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第19 “我不能冒犯你。”……
第十九
姜得豆卧在床上等沈一杠。
他来得很快,推开门时一股冰冷的风吹了进来,她抬头去看,他身后漫天的飞雪,雪片大而密。
他迎风立在门口,右臂弯曲,上面挂着个鼓囊囊的黑色包裹。
风吹雪卷,衣袍猎猎作响。
她想去接他。
他抬手一晃,无声制止。
他惜字如金,若非必要,一直鲜少话。寡言没能影响他的威严,他的气势是不动声色地,只静静扫一眼,便带着无声地威压。
姜得豆捏了捏被角,没有忤逆他,重新躺了回去。
沈一杠拍去身上霜雪后才踏入房中。
他在她身前坐下,开了裹在怀中的包裹,里面放着许多白色的、厚厚的、造型奇怪的布。
姜得豆看看布,再看看他,眼中写满了疑惑。
“……”沈一杠把她的懵懂不解收入眼底。
默了默,他从中取出一条来,指尖捏着边缘:“这些都是新的,你贴身戴着,戴时……”
沈一杠沉静平定地同她讲着月事相关。
微垂着眼眸,偶尔抬眸扫她一眼,她若不明,他会放慢语速再讲细一点。
姜得豆安安静静听着。
讲完后他的视线才移到她脸上定住不动。
“有哪里没明白吗?”
姜得豆摇摇头:“都明白啦。”
“换上。”他扫了眼她挂在架上的外袍,在下摆处,隐隐挂着一块儿凝固的血渍:“里衣也换一下。”
“嗯。”
得到回应后,他再次出了房间,给她换整的时间。
“……”
半炷香后他才回来。
“好了?”他隔着房门轻声问。
“嗯。”
他这才推门而入。
姜得豆已经自觉地挪到了床榻内侧,银色的被子被她裹得紧紧的,床榻的外侧还有床深蓝色的被子,平平整整地放着,是给他备着的。
她揉揉眼睛:“干爷辛苦好久了,快些睡吧。”
声音有些困顿。
“……”沈一杠盯她一眼。
她含春潋滟的丹凤眼已经睁不太开了。
他开桌边的香炉,点上安宜香。
挥挥衣袖,拂灭烛火,屋内瞬间暗了下来,他脱掉长靴,在床边缘躺了下去,同她保持着一截距离,和衣而眠。
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径直没入他的,摸索着揪住他的袖摆后心满意足地笑一笑。
“好梦。”
轻巧而愉悦。
相比于她,他的声音要沉闷上许多:“好梦。”
寂静绵延。
只余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姜得豆闭着眼,却没有睡。
她怀里仅揣着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醒神的草药,闻着没什么味道,却能抵抗迷困类药物香料。
是她从烟雨那儿要来的。
烟雨痛快给她拿了,随口问了句:“你要这做什么?”
她想了会儿,:“防着九千岁的人。”
她了谎。
她要这个,是为了沈一杠。
许多次她想夜里瞧一瞧,他到底睡没睡,何故每次醒来他总是端坐在床边的。
可是,她一次都没能如愿,总是睡得酣甜直到天亮。
沈一杠深谙药理。
她怀疑他每晚给她点的香有问题。
许是为了使她睡得好一点。
——也许是不想和她同榻而眠。
“……”
姜得豆耐心等待着。
夜色渐深,她身边传来了细微的摸索声。
悉悉索索。
她捏在手中的袖摆幅度晃动着。
很快,室内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回想起他睡梦中被她惊醒那次他的反应,姜得豆下意识捂住脖子,在他入睡前叫出了他的名字。
“干爷。”
“……”没有回应。
“干爷。”她又叫一声。
半晌,他回了个单薄、没有深意的:“嗯。”
确定他没睡。
姜得豆这才坐起,一手紧握着他的袖子,一手摸出藏在怀中的火折子,凑到嘴边用力一吹。
火光席卷而出。
她被突然地光亮晃了一晃,闭闭眼,待眼睛适应一些后捏着火折子凑近沈一杠。
他穿着单衣坐在床边。
被子被他压在身下。
手腕并拢着捆在一起,上面绑着好几圈布。
她一愣,火折子向下移去,火光映出了他手腕上的红印,想来裹得很紧。
“……”
他晃了晃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到布条上,灵活地挑开了围系在上面的绳子。
不难解,只是比较耗时间。
半晌,这一圈圈的布条才彻底解完。
腕上红肿。
留着好几道被布条缠绕出的白印。
“干爷……”她颤巍巍伸出手去,想碰又怕弄痛他:“你是怕再伤到我吗?”
所以才把自己绑了起来。
“无碍。”他还是那副没什么感情的冷淡嗓音:“不刻便会消下去。”
姜得豆抬了抬手,火折子放在他们两人身体中间。
明亮闪烁的火光抚上他的脸。
面容平静,双眸冷冽郁气凝结。
不悲也不喜,无情亦无欲。
他是她昏迷时一直照顾他的那个人,可是也不是。
这些时日来,他一日比一日冷。
印象里的他虽然也冷,但是只是拒人于千之外的漠然,不令人亲近但也不锐利磨人。
现在的他,眉宇间阴鹫森森,举手投足间充斥着掠夺侵略的危险气息,令人生畏。
姜得豆细细望着他的脸。
他眼下的淡青色已经挂了许久,却没有人发现他的疲倦,大家总是看到他的阴冷戾气,对他或畏惧或崇敬。
莫那些惧于西厂势力的大臣们,就连西厂自己的人都有些怕他。
在他面前,都是低头垂目,拘谨心。
借着恭敬之姿,避其锋芒。
姜得豆无声凝视着他,他的眼穿过灯火越过她,虚虚落在床幔上。
直到她微不可察的啜泣声传来。
他眸光一震,须臾间移回她身上,他看看她的脸,又扫了眼她的肚子。
“可是痛了?”
他放轻了声音,不想吓到她。
可是刀山血海里呆的太久,他的冷漠仿佛被刻在了骨子里,出的话依旧冷得向刀子。
他听见了自己凉薄漠然的声音。
僵了一瞬。
还未呈现在脸上的担忧被压了下去,面上再次回归麻木的清冷。
姜得豆心里酸酸涨涨地。
她听出来了,听出了他生硬的温柔。
“干爷,你每夜都是如此?”她在他冷冽的注视下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粗糙坚硬,深浅不一的伤痕令他的手背不是那么光滑,掌内一层新长出的薄茧。
一点都不像行医之人的手。
沈一杠静静回视她。
被她抓个正着,连默认都可以省去。
“为何?”她拧眉,大为不解:“你明明已经很困了。”
他薄唇微抿。
“是顾及男女大防吗?”她试探着出心里的怀疑。
他平定地:“我不能冒犯你。”
姜得豆松开他的手,愧疚地低下头去:“是我不对,硬把你留在我身边。”
“……”
他盯着她眼尾的泪,指尖动了动,顿住,缓缓蜷缩着收进掌心内,没有安抚她。
她对他过于依赖,他受之有愧。
不能在她懵懂无知时利用她的信任来骗取加深她的感情。
“干爷。”她抬头来,重新看向他,眼睛因为湿润而越发明亮澄澈,坦诚率直地向他诉着心里的想念:“我很想你。”
“……”
沈一杠垂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眼。
视线落在她银底白花的锦缎被子上。
她的声音略带哽咽,落入他的耳。
“白日你公事繁杂,这是我唯一能和你相处的时间了,所以我才总在夜里来找你。”
“你已经被公事所累,我怎么还能自私得剥夺你的睡眠呢。”
“……”
平展着的被身掀起一阵涟漪,她掀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干爷,你好好休息,我等你有时间了再来陪你。”
沈一杠动了动。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阿得。”他叫她一声,扫了眼她刚才睡下的地方:“躺下。”
姜得豆犹犹豫豫:“你需要休息。”
他不语。
沉沉盯着她。
“你还会半夜起来吗?”她问。
他摇摇头:“不会了。”
姜得豆松怔。
眼底愉悦渐起,她看着他的脸,缓缓躺了回去。
沈一杠下了床。
他走到书桌旁,把他用来写药方的长形案搬了上来放到两人中间。
不能挡住太多视野。
却能避免俩人睡梦中发生肢体接触。
手拂过她的火折子。
带出些许微风,将火焰熄灭。
屋内再次陷入黑暗。
姜得豆感到身边的褥子陷了下去,接着有衣物摩擦被子的声音响了响,很快平静下来。
——沈一杠躺好了。
她悄悄伸出手去,想握住他的衣袖,指尖才刚出被子,就碰到了他的手,他在她手里塞了个软软的布,而后隔着这层布握着她的手送回了她的被子内。
他抽回了手。
她摸了摸他塞进手心布,微凉,料子很厚,有浅淡的草药香气,是他的衣角。
她牵着他的衣摆,像牵着他的手,嘴角含笑:“谢谢干爷,干爷最好啦。”
“……”他语气清淡:“睡吧。”
“嗯。”
日升月消,天如鱼肚白。
老照着长长的哈欠推开房门,一眼看到自家督主大人坐在树下的椅上,身前摆着个装满水的木桶,袖子撸到臂中,露着线条分明的前臂,手里捧着件千户的衣服清洗。
动作有些笨重。
冬日。
枝丫干枯没有生机,承受不住风的挑逗,风一吹,脆弱的树枝便随着摇摆。
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搭在他的肩头。
他不为所动。
认真地搓洗着手上衣物。
神色专注得像是在部署行动方案。
老照:“……”
“见鬼。”他揪了下乱糟糟的头发:“我一定还没醒。”
转身回屋,砰得一下关上门回继续睡。
一炷香后,他推开门往院中望去,沈一杠一手抡着衣物,一手拧着水,水渍滴滴落地,随着他的力度,从稠密的水流逐渐便成水滴。
老照:“……”
沈一杠是个矜贵的人。
他不喜琐碎的起居之事。
落魄时也不曾自己浣洗过什么,都是烟雨和亲卫替他理生活,如今势头正盛,他的起居有专门的人负责。
可这会儿,竟纡尊降贵地给人洗衣服……
“老沈——”老照呆在原地,嚷道:“是你病了还是我疯了?!”
沈一杠淡淡瞥他一眼。
“……”老照噤声。
烟雨听到动静,凑到他身边:“了一百遍了,在寝殿管管你的嗓门,惊到阿得的话督主要不高兴的。”
“这什么情况?”老照努力压低声音。
烟雨干咳一声,不太好意思:“阿得来了癸水,床单衣物脏了,督主不让我管,要亲自来。”
“……”
亲卫们已经在寝殿外等了许久。
迟迟不见沈一杠出来,硬着头皮推了个百户进来提醒。
百户进门看到沈一杠在洗衣服,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他还是没回过神来。
“督主……”他迟疑着开口:“手下们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沈一杠把拧干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嗯。”
“……”
一行人眼巴巴看着沈一杠洗衣服、拧衣服、晾衣服。
沈一杠不话,他们也不敢冒然扰,只得干等着。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好,丝条慢理地放下挽在手臂上的袖子:“宫服。”
烟雨立刻拿着早就备好的蟒服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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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永顺皇帝斜躺在摇摇椅上,闭着眼,手抚在额头上,掌心遮住了上半张脸。
刀子张端端正正跪着。
“人所言绝对非虚,这是那妇人证词,人亲眼看到那歹人捧着女子来癸水时才用的月事布进了西厂。”
“西厂有女子混入,奴才恳请彻查西厂,还后宫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