得烂醉瘫倒在饭店大堂的沙发软座上,臭气熏天满口胡话,挥驱赶着一个又一个上前试图劝他回房休息的侍应,还大声叫嚷着:“滚!都给我滚!老子是徐振将军的亲儿子!今天就要待在这儿,谁敢管!”
荒唐至极。
冯览头疼不已,隔着饭店大门看到徐隽旋时脸色就已经糟了起来,他侧首对徐冰砚:“一起进来搭把吧,把二少爷送回房间去。”
徐冰砚点头,随同冯览一起走进北京饭店,没想到刚进大堂便被那已经喝大了的徐二少爷瞧见了,对方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就将周围的侍应推倒在地,歪歪斜斜又万分愤恨地挥着拳头朝他跑了过来,嘴里还大骂:“倷只杀千刀!老子今天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