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大人，往这边走。”

    普拉提领着我走入尸林的深处。灰蒙蒙的阳光落在灰蒙蒙的叶片上，空中漂浮着灰蒙蒙的尘埃，宛如灰蒙蒙的细雪，为普拉提满头的银发披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头纱。她也的确像一位虔诚的修女，从头到脚裹着灰黑色的粗布衫，胸前挂着纯银的十字架。她明明只是个农妇，上的老茧粗得像树干上结痂的瘤，然而每当遇见动物的遗骸，她都会停下脚步，将两只干枯了的掌合十。祷告片刻后，才轻轻地绕开尸体继续上路。她踏着碎步，走得缓慢，上身却踉踉跄跄地一个劲往前栽，几乎要摔倒。我能感受到她的急切，于是便扶着她赶路。

    “谢谢你，是我太不中用。才三天没休息，竟然就走不动路了。”她抱歉地。

    我：“你太谦虚了。在尸林里不会迷失方向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

    “呵，那些家伙纯属活该。只要是敬畏尸林的人，尸林自然会保佑他们的安全。我一辈子都与尸林生活在一起，尸林的每一寸泥土我都像自己家的院子一样熟悉。只有胆的、不安好心的人才不敢踏入尸林。他们怕了，怕得有理，尸林最喜欢惩罚狂妄自大的人了。他们该死啊，欺软怕硬的孬种。奈何不了尸林，就拿尸林的孩子开刀。”

    普拉提愤愤不平。然而一转眼，她那股憋在心里的劲儿就像破了洞的皮球一般泄完了气。如果不是没了力气，她恐怕又会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同你过，我的女儿，她同我一样在尸林的哺育下长大。她是我的孩子，而我们都是尸林的孩子。我一直教育她敬天知命。天予取之，天不予则莫求。天有天道，万物自诞生便有定数。我们都是仰仗着老天苟活的贱民，生死存亡皆是命运。违抗者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地狱不得超生。我早就对我女儿了，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千万不用为我伤心，我是顺应天道而死的，那是我的福报。如果敢用你的魔法对我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事，那你就是害我成为违抗天命的罪人。啊，我忘了吧，我的女儿也会魔法，不知道从哪本书里学来的。她喜欢花草，的时候总爱往尸林里跑，搞些奇奇怪怪的动物、花儿回来养。她是尸林的孩子嘛，她的魔法也是尸林爱她的证明。村里人都把我们当怪人，呵，随他们去，到时候遭报应的又不是我们。可是，那个丫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倒是同情起那帮活该遭罪的家伙来。她竟然用魔法帮他们治病！我的老天，尸林的孩子怎么会犯下逆天而为的罪行？我劝过她，但同每一个急着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拒绝了母亲的教诲，哪怕知道我是为她着想。结果不出所料，报应很快就来了。王城下了旨意捉拿魔女，她就被村民们当成魔女献上去了。可悲又可气的人。”

    “话虽如此，你还是想救她的。”

    “你的对，我想救她，就算让我放弃信仰。她不是魔女，是被冤枉的，但是如果老天要她命绝于此，那么被冤枉也是她的天命。可是我我接受不了。我以为我可以习惯的。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丈夫，我的女婿多少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我都可以平静地为他们送别。偏偏这一回，我从了一辈子的天命，却从不了这一回。我有种感觉，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的余生都将用来后悔。我和他们据理力争，风沙哑了我的嗓子，却吹不干我流的泪。他们要证据，我没有。我转念一想，只要把真正的魔女带来就能救我的女儿了，我要赶在他们启程之前证明我女儿的清白。我要再次感谢你，魔女大人，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的女儿就真的活不成了。”

    “别这样，他们要找的本来就是我，我不能让无辜的人因我丧命。你能找到我，不正明了你的女儿命不该绝？”

    “不用安慰我，魔女大人。以前的我也许会这么想。但是这三天，这在尸林里发了疯的三天三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断问我自己，我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顺应了天道？如果我找到了魔女，我的女儿就能够得救，那是我的行为改变了我女儿死亡的结果。因为我不去争，改变是不会发生的。如果我找不到魔女，我的女儿就会丧命，本该如此，那么我徒劳地东奔西走不正是对宿命的一种违抗？当我为了女儿踏入尸林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违背了天道。如果要顺应天道，我唯一应当做的，就只有握紧女儿的与她哭着道别。啊，我也是个可悲又可气的人。”

    “我又想到了之前那场大火。听村里人，布拉班特被大火摧毁了。当时的我像往常一样在心里骂着活该。布拉班特啃噬着森林的尸骨走到今天，他们把森林搞得面目全非，早该受到报应了。可是我转头发现，我们盖的房子，我们翻耕的土地，我们修的桥梁和水渠，那些让我们的生活欣欣向荣的改造是否也都违背了天道？难道我们与布拉班特之间只差一场大火？如果是天道，我们是不是应当永远像野人一样住在洞里？我不明白了，究竟我们做到什么地步是天予？什么地步是顺应了天道？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现在我的脑中，人之道就是天之道。我们是天地的一份子，我们的所作所为皆在天道之中。”

    普拉提发抖得不能自已，口中念念有词，右不停地搓着胸前的十字架。她整个人仿佛突然间恢复了年轻，蜡黄的皮肤泛起了红色，目光炯炯有神。她甚至拒绝了我的搀扶，一步一顿，只靠自己的力量就站了起来，向前稳稳地迈步。一具枯萎的躯体凭借精神的力量，实现了回光返照的奇迹。

    “我们也是万物之一，我们也是生活在自然中的生命。至高无上的天主宰一切，人类的行为又怎么可能脱离得了自然运行的规律？那岂不是无论世道如何，天皆允之？天竟然允许血腥无道的人吃人的现实！天竟然允许苦难无边的压迫与奴役！天，你这个天，你真的在乎我们吗？”

    普拉提倒了下去，我立刻上前扶起她，她的声音细若蚊吟。短暂的奇迹昙花一现，眨眼间她又变得垂垂老矣。她身子虚弱得仿佛就要消失在灰蒙蒙的空气里，然而那一只还是紧紧地抓着我的腕，两只企盼的眼睛充满希冀。

    “魔女大人，你是天的代言人，请告诉我，我是否已经成了天道的叛徒？就因为爱我的女儿，我竟然对天起了疑心，我竟然怀疑起世间唯一的真理。我因为一己之私，已经无法做一个灵魂纯正的人了吗？罪过啊，人人都在歌颂爱，我不知道爱原来是这样一件罪过的东西啊！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应当如何做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我为难地看着她，诚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普拉提若有所思，“原来天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