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阿宛 阿宛就是阿宛。
沈秋荻不止一次见过樾一宗弟子顾长宁, 但近距离接触,是在一百多年前,修士和魔族在人界诸望国大战的那一次。
那次战役中, 修仙界大败,参与修士几乎全军覆没。
沈秋荻当时还没有捡到沈月庭, 松芑派也仅仅是个无名的门派, 他只是和往常一样下山到人界游逛, 和意外地, 路过战场,发现了唯一还活着的顾长宁。
樾一宗顾长宁的名声,二百多年来,整个修仙界赫赫有名,沈秋荻曾不止一次带领弟子前往试炼大会时, 遥遥见过站在最上首领头奖的男修。
他意气风发, 高傲又自信, 周身光芒不用格外赋予, 已足够闪耀。
但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浑身伤痕孤独地倒在血泊里。
他的周围都是尸体, 有同门,也有被他亲手斩杀的魔族。
沈秋荻发现他的时候,顾长宁竟是清醒着的。
顾长宁清醒地感受同伴失去呼吸, 温度一点点变凉, 而他动弹不得,更无法拯救对方。
沈秋荻将他抱起来喂丹药时,看到他满目皆是死寂的哀伤。
沈秋荻将他救起,把他送回了樾一宗,离开时, 他让顾长宁不要自责,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他离开了,回到松芑派,继续面对贫穷的门派现状,沈秋荻想过顾长宁会重新振作,那样一个光彩耀眼的人,他不会被一次受挫倒。
可他万万没想到,再传来的消息,却是顾长宁背叛修仙界与魔族为谋,弃所有同族不顾,已被樾一宗亲自惩罚斩杀!
……
曾经,不止一次带弟子参加完试炼大会,什么奖品都没混到的沈秋荻会回到门派,自暴自弃地和沈讳感慨,如果他哪天能运气好到遇着一个和顾长宁一样的徒弟就好了。
弟弟沈讳总会凉凉地看他,满眼写着——痴心梦!
听到顾长宁死的消息,沈秋荻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甚至后悔,不该把重伤的顾长宁送回门派。
可其中究竟发生过,顾长宁和樾一宗,孰对孰错,沈秋荻人微言轻,想计较都无从前去。
他只是偶尔会想起从尸堆中,发现顾长宁时他的眼神,空洞,死寂,满是悲凉。
顾长宁死去的第三年,一波又一波涌进的新生弟子淹没了他逝去的消息。
但也是在这一年,沈秋荻见到沈月庭,把她带回了门派。
牵着沈月庭的,并不温暖的手时,沈秋荻根本没想过,她会是和曾经的顾长宁,一样的天灵体质。
而如今,相似的两个人,居然遇到了一起,是巧合吗?
“阿宛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沈秋荻的嗓音略沉,没了平日的随和逗趣。
“阿宛?”顾长宁声音平淡。
沈秋荻:“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她叫阿宛,月庭,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顾长宁沉默了半晌,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接着,指尖一根根蜷起,掩藏住掌心:“她知道。”
“你为什么回来?为了她吗?”
他为什么回来?
顾长宁仰头,视线里没了焦点:“或许是吧,她,她要保护我。”她,爱他。
顾长宁几乎想不起最初想要杀死沈月庭,如同毁掉一个曾经自己时决绝的心情了。
她所记得的,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承诺,会保护他。她的怀抱,她轻柔又带着羞涩的稳,以及,她身上刺目的鲜血。
顾长宁目光一冷。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如果你也真心喜欢阿宛,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沈秋荻看清对方眼中的疑惑,暗暗松了一口气。
知晓和阿宛回来的魔族是顾长宁时,沈秋荻一直提着一颗心,他害怕阿宛在单方面付出,顾长宁对她只是利用。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阿宛和你从前在修仙界时,可能不一样,她十三岁才接触修行,而在此之前,她在人界的日子……很痛苦。”
顾长宁听对面的男修沈月庭的过往,他遇到她时,她的一条腿几乎走不动,身上也都是棍棒重击的痕迹,全身上下脏兮兮,见到人,第一反应却是警惕躲避。
沈秋荻口中的人,和他认识的沈月庭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顾长宁甚至不太想听,因为他愤怒,因为他可能再找不出那个伤害过她的人,一百年过去,那些人早就成了地底的白骨,便是被蝼蚁钻孔,也毫无痛感。
但他只是听着,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切,掌心,慢慢感受到尖锐的痛感。
“我这一切,不是让你可怜她,而是去珍惜她。阿宛她,值得被人真心对待。”沈秋荻着,内心感到无比沉重。
很多事情,言语贫瘠地根本无法表达。
在知道阿宛对其他人生出感情,沈秋荻感慨之余,是欣慰。
诸多门派要求弟子断情绝爱,因为情劫难渡,栽在上面的男修女修古往今来比比皆是。沈秋荻却不这么认为。
他一直觉得,沈月庭太过于为门派为他人着想,反倒自我的意识过于淡薄。
她是那种可以为了自己在乎的事,在所不惜的人。这一点,沈秋荻一直深深忧虑着。
“阿宛进门派的时候年岁太大,和她同年龄段的孩子早早入门,进了炼气期,她虽然是天灵体质,却毫无优势,她便非常用功。”沈秋荻缓缓着,是在给顾长宁称述,更是在重新回忆。
“在第一次参加试炼大赛前,她都不够自信,我告诉她不论结果,只当是参与比赛积累经验,当时的她点头应了。”
“可在擂台上,阿宛的每一次攻击,都拼尽了全力,像是要用命去搏。之后,她第一次参赛便得到试炼大赛的第一名。”
旁人所知的沈月庭,皆是她如何天赋异禀,他们却不知,她为这份天资,花了多少功夫去精心锤炼。
“那一次,松芑派第一次在修仙界响名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阿宛丢下自卑,站在属于她的欢呼荣光里。我以为,她会改变,但没有。”
沈月庭几乎是自虐地妄图达到完美,她亲自带领弟子去人城招生,她想要将松芑派发扬光大,可她失败了。
一次,又一次。
那段时间里,沈秋荻看着她花费更多的功夫修炼,练剑练到只是稍微停顿,就要睡着,沈秋荻心底抽搐地发疼。
可他没法阻止她,或者,他找不到好的办法阻止她。
十三岁的沈月庭,像是踩在悬崖边上,摇摇晃晃的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悬崖,却被沈秋荻险险地拉住了。
可他拉住的人,并没有从悬崖边上离开。
她从前经过了太多苦难,已经快要找不到存活的价值。十三岁到二十一岁,她在很痛苦地寻找。
二十一岁,她像是找到了。
她开始以门派为中心,想要让门派的弟子过得更好,不会连一天三顿饭都吃不上,想让弟子越来越多,门派变得繁荣光辉。
可三十一岁的沈月庭,经过两次招生失败后,再度变得迷茫。
也是这时候,沈讳提出意见,让她换个形象性格,重新招生。
提出这个意见时,沈秋荻知道弟弟的真实意图,他和所有看着阿宛长大的师叔一样,想让她活得快乐自在一些,不要将门派成长的压力背负在自己身上。
改造计划成功了,阿宛的确变了很多,可她,始终没有将身上的重担卸下。
得知她和人相恋,隔着幻境,沈秋荻重重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不再是那个全权输出型地给予方式,去爱人,被爱,沈秋荻就为她感到高兴。
但知晓对方是顾长宁,这种喜悦犹如兜头淋下一盆凉水。
他庆幸这份爱不是单向,同时担心着,由于顾长宁身份的敏感,未来有一天,阿宛会为了他,做出追悔莫及的选择。
但起码,她现在是快乐的。
“你会一直留在修仙界吗?”沈秋荻松了一口气,问他。
松芑派已经有了一个妖族,并且那孩子已经和门下一个男弟子感情火热,沈秋荻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
多一个魔族,也不突兀。
顾长宁没应声:“我会和她在一起。”
沈秋荻愣了一下,才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这些年松芑派也算积累了一些力量,你和阿宛的事,门派不会旁观。”
这回轮到顾长宁怔愣。
良久后,他才点头。
两人的对话没能继续展开——
“掌门,月庭师姐醒了!”匆忙跑到门口的弟子敲门,犹豫地看着沈秋荻,又去看顾长宁,“师姐她,她想见这位师兄,期全师兄拦不住师姐,让我先来通知你们……”
沈秋荻一听,之前还平顺压抑的眉毛立即挑起来,火冒三丈,抬脚就往外走:“这个臭丫头,伤势还没好,乱跑什么乱跑!”
顾长宁慢了两步,才跟上快步往前的两人。
事实情况,沈月庭没那么不信任自己的师父。
顾长宁和沈秋荻到时,沈月庭正坐在床上,、安安分分地喝水,听到脚步声,喜笑颜开地朝到来的两人挥挥手。
除了脸色还有些白,身上明显绑着纱布的痕迹,她的状态极佳。
沈秋荻见状,什么火气都没了,但还是重重哼了一声,又念叨一句:“坏丫头。”
沈月庭讨好地朝他一笑,沈秋荻又哼一声,撇开脸去。
“我知道我这糟老头子你也不待见了,期志期全,还待在这干什么,都别扰你师姐的二人世界!”
沈月庭被师父这明晃晃的话闹得脸有点红,再一转眼,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午后光线照进窗,屋子两面空旷,白墙浅瓦,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
沈月庭放下手中的杯子,伸手,身体前倾,要拉顾长宁。
他稍顿一下,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沈月庭的手不够大,手背白皙,掌心原有的练剑练出来的薄茧,经过一场淬体天雷,反而变得细嫩起来。
“顾长宁,师父有没有为难你?”
沈月庭虽然信任师父师叔,但她仍然担心,他们不经意的言语,会让顾长宁感到难堪。
“没有。”他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沈月庭两天没醒,身体还是软的,顺着力道,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接近他心口的位置。
顾长宁捏着她的手轻唤一声:“阿宛。”
沈月庭的心口颤了一下,最亲昵的呼唤,令她忍不住嘴角上翘。
“阿宛。”他又唤她。
沈月庭仰头,很轻地贴了下他的下巴:“嗯。”
顾长宁却摁住她的下颌,贴上她的唇,将这个吻加深。
两人气喘吁吁松开之际,他又重新抱紧她,下巴贴着她的发,重新问她:“为什么是阿宛。”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随后语气有些撒娇意味:“阿宛就是阿宛。”
她上辈子叫梁宛,宛这个字,是她外婆带她去户口登记机关时,隔着玻璃窗的阿姨,让她翻着随便点的一个字。
也是,上辈子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头顶的人纵容地轻笑一声,沈月庭听到他的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