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风筝
顾府后院,林星然坐在铜镜前,她一身素衣,青丝仅有一根玉簪束着,白色的细粉缓缓抹上双唇。她听见长廊外急促的脚步声,一袭柔弱身姿缓缓起身,不急不慢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顾宴踏入明间时,她刚刚走到帏帘前,不及顾宴质问,她上前几步双膝一屈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垂眉低声道:“妾身被心魔缠绕,嫉妒妹犯下错事,请夫君责罚。”完,双手覆于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顾宴刚要出口的质问卡在嗓子里,他走到林星然面前,单手握拳负在身后,压住火气,道:“你身子不好,先起来。”
林星然颓然一笑,微微摇头:“夫君不必心疼妾身,妾身做下错事本就该罚。”
顾宴见她不肯起身,目光瞥至她苍白的面庞,几息停顿后移开目光,他将画递到林星然面前,声音中夹杂着火气:“你为何要这么做?阿……沈夫人是你的亲妹妹,你这般陷害于她,若是此事成功,你让她以后在侯府如何自处?星然,你要逼死你妹妹吗?”
那些书信和画足以逼死一个清白的女子。
更别沈寒星如今最恨背叛,他若当真信了阿雪有二心,皇家赐婚不可轻易解除,但阿雪日后在侯府必定如履薄冰受尽磋磨。
林星然此举会彻底摧毁林星雪日后的生活。
“是啊,妹何其无辜,”林星然苦笑一声,双眼漫上雾气,声音微哽,“先是被我抢了亲事,又因为我母亲将她记在名下,被圣上选中赐婚给喜怒不定的锦宁侯。哪怕没有今日之事,她的生活也早被我毁成一团糟。”
林星然从不在顾宴面前提及抢婚一事,他们默契躲避这个话题,如今林星然大方出来,顾宴心中某一处被狠狠刺痛,他侧目不看林星然:“你不必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我今日也只是想问清楚你为何……”
“为何要这么对妹吗?”林星然抬头看向顾宴,她看着顾宴冰冷的侧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问他:“顾宴,你记得你成婚后真心对我笑过几次吗?”
顾宴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林星然已经帮他回答:“我记得,九次。成婚那日,你对我笑得最真切,回门之后你的笑容就变得越来越勉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晃神,你的失意,你透过我看其他人的表情,我统统记得。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我没有大着胆子去向你表明心意,你也没有喝下那杯下了药的酒水,我们就那样错过也很好。”
以前一直躲避的话题剖开摊在两人面前,顾宴回头看见林星然惨白的笑容,他忽然想起,林星然也很久没有肆意笑起来了。
那个冲过来对他喜欢他,想要嫁给他的姑娘似乎也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当日是他没有察觉婢女的心思,才会没有防备地喝下那杯酒,才会让林星然误吸催情的香粉。
那桩错事,林星然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可她从未怨过他,甚至在他要娶林星雪为平妻时也欣然答应。
如今她却后悔了。
“星然,我……”顾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林星然摇头,淡淡垂眸:“你不必多。你我心中清楚,你口中想念出的,心中念着的,从不是沈夫人三个字,而是阿雪。你未曾有一刻忘记过妹,我因此而生妒做下这等错事,无可辩驳。”
她不再控诉顾宴,像是把所有话尽,累了倦了,只待一个惩处的结果。
屋中是长久的幽静,顾宴想他应该惩处林星然,却始终没有开口。
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安云挣开婆子的阻拦跑进屋内,猛地跪在林星然身前,林星然见她闯进来,厉声训斥:“谁让你进来的?你们还不将她绑下去!”
两个婆子站在明间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
“姑娘别再护着奴婢了,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安云毅然决然地开口,她不顾林星然的阻拦高声道,“是奴婢偷画伪造书信让安苓陷害沈夫人。奴婢就是替姑娘觉得不值,替姑娘觉得憋屈!姑娘身为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姑爷眼中只能看到别人。二姑娘有此遭难,皆是因为姑爷不肯放下,怨不得旁人!”
安云挺直胸膛,丝毫认错之心没有,她直戳顾宴心思。
林星然用力拉她,语气急促:“你在胡什么?我不需要你来替我担罪责。”她看向顾宴,眼中多了几分急切,“夫君,你别信她的话,她从与我一起长大,如今是想替我担罪,你别信她。”
“安苓已经随嫁侯府,她根本不可能听姑娘的话,若不是因为我这个姐姐相求,她根本不会做下这样的事。”安云反驳林星然的话。
林星然还想什么,顾宴闭了闭眼,扬声道:“够了!”
他看向安云,眼中有嫌恶:“将她拉下去仗责二十大板,夫人纵容恶奴肆意行事,禁闭府中一月,暂交出管家之权。”
明间的门轰然关上,顾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林星然失神跪在地上。
主仆情深,顾宴一时难以分清此事是谁所为。
他垂下眉眼,轻叹一声。
但不论此事是谁做的,安云都对一句话——若不是他放不下,阿……林星雪不会被人陷害。
是他招来此祸事。
是他,对不起星然。
*
顾府送来歉礼,林星雪没有看让人清点后塞入库房。
这些日子她早出晚归,学规矩学管家,看礼册看账本,一整日下来竟是连点空闲的时间都难寻。不过这么忙下来,她也渐渐有成长,比如从前犹如天书一样的账本她能看懂了。
书房里两张书案对齐摆放,沈寒星和林星雪各坐一边,她来回看一个账本,眉头揪起。
“怎么了,看不懂?”沈寒星刚放下公文,见她这副模样以为遇到什么难题。
林星雪摇摇头,将手中账本递给沈寒星,那是一家有亏损的铺子,单看账面并没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这家铺子不该亏损?”沈寒星一句切中要害。
林星雪点点头,她在纸上向沈寒星解释:这家铺子在京中有名气,店中皆是异域风情极浓的首饰,很受京中贵女喜欢,所以这样一个首饰铺子为何会亏损?
“不用纠结,”沈寒星将账本放回去,“陶氏觉得你蠢笨,怕是没想过你能怀疑这个铺子收益问题,大抵是她为了填补窟窿挪了这个铺子的钱。”
林星雪不满地瞪了一眼沈寒星,她才不蠢。
不过沈寒星不必在意,她也没再看下去,安静半会儿想到一件事,又慢慢挪到沈寒星身边,递过去一张纸:明日是上巳节。
按照往年惯例,京中会有人在梅溪附近临水宴饮,春游踏青。
“你若想去明日让人陪着你……”
沈寒星尚未完,林星雪轻轻扯了扯他袖子,眼睛明亮地瞧着他,明晃晃地告诉他:她想和他一起去。
沈寒星没好不好,林星雪见他沉默,思考一会儿,握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耳垂,仿佛在:陪她去,她就可以让他捏耳垂。
近来也不知沈寒星哪里来的爱好,以前是捏着她的手玩,现在是想捏着她耳垂玩,她又不是兔子,浑身毛茸茸摸着很开心。所以林星雪并不愿意,每次都躲,现在却是在拿着这件事做交易。
沈寒星指腹摸了摸软软的耳垂,他佩服姑娘的交易思维,鉴于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沈寒星不想让她失望,点头应她:“好。”
他其实对那般热闹的场景不感兴趣,但是若她很想去也不是不可以陪她。
翌日,侯府马车停在梅溪坡前,蜿蜒而流的梅溪两岸已经聚集许多盛服而出的男女老少。
林星雪推着沈寒星走到一处开阔之地,两人皆是锦蓝衣裳,容貌出众,一出现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大多是欣赏善意的目光。
林星雪接过蝴蝶风筝,她不着急放,反而先拿到沈寒星面前让他瞧。
“怎么,放不起来?”沈寒星以为她不会放。
林星雪摇摇头,又指了指风筝。
沈寒星会意,他仔细审视一番风筝,在姑娘期盼的目光中夸道:“这风筝谁做的?精致漂亮,当赏。”
林星雪双眼一弯,笑如月牙,她满意地抱着风筝去放,如同蓝色蝴蝶一般飞舞在草地上,将风筝高高扬起,而后兴高采烈地回头看沈寒星。
沈寒星浅笑着望向她,少女灵动,她身上的欢喜热闹一点点感染他,令他也对这春日多了几分喜欢。他想开口什么,手掌握住扶手一紧,他眉头皱起,眼中多了几丝慌乱。
林星雪一边拉着风筝一边走向他,她想起她初嫁时梦见的场景——她和夫君在桃花坡上放风筝,夫君笑容和煦地夸她做的风筝好看。
那时她从未想过这场梦可以成真。
林星雪走到离沈寒星约莫十尺远的地方,她回头去看沈寒星,沈寒星低头没有像刚刚那样注视她。
她觉得有些奇怪,目光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瞬间意识到什么,手中风筝脱线而出,她飞奔向沈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