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追封 活人与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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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太后也听见外头动静,心里暗怪女儿缠夹不清,这些废话做什么,快些将人请进来才是正理,于是轻声嗽了嗽。

    郭暖很机敏,“太后娘娘染上风寒了么?”

    若真如此,那她可得躲着点,别过了病气在身上——孕妇多娇贵呀。

    彭城公主生怕她临阵脱逃,忙道:“不碍事的,一点痰湿,那苦药喝多了,嘴里老干干的没味道。”

    郭暖这才放心,亲亲热热挽起皇帝手臂,“陛下,咱们进去罢。”

    在慈宁宫她都不曾这样惺惺作态,此刻如此,当然是故意做给郑太后看的。

    陆鸣镝轻轻挑眉,并未将她拉开。

    甫一入殿,便闻到一股沉闷滞重的药气,可见郑太后对自己也够狠的,这样都不肯痊愈——在这屋子长久地待下去,活人也得生出病来。

    郭暖用帕子捂住鼻尖,临水照花一般娇怯怯地道:“太后万安。”

    鉴于她如今体态丰满,弯腰略有难度,郭暖只象征性地屈了屈膝盖。

    落在彭城公主眼里自然是不敬的罪过,可见皇帝一言不发,她也只能哑忍下来。

    郑太后倒是稳若磐石,轻轻一点头,“你来了,不知我那老姐姐可好?”

    她在外人面前称呼郭太后,向来带点亲狎的神气,叫别人以为关系多近似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郭暖含笑道:“劳您牵挂,姑母的身子已大安了。”

    “都病去如抽丝,郭姐姐倒是有福气。”郑太后这话似有所指。

    一样是装病,慈宁宫那位可没她虔心,明摆着将皇帝当傻子糊弄呢。

    郭暖装作听不出挑拨之意,微微笑道:“我瞧您的脸色倒是还好,怎么久久缠绵病榻?定是服侍您的太医不当心,不如换个别的瞧瞧,兴许便好多了。”

    这王太医本是郑府带上来的旧人,与郑太后过从甚密,非同一般,闻听此言顿时白了脸。

    郑太后皱起眉头,“左不过是些时气症候,换谁都一样,太医院也不是神仙。”

    闲闲将话岔了开去。

    彭城公主恰于此时道:“母后,您该喝药了。”

    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过来。

    新妇过门第二天,理应向公婆敬茶,虽在宫中也不例外,只因郑太后抱病才蠲了这项,但懂事点的儿媳妇看眼色也知道该怎么做。

    陆鸣镝何曾不懂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朕来罢。”

    意欲替郭暖挡灾。

    彭城公主两眼都发昏了,皇帝莫不是鬼迷心窍,这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得?乾纲不振,让臣下们知道恐怕会笑掉大牙。

    其实她自己出嫁的时候可谓摆足了公主的架子,只是刀不割己身不知道肉疼,要彭城公主换位思考,她也万万不能。

    郭暖倒是不介意这点事,今日若不如了她们的意,往后还会千方百计地择毛病,于是闲闲接过那盏汤药,“陛下,臣妾也想服侍太后。”

    十足孝顺儿媳的模样。

    郑家母女皆没想到她这样主动,一时间反无话可接。

    郭暖用银匙擓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在唇边吹了吹,亲切地喂过去。

    郑太后正要用时,忽然见碗中飘着一点可疑的白沫,很疑心是她刚喷出的唾沫星子,这下什么都不肯饮用,只僵着脸道:“先放着吧。”

    郭暖苦口婆心劝,“太后,这药得热热地喝下去才有效力,放凉了就无用了。”

    两人正推三阻四时,可巧彭城公主也来凑热闹——虽不知母后为何不愿喝那药,不过能给郭暖下马威她还是乐意的。

    然而她就被泼了满身的苦药渣子。

    尤其那汤药是从领口泼进去的,彭城公主最为得意的一对酥-胸都差点没烫熟,简直像踩着尾巴尖的母猫一般惊叫起来。

    郭暖无辜地道:“……公主,你也瞧见了,是太后娘娘不愿服药,不关我的事。”

    真真前世冤孽,彭城公主不禁怀疑这女子莫非跟自己有几辈子的血海深仇,怎么回回见她都得赔掉一身衣裳?

    正要向皇帝告状,陆鸣镝却握着郭暖那对葱白柔荑端详,“你不要紧罢?”

    这位更是混账,刚成了亲,把从看他长大的姐姐都得扔在一边了。以前彭城公主只觉得郭暖这蹄子狐媚祸水,如今瞧着,皇帝也是一样的没心肝,指望他日后善待郑家,做梦倒还容易些。

    彭城公主愤愤离开,郑太后也没了磋磨人的心情,乱拳死老师傅,这郭家女粗野无状,跟她讲理是不通的,暗藏针砭也未必听得懂,没准自己还得怄气。

    倒是那身孕的事……郑太后凝神道:“趁着王太医在,不如让他再把把脉,也好多一重保险,皇后以为如何?”

    郭暖虽有些忐忑,但李杜两位太医都来请过脉,到底也没怎样——皇帝既然没提起,可知那两人并未私下告状,也对,关乎皇嗣,谁又敢多嘴呢?

    于是坦坦荡荡地伸出手腕,“自然是应该的。”

    王太医方才被她指桑骂槐医术不高,心里虽然也窝着火,对这位姑奶奶却也更加敬而远之。

    等请完了脉,那两道扫帚眉便高高皱了起来。

    郑太后咦道:“如何?”

    王太医含笑将两指收回,“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大体是无碍的,只是仍须注意保养。”

    郑太后略觉失望,强起精神,“皇后,你可得平安为陛下生个皇子才是啊!”

    郭暖心想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生儿生女看男方,她又不是爬行动物。

    陆鸣镝则是用温暖的掌心包覆住她,带着一丝鼓励的意味,“皇子公主皆好,朕都一样喜欢。”

    郑太后也没话了。

    郭暖这会子灵机一动,“陛下,妾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鸣镝看着她,“你。”

    郭暖恬然摸着肚子,“妾想着,如今两宫太后皆已拜访过了,可还有一位,妾无缘亲见,更不曾得她赐福,她可是这孩子的亲祖母。”

    陆鸣镝有些迟疑,“你的意思……”

    郭暖软语道:“历来帝后成婚应大赦天下,有功者功加一等,有罪者罪减一等,可荀妃娘娘曾诞育陛下,乃本朝有功之人,如今却只追赠贵妃尊号,亦未曾袱葬帝陵,臣妾瞧着实在难过。”

    郑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已暗流涌动,这贱婢,居然在这样大喜的日子提起死人,真是不嫌晦气。

    要知当今即位,最得益的是郑家,可出力最多的也是郑家。当初荀氏本就是郑太后的使女,机缘巧合承了雨露,郑太后提拔她当个妃子,理应感恩戴德,怎么还敢妄想更进一步?至于合葬陵寝,更是历代皇后的专利,慈宁宫那位占了嫡妻名分她动不得,可也不能让个洗脚婢给挤进来。

    郑太后笑意模糊,“阿暖,你可忘了你家姑姑?”

    郭暖则是轻快地仰着脸道:“姑母了,等她百年要另起一陵,不必与先帝同葬。”

    郭太后给他当了半生的贤妻,固然也曾有过爱意,然而先帝死前那番锥心之语,到底令她看透也看破了。

    生同衾,未必非得死同穴。她不愿九泉之下还跟这个男人纠缠。

    郭暖诚恳地向着皇帝道:“姑母生平最随性自在,可既入了深宫,许多事便由不得自己,这唯一的一桩心愿,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陆鸣镝至此也下定决心,“就依你之言。”

    之前是因为帝陵位置有限,又得平衡郑家与郭家,可私心里,他自然想补偿自己那位早逝的生母,羔羊尚有跪乳之恩,他身为人子,又怎忍心母亲在黄泉之下冷清寂寞?

    郑太后微微阖目,她倒不怎么介意给荀氏加添太后尊号,横竖斯人已逝,再多的香火供奉也只是徒劳,荀家也没有可提拔的子弟,只是这同葬一陵……等于她跟荀氏在先帝跟前平起平坐,往后还得同享祭祀,郑太后怎么都有点膈应。

    她承认荀氏是个温顺体贴的好奴婢,可这不代表她心里就一点等级观念都没有了,何况还曾同侍一夫。

    看到郑太后一脸吃苍蝇的模样,郭暖暗暗好笑,要不怎郑家人惯会伪善呢?别看郑太后动不动吃斋念佛,如今只是提拔个侍女她就受不住了,浑忘了自己强占人家多少好处,谁让先帝爷没正式将孩子过继给她,如今怎么都行了。

    郭暖款款起身,“陛下,妾看太后似是乏了,咱们也走罢,让娘娘好生休息。”

    陆鸣镝颔首,“朕也得跟礼部商量一下上尊号的事。”

    夫妻二人撤退后,郑太后越想越窝火,抓起案上瓷盅便向外掷了过去。

    彭城公主呀的一声,“我的衣裳!”

    她刚换的新裙子,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