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傀儡
徐隽旋已经找了徐冰砚两天。
他是压不住脾气的性子,有了火就要撒,那日在白家被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当面了退婚的事,当即怒冲天灵盖、恨不得提刀砍人。
他才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不讨白姐喜欢才被拒婚,只将一切罪责都推在了自己那个没有血缘的三弟身上,可惜怒发冲冠从白家冲出来四处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半个人影,却是因为近来徐冰砚忙于公务,要么在军营领馆、要么在政要私宅,两人总碰不上面。
徐隽旋肝火大动,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冯览下榻的北京饭店来堵人,堵着堵着穷极无聊又开始借酒浇愁了,喝到半昏时终于见到了仇敌,那还不赶紧捐弃了教养边骂边冲上前来?
冯览也是没想到徐隽旋会突然闹这么一出,一边试图把人拉开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徐隽旋一个醉鬼能出什么利索的话?只会红着一张脸龇牙咧嘴罢了。
冯览莫可奈何,只好又扭头去看徐冰砚,后者亦皱起了眉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之间那醉鬼却又了话,含糊之间只有“娘十批”这样的脏话是清清楚楚的,间或有那么两句似是而非的指责,的是:“要不是你个混账在背后搞动作,清嘉又怎么会想同我退婚!”
徐冰砚本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徐隽旋胡闹,可这句模糊的言语却让他让他的神情产生了一丝松动。
她
要退了与徐隽旋的婚约?
漆黑的眼底忽而有一瞬的波动,如同一粒石子被投进古井、于平静的水面上荡开的涟漪,他一时间有些怔愣,甚至心微微出汗,难以解释的无措。
徐隽旋却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白脸与他有夺妻之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此时此刻就算他一枪崩了他又能怎样?他父亲有通天的眼,必然会为他摆平一切!
他是怒极了,昏头的醉鬼比平日更有力气,竟挣脱了冯览的禁锢劈要夺徐冰砚别在腰间的枪——夺枪岂是儿戏?军人的本能在瞬间苏醒,原本还有些游离的徐冰砚瞬间回神,下意识就擒住了徐隽旋的臂,正要用力将其折断时理智却回了笼、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他不能伤害的,是以上凌厉的力道瞬间撤去,腰间的枪立刻便被徐隽旋夺走了。
“啪嗒”一声。
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主人。
一旁的冯览本以为二少爷只是酒后失态寻衅滋事,没想到他竟疯到要动枪械的地步,惊骇之下也不敢再马虎,赶紧让酒店的侍应一左一右把徐隽旋架住,自己则亲自冒险缴了他的枪,一边撕扯还一边扭头冲徐冰砚喊:“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快走啊!”
等徐隽旋酒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北方冬季严寒,似连黑夜也比沪上更为漫长,至凌晨六点仍天光至暗,徐隽旋昏昏沉沉从床上醒来,双眼在昏暗的壁灯光线里辨认出了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冯览。
酒醉昏睡前的记忆乍然涌入脑海,徐二少爷登时又火起来,一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一边大声质问:“冯叔你糊涂了?昨天怎么胳膊肘向外护着徐冰砚?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勾引了我的未婚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狂怒的叫嚣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冯览的回应却只是一声叹息。
他从窗边起身给徐隽旋拿了条热毛巾擦脸,那双窄的瞳孔里散发的光却没一点温度,只沉沉地:“二少爷,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徐隽旋一把将毛巾打落在地,语速极快地质问,“他只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我杀他还需要看谁的脸色?”
是啊他徐冰砚只是父亲的一条狗。
他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有讨女人喜欢的外表,尽管他有能让父亲赏识的才干,尽管他除了出身之外什么都是好的——可那又怎么样?怪只怪他不会投胎,活该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最后再被一脚踩进泥里。
想抢他的未婚妻?他一枪崩了他,看他哪来的命抢!
疯狂的嫉妒和愤恨可以杀人,徐隽旋宿醉的眼睛已经红了个透,然而当他对上冯览那双毒蛇般令人惊惧的眼睛,心中的癫狂又有片刻的冷却。
“我了,你不能杀他,”对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隽旋,难道你想让你父亲少一个替死鬼吗?”
含蓄的言语背后藏匿着难以琢磨的阴鸷和曲折,那是徐隽旋也许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生在福窝里,且因他大哥当年意外在战场上丢了命他父亲便十年怕井绳、再不肯让自己亲生的骨肉沾上军队的边,他因此对时事军政全无了解,怎么会晓得他父亲正在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
和洋人共事何异于与虎谋皮?偷盗矿产在眼下政府年年亏空无力偿还外债的境况下就是该被枪毙的死罪,安徽和浙江两省尚好,齐鲁一带却并非尽在徐振的势力管控之下,地方上的将领的官员是那么好调理的吗?万一他们不满分赃的结果、要转头把徐振卖给北京政府呢?
这时候他就需要徐冰砚这个义子了——一旦山东形势有变、抑或洋人贪心反水要掀了桌子,他就要把自己的义子推出去挡灾;他可以一切文书都是他的义子伪造的,是他贪心不足利用身份之便行贪腐卖国之事,届时再寻几个亲信串好了口供,谁还能翻案?大总统就算知道了这些破事又怎样?他徐振南征北战多少年,这点面子会挣不来吗?
徐冰砚
那只是一个替死的傀儡,早晚有一天会被弃若敝履,眼下就稍稍给他几分体面吧不然,那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冯览眼中隐着轻蔑的神采,嘴角勾着残酷的冷笑,耳中又听眼前不懂事的少爷质问:“那就这么算了?就让清嘉同我解除婚约?冯叔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娶她!”
像个熊脾气的孩子,但凡有一点不顺意便坐在地上流着鼻涕哭嚎吵闹。
冯览心中厌烦,可面上却一点不显,甚至语气颇为耐心地劝解,:“解除婚约?当然不可能,这婚是两家长辈郑重定下的,岂能让你们这些儿女解就解?”
一句话重燃了徐隽旋心中的希望之火,他立刻一把抓住了冯览的臂、紧紧地攥着,眼神迫切地再次确认:“真的吗冯叔?真的不会解?万一白老先生被清嘉动了”
“白宏景?”冯览还没听完徐隽旋的后半句话便冷笑起来,神情悠哉又笃定,“放心,他没有那个胆子得罪徐家,上赶着巴结你父亲还来不及。”
顿一顿,又抬拍了拍徐隽旋的肩膀,微笑着宽慰:“你便当从没听过什么退婚的话,该怎么还怎么——过几日你曾伯父不是要办宴会么?白家人必然也会受邀前往,到时候你就寻个会,也多少敲打敲打那位任性的姐吧”
寒夜漫漫,天光迟缓。
总有动荡会在悄无声息间发生。
另一边的白姐却还不知过几日自己要摊上一桩麻烦官司,仍在探她父亲的口风、企图让他老人家松口让她去书馆做翻译——不出预料,果然立刻遭到了拒绝。
“家里又不是缺金少银,哪里还要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去做什么翻译?”白老先生又皱起了眉头,“你便安心在家里待着、少让你母亲担忧,这就比什么都要强了。”
白清嘉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去书馆做翻译是“抛头露面”,而在社交场上左右逢源就不是了,但她无意与顽固的父亲争辩,除因深知辩也无用之外,还因她已生出暗度陈仓先斩后奏的念头了。
她计划先从自己最熟悉的法语开始译起,于是寻了一本未译入的法语诗集当习作,认认真真做了两天,也算成绩斐然、得了半沓书稿,遂兴致满满地让秀知拿了偷偷寄到书馆去,算是投了稿。
她回想起那天程故秋的法,觉得眼下国内既然少有人专做翻译,那么自己兴许很快就会被书馆的编辑看中,不料兴致勃勃地等了两天却只等到一纸退稿文书,上面单感谢她的投稿、却又不讲为何不予录用。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姐的预料,令她十分丧气,以至于隔几天程先生又至白家赴沙龙清谈时都发觉了她的异状,还关切地问了一句缘由,一听她被退了稿子也是失笑,又问:“姐做的是什么翻译?署的又是什么名?”
“一本法国浪漫主义诗集,”白清嘉略显落寞地回答,“署的是笔名,随便取的,白木槿。”
程故秋听了一笑,文雅的眉眼显得特别温和,先了一声“难怪”,继而又在白清嘉疑惑的目光中做了解释:“如今翻译也是注重品类,譬如我们校长译的天演论当初就是一本难求、异常抢——为何?顺救国时势之故也。”
白清嘉恍然——哦,原来是她翻译的东西有些不合时宜了。
“再者这署名也有些影响,”程故秋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今民国虽立,社会的风气却未能焕然一新这‘白木槿’之名固然十分典雅好听,只是只是一听便像女子的名字”
白清嘉又恍然——哦,原来这书馆竟还歧视起女人了。
好笑,做翻译便是做翻译,哪里来的男女之别?竟揪着这点退了她的稿子,真是不知所谓!
白姐生起气来,漂亮的眼睛里又刮起冷风了,程故秋咳嗽一声,又从旁劝解:“姐且莫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革除积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这也正是你我同侪戮力的价值所在,急不得,急不得。”
这话倒有些道理——倘若今日之中国同西洋那般崇尚男女平等,那这国家已经先进了一半,哪还需要再谈什么开启民智之事?
她略宽了心,气消了几分。
程故秋又:“姐不必挂虑,倘若之后得闲,倒可随我去见几位书馆报社的编辑,他们都是有见地的人,一定能识出姐的真才学。”
千金姐单独出趟门可不容易,白清嘉想了想觉得不妥,转而问:“过几日曾副参谋长要办一场晚宴,听严校长也在受邀之列,不知程先生到时候可会去?倘若去的话,可否带我同严校长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