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亲人
线香缥缈的烟雾袅袅升起,寿安堂内寂静无声。
沈老太君站在一副画像前,长久伫立无声,那是沈穆安的画像,是她曾经跟随着征战沙场的夫君。
直到漏刻指向午时三刻,沈老太君才有些反应,她伸手抚摸画像上的人脸,缓缓道:“穆安,你当初我性子纯,容易被人骗,我还不信,如今倒真是认人不清,害了寒洲和寒星。”
她还记得沈临当初那副瘦弱的样子,如今想来不过是做戏的手段。他喊了这么些年的母亲,可曾有一次真心?
沈老太君闭上眼睛稍缓片刻,等到她转身看向外面,眼里的落寞已经全数散尽:“进来吧。”
沈寒星一直守在门外,直到老太君出声他才推门进来。
他将一块白布递上前去,那上面有五个血字——母亲,对不起。
是沈临的血书。
沈老太君看着那封血书,沉默半晌,她点燃火折子,血布在火焰下燃烧殆尽,像是烧尽最后的一丝亲情。
沈寒星没有阻止,待到火焰熄尽,低声道:“柳巍已经离开柳家,他们今日会离开京都,柳巍手中有产业,祖母放心。”
他们之间的恩怨再深,都与沈梨无关。
沈临最后的交代也是希望沈梨不带着仇恨安度余生。
他将所有细作名录告知成乾帝,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牵连沈梨。
但成乾帝表面上再宽德,柳家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柳巍不愿和离,甘愿带着沈梨离开柳家永不回京,以保兄长仕途顺畅。
“那你身上的毒,有多大的把握成功?”沈老太君看向沈寒星,祖孙二人对视,一切尽在无言中。
或许那年沈临向沈老太君下药,沈老太君就已经察觉不对,她见惯人心易变,再难接受的事实也会在看清后冷静下来,她隐忍所有的情绪,仿佛从不知沈临与成乾帝合作。
但其实,沈老太君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六成。”
“六成……”沈老太君缓缓重复着。
成功的几率并不高,甚至可以是命悬一线的赌。
沈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此刻屋外阳光再好,也会让人觉得有些凉意刺骨。
“如果成功,你想要做什么?”
屋中沉寂许久,而后一道沉稳坚定的声音响起:“祖父曾,他和先帝想要让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安乐。”
这声音一瞬间似乎和乱世中两个少年的声音重合。
沈老太君仿佛看到沈穆安站在她面前,指着那万里山河对她形容以后的天下会如何,那时故人尚在,热血未凉,谁也不曾料到如今的局面。
但他们沈家人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好。”沈老太君温声应道。
*
十月末的天气愈加寒凉,清起来时外面雾茫茫的一片,露从叶片上滑落,呼吸间尽是雾气。
林星雪抱着暖手炉,踏进一片雾中,正仰头看着那薄雾中模糊的光晕,腰身被人轻轻搂住,微凉的鼻尖在她脖颈处蹭了蹭,携来一阵凉意。
林星雪无奈推了推他的头,不让他靠那么近:“以前你还我粘人,你现在才是越来越粘人。”
“不好吗?”沈寒星被她推远些,又靠过来,将少女整个搂在怀里,“今日舅舅和舅母是不是要进京了?我陪你一起去接他们。”
“嗯,来信就是今日到,吃完早膳就可以去城门那里等人。舅舅和舅母看见我一定很开心。”
提及舅舅和舅母,林星雪眉目舒展,眼中尽是笑意。
这些年舅舅在外任职不能擅自回京,只有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他们才能见上一面。不过虽然不见面,却常常写信来往,不曾生疏。
林星雪一早前去城门前等候,约莫一刻钟后,城门处的一辆马车停下,车夫朝守城的士兵递交路引,马车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掀开车帘往外看,他目光随意一瞥,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人,眼睛骤然一亮,大声喊道:“表姐,表姐,我们在这里!”
他这一声惊到城门处不少人,林星雪也在他的声音中回眸,她先是看到少年的脸,眸中有些不确信,直到看见舅母坐在车上,才确信少年就是苏煦。
少年跳下马车,欢快跑到林星雪身前,“表姐是特意来等我们的吗?”
“是啊,三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林星雪看着精神洋溢的少年,比起三年前那次见面,他个子蹿高许多,如今听见林星雪的夸赞,神情中不免露出些许得意。
“苏煦。”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懒散的少年立刻整肃面容,颔首道:“表姐好。”
这般模样,一如三年前那么怕舅舅。
林星雪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走上前挽住舅母的手腕,甜甜地喊道:“舅母好,舅舅好。”
苏漠和谢氏闻声,皆是愣了一会儿。他们早在信中得知林星雪恢复话,但终归是没有亲耳听见和亲眼瞧见,心里总是不放心的。
谢氏眼眶微热,她轻轻拍了拍林星雪的手背,“好,好,这样就好。”
苏漠面容宽毅,如今神情也柔和许多:“外面天冷,我们先去客栈。”
“那表姐和我们坐一辆马车吗?”苏煦性子活泼,刚刚被父亲厉声一呵,现下见情势和缓,又变成刚刚那副嬉笑的样子。
林星雪摇头,正要什么,身后有人轻声唤道:“阿雪。”
话音刚落,沈寒星走到她身侧,他手中捧着刚出炉的炒板栗和一个热乎乎的红薯,明显是去买这些东西才回来。
沈寒星看向苏漠,自然地称呼道:“舅舅、舅母。”
苏漠和谢氏对视一眼,有些不自在,他们都知道沈寒星的身份,按理应该是他们行礼。
“侯爷客气了,若是阿雪有事,那我们先去客栈,改日再去侯府拜访。”苏漠面上的笑容浅淡些,话也变得谨慎。
“不用,我和夫君是特意来接舅舅和舅母的。我在城中有一处宅子,已经收拾干净,若是舅舅舅母愿意,我们现在去那里好不好?”林星雪试探地问道,她看向苏漠,眨了眨眼睛,带着些俏皮讨好的意思。
当然,苏漠也不是傻子。
林星雪那宅子是她的,但只怕是沈寒星的。
苏漠皱眉,他正想拒绝,谢氏不着痕迹扯了扯他袖子,他又看见林星雪眼中的期盼,终是改口道:“好。”
沈寒星准备的那间宅子离侯府很近,从巷口出去不远就是热闹的街市,宅子收拾得整齐干净,院中两个厮和一个厨娘,谢氏身边有婢女伺候,这样院中人不多,也免得他们不自在。
他们到时厨房早已备好热水,谢氏身体不好,这么一趟赶路下来其实已经很疲惫,沐浴之后方觉精神好很多。
谢氏出来时,林星雪正端着一碟糕点进来,她扶着谢氏坐下,“这是我做的,舅母尝尝味道如何?”
糕点入口绵软,是谢氏喜欢的味道,她点头笑道:“比三年前做得更好吃。”
“那多吃点,我也留了一份给阿煦,这样他就不会和我们抢了。”
“你啊,这话要是让他听见,不得要赌气不吃了。”
“嗯,有可能,”林星雪煞有其事地点头,“先前他个子不高,气得好久不肯跟我联系,刚刚在城门处特意夸了他一下,眼中的得意都要溢出来了。”
谢氏摇头叹笑,她看着林星雪,少女笑语嫣然,笑容中没有丝毫勉强的感觉,她心中本想问出口的话,终归还是忍下。
他们到得早,离午膳还有一会儿,林星雪见谢氏疲惫,劝着她先睡一会儿,自己出去随意走走。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才在后院见到沈寒星,沈寒星正和苏漠一起走回来,两人不知单独了多久的话,苏漠脸上的疏远和淡漠这会儿减轻许多,看上去不再那么刻意疏离沈寒星。
“舅舅。”林星雪笑着唤了一声。
苏漠听见她喊自己,眼中笑意增多,“你舅母呢?可是在歇息?”
“嗯,屋子在那里。”林星雪怕苏漠不认路,给他指明。
“好,我先去看看你舅母,要是见到阿煦,记得让他别乱跑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苏煦人影都不见了。
“好,我一定帮舅舅揪住他。”林星雪笑着应道。
苏漠被她俏皮的话逗笑,他看了一眼沈寒星,才往谢氏的屋子去。
林星雪眼见舅舅走远,她才走上前抱住沈寒星的胳膊,审视地看着他:“,你背着我和舅舅什么了?舅舅刚刚明显不喜欢你,这会儿态度倒和缓了。”
“不好吗?难不成你想舅舅一直不喜欢我?”沈寒星搂住姑娘,挑眉反问。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你别想给我设套,”林星雪捏住沈寒星的鼻子,故意狠声道,“不许岔开话题,快你们谈了什么?”
姑娘现在不好糊弄,沈寒星握住她的手,解释道:“舅舅有人喜欢报喜不报忧,当初若非他们进京发现你不在京城,你会一直瞒着苍岭县的事。赐婚之事你也一直瞒着,所以你在信中夫妻和睦,他们并不信。”
苏漠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真的相信沈寒星对林星雪好,他不像谢氏那般忍着话不问,十分坦然地问沈寒星:“若有一日你真的走了,阿雪怎么办?”
“她会离开京都,不会受我身后事牵连。”
当然这番对话沈寒星不会出来。
“那你什么了?”
“我,”沈寒星倾身靠近些,在林星雪耳边轻声道,“我今生唯有一位夫人,我会永远待她好,若有违誓言,天雷劈。”
天雷劈……
“噗嗤”,林星雪忍不住笑出声,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沈寒星,最终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看了从我这儿没收的话本?”
不然怎么能出这样的话?
她在话本上看过这样的话许多次,反倒没有什么感觉,还很认真地道:“夫君,你不适合这样的情话。”
“你也知道是情话。”沈寒星目光无奈地看着她,暧昧的气氛还没冒出苗头,已经一扫而光。
“好啦,不生气了,”林星雪笑着揉了揉他的脸,“我给你留了几块糕点,去尝一尝。”
姑娘欢快地牵着他往厨房走,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听见里面少年嚷嚷着“好吃好吃”,她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走进去一看,果然碟子里仅剩一块糕点,厨娘也甚为无奈地站在那里,显然没拦住某个贪吃鬼。
“苏煦。”林星雪冷声喊道。
苏煦正要伸出的魔爪一顿,不敢再碰最后一块糕点,他转身笑嘻嘻地喊道:“表姐好,表姐夫好。”
“表姐厨艺越来越好了,表姐和表姐夫真登对。”苏煦直白又讨好地夸赞道。
林星雪上前端走最后一块糕点,冷着语调:“我看你待会儿怎么吃得下午膳,舅舅肯定要你,我是不帮你好话,你等着受训吧。”
“我的好表姐,你可不能不管你表弟的死活,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林星雪瞪了他一眼,苏煦把脑袋一缩,不敢话了。
他觉得表姐是真生气了。
果然有了表姐夫,他就不再是表姐最关心的弟弟了。
沈寒星正尝着最后一块糕点,感觉某道幽怨的目光看过来,他细嚼慢咽吃完最后的糕点,才道:“不要紧,以后你还有时间给我做,不要和阿煦生气。”
苏煦心中被狠狠一扎,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
午膳时,苏煦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瓶酒,苏漠不准他喝,他还偏要喝,不仅自己要喝,还拼命想灌醉沈寒星,结果谁也没灌醉,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沈寒星的方位。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一把拍在沈寒星的肩膀上,全然不知自家老爹的脸色已经全黑,故作狠声厉气地道:“你、你要是敢欺负我表姐,我一定揍死你,记着不?”完,了个酒嗝,一张脸醉得通红,还固执地要等沈寒星的回答。
“你这孩子胡什么,沈将军怎么会欺负你表姐?别瞎想。”谢氏见他站都站不稳,上前扶着他。
苏煦用力摆手不肯走,“谁不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迎亲的时候你就不在。你又是侯爷,谁知道你会不会背地里欺负我表姐,我们又离得远,要是表姐受欺负、受欺负的话……”
苏煦没完,像是想到林星雪受欺负惨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哭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突然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苏漠本来算训他,见他哭得那么惨一时反而训不下去。
林星雪苦笑不得,她想不会,沈寒星已经起身,他看向苏煦,语气认真地道:“好,要是我以后欺负你表姐,你就揍死我。”
“真的?”
“真的,不还口骂不还手。”
“那、那还不错。”苏煦止住哭腔,又个酒嗝,终于忍不住跑出去吐得翻江倒海。
谢氏跟了出去,沈寒星意识到苏漠有话要,也起身离开。
屋中再无旁人,苏漠刚刚也喝了些酒,现下似乎酒意上头,他忍不住道:“这些年,你在林府过得很难吧。”
报喜不报忧,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帮不了太多的忙。
不管怎么,林星雪都是林家人,苏漠再想帮衬也不能插手林府的家事。
苏漠目光中掺杂着太多的内疚,林星雪知道他在歉疚什么,她轻笑道:“舅舅,都过去了。”
当初苏漠外出求学,苏父背着他将苏茵送去林府为妾以还赌债,苏漠回来时一切早已成定局,他本想不管不顾带着苏茵离开林府,奈何那时苏茵怀孕,林府根本不可能放人。
他们兄妹相依为命长大,苏父嗜赌成性,从来不管他们,少时由外祖父照看,后来是自己谋生。
苏漠本以为他可以一直护着他的妹妹,可最后他没有做到。
“舅舅,阿娘走得时候希望我们过得开心,我们要往前走,阿娘才能放心呀。”林星雪轻声道。
苏漠看着她,一瞬间像是看到苏茵,他缓缓点头:“舅舅知道,而且舅舅现在是云州知府,旁人也不敢随意欺负你了。”
这般撑腰的模样,倒是与苏煦刚刚狠声厉气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林星雪轻笑出声:“嗯,以后没人再敢随意欺负我了。”
苏煦醉得倒头就睡,苏漠也有些不清醒,林星雪看着他们歇下,又与谢氏了会儿话才离开。
“你不要介意阿煦刚刚的话,他一喝酒就胡闹,清醒后怕是要恼得不行。”
“他得都是真心话,阿雪,其实我很开心。”
沈寒星满怀抱着姑娘,林星雪诧异看他:“开心什么?”
“因为我的阿雪还有亲人。”
这样无论成功与否,他的姑娘都不会孤单。
林星雪听出那言外之意,她抱住沈寒星的腰,埋头在他肩膀声道:“他们是亲人,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林星雪没答,她安静地抱着沈寒星,直到马车忽然停下,她才抬头:“到了吗?”
“没到。”沈寒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前面堵住了,通行不畅才致马车停下。
这里离侯府不远,眼见不知什么时候能疏通,林星雪提议道:“我们下去走走吧,这样不定还能早些回去。”
这几日正逢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京都热闹不凡,且又遇上安南使者进京,前方才会堵住。
他们走到一半,前方堵住的道路渐渐疏通,安南使者的队伍渐渐往前驶近,走在最前方的是一身着锦蓝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眉眼锋利,气度不凡,身上衣饰以简单方便为主。
她身后跟着的男子戴着一副面具,看不清容颜,他似乎注意到人群中的沈寒星,朝那边看了一眼,而后又收回目光仿若随意一瞥。
“最前面的是安南王女吗?”
“应该是吧,瞧着那模样气度挺像的。不过她身后跟着的男子是谁啊,不会是她夫君吧?”
“别胡,王女并没有成亲,应该只是侍卫。”
此次安南王女会一起进京,这也是四下围着这么多人的原因。
安南男女地位相当,如今在位女王仅有一位嫡女,京都的人自然好奇他们的王女是何模样气度。
四周不断有人声议论,林星雪看向沈寒星,发现他的目光跟着安南队伍,瞧着是落在最前面的安南王女身上。
“嗯哼。”林星雪重重发出声音。
沈寒星收回目光,眼见姑娘瞪眼瞧着她,低声道:“不是在看王女。”
“哦,我又没问你在看谁。”
“知道,是我想要解释。”
沈寒星勾住姑娘的手指,牵着她往回走:“走吧,我们回家。”
他们越走越远,安南队伍远在身后,那王女身后跟着的男子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他紧握缰绳,眼中情绪翻滚,又很快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