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辞别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谅解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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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暗九回神策营途中,福泉拍了拍他肩膀,“伙子,来日方长,仍需努力啊!”

    暗九倒是看不出多少失望,这趟御前行走,对他人生阅历是个极大的充实,虽然没能留在御前,可他受到的教益也不少,何况他这种人习惯了在暗处生活,长久地待在日头底下,反而不太适应。

    他笑了笑,“公公可知是何种缘故?”

    福泉何等老谋深算,当然知道郭主子那句话不过是幌子——什么丑不丑的,面具再怎么难看,也不至于到吃不下饭的程度。

    看来他是猜对了,陛下一定曾戴着那副面具对郭主子做过些什么,才令郭主子耿耿于怀,以致于非将他赶走不可。

    只可怜暗九沦为两人爱情的垫脚石。

    福泉满目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工具人,忽一眼瞥见他掌心攥着些什么,讶道:“这是谁给的?”

    “慈宁宫的采青姑娘。”暗九憨憨地挠了挠头,同样困惑不解。

    方才莫名其妙来给他送行,又无端送给他这个,莫非嫌他身上汗臭,要遮掩一下气味么?

    暗九闻了闻衣袖,也没觉出什么来,明明他最近衣裳换得勤快多了,以前出任务时,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

    福泉:……笨死了!

    *

    郭暖这趟归家,举止比先前沉静多了,虽还未梳上妇人头,脸上已很多了些母性的意味。

    万氏既欣慰又感慨,“可惜你爹爹远在边塞,一个月的工夫,不知能否赶得回来。”

    郭暖蹙起眉头,“何必费事呢?来回一趟得多麻烦,爹爹跟大哥都有要职在身,别回头落下个贻误军情的罪名。”

    她私心里觉得不太光彩,也不想将婚事办得太热闹。何况,旁人也就罢了,她那位大哥可是实实的心有七窍,万一被他察觉到什么,郭暖自个儿倒过不去。

    毕竟她是拿家族颜面和身家性命在赌呢。

    好在二哥郭放是个大大咧咧的,“娘,您别担心,有我在呢,大婚那天我会亲自将妹妹背上花轿的。”

    万氏睨他一眼,“你?可别把阿暖给摔了。”

    那日吃过教训之后,郭放倒是不敢再赌,却不知怎的又染上些贪杯的恶习,闲来无事就要酌两口,好几回万氏看见他本该用功的时候呼呼大睡,气得恨不得连书都给撕了。

    可惜外头的风不够冷,否则她非将儿子拎出去醒醒酒不可。

    郭暖听到这里便神神秘秘道:“大哥,你知道酒是怎么酿出来的么?”

    郭放怔怔的,“不就是用粮食么。”

    “非也非也,”郭暖轻轻摇头,“那些低等劣质的酒水,自然采用粮食酿造,可是最上乘独特的美酒,却不能用这般凡夫俗子的做法。”

    郭放听得入迷,“那该怎样?”

    他不似妹妹爱读杂书,对这些东西都一知半解。

    “但凡制酒高手,家中都会蓄养一种酒虫,其为酒之精华,生长土里,在酒窖发育几十上百年才能得这么一条,”郭暖用手指比划着,“有三寸多长,通体泛红,跟蚯蚓一样,只是还长着眼耳口鼻,十分稀罕,要用的时候,只消取一瓮清水,将虫子放进去搅拌,过得片刻,就成了佳酿。”

    话尚未完,郭放胃里已翻江倒海,奔到院中狂吐不止,竟像他才是害喜的那个。

    好容易漱完口进来,满面狼狈地问郭暖,“妹妹,你方才所讲是真的吗?”

    “当然,这可不是我捏造的。”郭暖认真点头。

    只不过,本身就是发源于聊斋的一则故事,真假如何,只有蒲松龄老先生自己知道。

    郭放自然无从考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此决心滴酒不沾。

    一想到酒坛里不定还有虫子的屎尿融入其中,他便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万氏看在眼中,对女儿的本领愈发刮目相看。本来还想请宫里赐两个掌事姑姑下来教规矩的,如今竟可以免了,驭人之道,这丫头似乎无师自通。

    光阴荏苒,转眼已临近出阁之期,郭暖这几日除了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余下的时间,便一心一意地修炼技能。

    她虽然不必亲自绣嫁妆,可女工针黹总得拿得出手,香囊扇套之类虽然巧,却最能表现诚意。

    她本来还想给皇帝做双鞋,但不知对方尺码,又不好向福泉讨要,只得罢了。

    临睡前,万氏见她还拿着个淡青色的扇套左右比划,不禁笑道:“慌什么,等进宫再做也来得及。”

    郭暖倒不是思君心切,纯粹是午觉睡太饱,这会子反而精神奕奕,“您先睡吧,我还得等会子哩。”

    女人一辈子就只一天得意,万氏当初也是这么过得来的,自然知晓她心里的激动与紧张,便劝道:“再怎么也不能熬夜,明早喜娘还得过来为你梳头,可别耽误了。”

    郭暖只能听劝,送走万氏后,也便熄灯上榻,临睡时还琢磨着,等明日喜娘过来,必得请她将妆容弄淡些——郭暖也算见过不少新娘子了,一个个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脂粉赛过城墙,原本十分美貌也只剩下三分。

    再怎么讲究仪式,郭暖也不想让人糟践。

    若喜娘不肯,就偷偷地给她塞钱——这段日子府里的贺礼可没断过,郭暖还故意让采青去郑流云家与赵兰茵家报信,两人不情不愿地送了红包来,总归有点同窗之谊,郭暖自不能遗漏故人。

    想着明日宾客盈门会是何种景象,郭暖越发地心痒难耐起来,那点困意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巧窗户那儿传来轻微的动静,郭暖不由得睁大了眼,屏气凝神。

    本以为是只耗子,然而响动却是极有规律的,像某种暗号。

    难道是蟊贼踩点?郭暖大着胆子下床,蹑手蹑脚走近,正准备用笤帚给他几下,那人已是捂上她的嘴,随即轻捷地跃入,“别怕,是我。”

    “你怎么还没走?”郭暖见到鬼都不会这样震惊。

    商陆苦笑起来,“你就这样盼着与我永诀?”

    郭暖不作声,他与她之间早就没什么可的了。

    “你放心,我明日就离开京城,从此再不会与你见面。”商陆深深望着她,“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嫁给陛下么?”

    看来优柔寡断不单是女子的专利,又或者他低估了自己的狠心。郭暖淡淡道:“是。”

    明日就是册封典了,还来这些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软语哀求几句,自己就会撇下一切跟他走?

    那是不可能的,郭暖不是不理智的人,何况到了今天,她早就无法回头了。

    商陆抚摸着案上那个半成品扇套,惆怅道:“这是为他做的?”

    “不然呢?”郭暖本可以将东西送给他,以此安抚一下旧日的情人,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觉得自己把话清楚为好。

    “你该不会喜欢上陛下了?”商陆眼中有探询的意味。

    有些人被败后会躲在暗处默默舔舐伤口,有些则是忍着刺痛也要刨根究底,看看那击垮他的敌方究竟是谁。

    看起来商陆属于后一种。

    但是郭暖又能如何解释呢,她连自己的心意都分不清楚,唯有默然道:“陛下待我很好。”

    应该太好了,从去了一趟西山,她发现许多以前从未发现的好处,原来他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会是这样的细致体贴,温柔缱绻——也许一半因着她腹中孩子的缘故,但,已足够让郭暖相信他的为人,并放心将终身交托给他、

    “你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不能,也还有陛下在,他坐拥天下,自然能够庇护一对母子。”郭暖知道这些话是有些残酷的,等于间接承认商陆远不如人。但这也是实情,有些人奋斗终生,也未必比得上旁人一开始就拥有的。

    天道从来不公,端看如何取舍。

    商陆的脸色向来是苍白而镇静的,听到这些话也没如何恼怒,只轻轻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前来扰,你且忘了这么个人,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郭暖有些难过,她承认跟商陆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快活的,往后也不见得有那样快乐。

    但是造化无常,她只能给彼此最真挚的祝福,“你也是,早晚有一天,你会遇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子。到那时,你会发现今日的痛苦多么不值。”

    商陆短促地笑了笑,俯身过来,在她额头轻轻烙下一吻,冰凉的,不带丝毫欲念的,就想对待一个相识多年的故旧。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谅解了彼此。

    郭暖还想点什么,忽然颈间一阵酸麻,沉沉困意袭来。

    商陆点了她的睡穴,将她好生安置在榻上,再珍而重之地盖上一床锦被。

    望着姑娘恬静的睡颜,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至此,事情总算圆满干净地结束了。

    梆子声响惊动了正在盹的福泉,一个激灵爬起来,却发现建章宫里仍掌着灯。

    这么晚,陛下还没歇息?

    福泉正纳闷呢,便看到一袭身影冉冉过来,忙陪笑道:“明日就是大婚了,您怎么还穿得这样整齐?”

    陆鸣镝木然道:“闲着无事,到外头走走。”

    原来皇帝也会有辗转反侧的时候……还是太过紧张罢。福泉暗自好笑,忽一眼瞥见对面袖中攥着的一块柔软物事,心内顿时了然。

    睡不着觉,跑去骗姑娘为乐,天底下可有这样黑心肝的郎君?

    可怜的郭皇后,如今真是送羊入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