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第20 “谢家小女,谢兰兰。”……
第二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刀子张跪得双腿发麻发痛,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掀起一点眼皮来往上看。
永顺皇帝闭目养神,手仍搭在额头上没有放下。
满屋只有他身下摇椅摇晃的声音。
“咯吱——”
“咯吱——”
刺耳尖锐。
听得他心烦。
永顺皇帝迟迟不开口。
刀子张只能跪着。
伽楠香燃尽,烟雾淡淡散去,咯吱声忽然停了下来。
永顺皇帝站起,大步踏到他身边,一脚踩到他肩上。
“你们有何证据西厂内有女子?”
“仅凭一份月事布就要朕去清查西厂?”
言语间怒火冲天。
“……”刀子张莫名其妙,这指证还不够明显吗?
若是没女人,怎会半夜三更拿女子用的东西:“妇人的证词……”
永顺皇帝连踹他几脚,断他的话。
“谁知道是不是被你们屈成招?!”
“你分明是想挑拨朕与西厂督主的君臣关系!”
“此事休要再提。”
不等刀子张辩驳,他大手一挥招来侍卫下了定论:“来人,拉出去五十大板!”
“是。”
刀子张:“……”
永顺皇帝脾气乖张,最是喜怒无常,如今收回点皇权,暴躁更甚从前。
他被拖下去前扫了眼永顺皇帝。
永顺皇帝眼下漆黑,神情恹恹,一脸怒容,脸庞布着青色的胡茬。
“陛下。”周宝年斟酌着他的脸色:“要不然老奴把姜千户叫来?”
永顺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昨夜,他听周宝年了姜得豆的长相后心里便凉了一截。
谢兰兰在他心里,无异于九天仙女。
她为他挡箭,她满门烈士,亲人皆为他而亡,若是天下间还有能让他信任的女人,那这个人只有她了,只有忠烈美丽的她才能配得上他,配给他生一个孩子。
可这样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落魄到和一个阉人传出香艳秘事的?
他不太接受九天神女般高贵的谢兰兰和一个阉人共沉沦。
刀子张却偏偏这个时候告密,密告西厂有女子。
西厂若真有女子。
那姜得豆十之八-九就是谢兰兰。
永顺皇帝怒火中烧。
一口气把火撒在了刀子张身上。
如果刀子张不是九千岁手下的三把手,他真恨不得宰了他。
他借着暴虐,压下了刀子张的证词。
若姜得豆真是谢兰兰……
他的额头突突得跳。
脑海里闪过大臣们递来的折子。
【西厂督公宠信太监,淫-乱后宫。】
【于那娈童夜夜颠鸾倒凤,淫词秽语不绝……】
【行尽污浊之事。】
【……】
永顺皇帝紧按太阳穴,半晌,抛了句话出来。
“去把沈一杠给朕叫来。”
语气不善。
周宝年很快寻了沈一杠来。
永顺皇帝高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沈一杠。
沈一杠立在台下,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眸,微低着头,貌似恭敬。
着蟒服,配长剑。
身上的杀伐之气很重,戾气凌人。
看上去不像太监,威严肃杀,更像个刀头舐血的将军。
看上去风光又怎样。
——还不是个阉人?
永顺皇帝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来:“沈督主。”
言语里全是对沈一杠的倚仗之情。
“朕需要你来帮朕寻找一个人。”
他的眼落在沈一杠身上,一字字地道:“谢家女,谢兰兰。”
沈一杠问:“谢家不是……”
点到为止。
他没继续往下问。
永顺皇帝:“我见过谢氏全族的尸身,除谢二公子的没找到外其他人都有,谢兰兰有尸身,但是面目全非,是有人顶替了她。”
沈一杠不语。
他一直这样,不附和,不反驳。
只等皇帝下结论,皇帝发了号令,他便去做,不参与中间决策。
永顺皇帝用格外爱重的声音向他传达着命令。
“她还活着。”
“你替朕找到她。”
沈一杠神情不变,单膝下跪:“奴才领命。”
奴才领命。
——他对皇帝得最多的话。
永顺皇帝细细扫荡着他的脸:“霍谢两家颇有渊源,你是见过她的吧?”
“十年前与谢家共同抗疫时见过一两次。”他答,语气平平,那是他惯有的态度。
即使面对皇帝,也没有很热情。
他待皇帝,除了多了分恭敬,和对他人没什么区别。
永顺皇帝并没有计较沈一杠冷淡态度的意思。
一柄长-枪一把刀而已。
利刃需要什么感情呢,只要能杀人就是好刀。
在沈一杠面前,永顺皇帝始终是重用信任的惜才模样。
“她是怎样的长相?”
沈一杠给出了一个笼统且不会出错的答案:“只隐约记得谢姑娘很白。”
永顺皇帝向前坐了坐,方便更清晰地研究沈一杠的反应:“她现在就在宫内,是个太监,很白,身材娇,你去帮朕把她寻来。”
沈一杠的脸上平静无波。
“奴才遵命。”
-
夜。
西厂寝殿。
睡前,沈一杠没有灭灯。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床榻内的姜得豆。
姜得豆平躺在被子内,只露个脑袋,等他上榻后一起入睡。
等了一会儿,他还没有要息下的意思。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干爷有话要对我吗?”
他薄唇轻启:“嗯。”
姜得豆从被窝里钻出来,披着被子,规规矩矩坐着。
“什么事儿呀?”
沈一杠告诉姜得豆,皇帝在汤池遇到刺客,是她救了他。
他还告诉她,现在皇帝正在满宫找她。
姜得豆惊讶:“我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对。”沈一杠点头。
姜得豆心里不安。
烟雨过,女子假扮太监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相关人等也会被连坐。
她听完后安静许久,心智不太好,反应慢,捋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捋通顺。
“我的身份,会不会给你带来烦恼?”她焦急地望着沈一杠:“九千岁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若是被他知晓,一定会拿我的身份大做文章的。”
沈一杠道:“于我无碍。”
他清冷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实在瞒不下去,可以如实向皇帝坦白身份。”
他语速偏慢,音调平定。
听着他不慌不乱的声音,姜得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与皇帝有恩,皇帝不会害你。”他同她讲话时,声音会比平常轻许多,不会带给她许多压迫感。
声音,却依旧掷地有声:“必要时可以向皇帝寻求庇佑。”
“好。”
姜得豆应了。
他又盯了她一会儿。
她孩子心性,心事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太信任他,他什么她就信什么,甚至都不用他刻意抚慰。
没了后顾之忧,她的困意上来,眼皮有些发沉。
沈一杠把她的倦怠收入眼底,抬手拂了灯。
“睡吧。”
她躺下,不忘同他道晚安:“好梦。”
他回:“好梦。”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转眼过了三日。
永顺皇帝眉间的沟壑一日一比一日深。
这三日。
他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沈一杠,等沈一杠带着姜得豆来见他。
——沈一杠没有来。
永顺皇帝冷笑,年轻俊朗的脸上布满了逼人锐气:“看来朕亲手提拔的厂督,跟朕并不是一条心。”
“……”
周宝年低了头,没吱声。
皇帝近日心情不佳,极易生气,已经连着罚了好几个奴才了,连他这个皇帝出生就开始伺候的老奴都摸不准皇帝心思了。
既摸不清,便不敢随意开口,以免惹怒圣驾。
永顺皇帝去了汤池。
这回排场极大,沐温泉浴,焚伽楠香。
数十名资深太监伺候着梳洗按摩。
周宝年若有所思。
上一次永顺皇帝这么郑重地收拾自己,还是初赴巫山云雨时。
年少不知风月情,因此格外期待第一次。
那次,他也是像这次一样,隆重地把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倒腾了一番。
永顺皇帝没回寝宫。
当晚在汤池的临时寝宫就寝。
睡前,他对周宝年了句:“明日一早,把她给朕请来。”
“是。”
他加了句:“客气一些。”
“是。”
-
大雪夜。
窗外风雪交加,狂风呼啸着拍窗户。
炉内的炭火被风雪的气势碾压,发出的热度抵不过雪的冰寒,给了冷风可趁之机。
绵延的风涌入室内,被面染了层冰凉的湿意。
姜得豆有些冷,翻来覆去睡得不太-安稳。
沈一杠侧目看她。
炭火闪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给了他视物的条件。
姜得豆翻滚中被子被扯开一点划到肩下,里衣单薄,隐隐透出她原本的肤色。
他目不斜视,手从案下伸出,拉一拉被角,把她的身体严严实实盖住。
欲收回手时,她忽然转了身,手臂跟着翻转过来,刚巧搭在他的右手手背上,他一顿,抽了抽手,不想弄醒她所以力道很轻,她不满地咛了一声,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紧了紧。
“……”
他晚上临时接了个任务,骑马跑了许久,奔波得热血沸腾,出了不少汗。这会儿身体上的热度还未消散。她贪图他的温度,迷迷糊糊地把他的手当成了暖炉,像抱汤婆子那样抱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扯了扯。
指腹触到一团柔软。
薄薄的里衣衣料不能阻止他的感受。
绵绵如云雾,爽滑如冰露。
沈一杠僵住。
他再次抽了抽手,这次力度大了一点。
她抱着他的手很紧,她没能松开他,上身因为他的拉扯而挪了过来,她骨架,身姿又纤细,前身直接从案下探了出来,圆滚滚的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
额间触到他暖和的身体,她下意识靠过来,一手抱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他的被内穿过揽上他的腰。
柔韧的手臂软绵绵搭在他的腰上。
清新淡雅的兰花香盈盈袭来。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
“……”
沈一杠极短得纠结了一下。
他伸出左手,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她吃痛,松开他,他借机翻身,从床上跳下。
“呃……”
她忽然短浅地吟了一声。
似梦呓,有些痛苦,持续地低吟着。
他一怔,摸索出床头的火折子点了灯。
她斜斜躺在床上,上半身伏在案下,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神情痛苦,眉头紧皱,身上轻微颤着。
他把案抬到地上。
手指点在她的手腕上,脉象跳动极快,脉搏有力,没有生命危险。
这是她多服的那副山水忘药性消失的前兆。
“……”
沈一杠脸色松缓了一点。
他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前的汗。
她的声音越来越,倏地,睁开了眼,眼神向他射来,刹那间四目相对。
表情平静,眼神分明。
“……”她盯着他许久。
隐隐记起许多事。
她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
病好后便成了八岁的孩童,把他当做父亲,整日里痴缠着他,渴望得到他的关注。
她脑海里闪过她数次强迫他与自己同眠、没脸没皮跟在他身后求他陪伴的画面。
“……”
她缓缓坐起,双手紧勾着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春光。
“督主。”她喊他。
七分客气,两分生疏,一分隐喻模糊的亲近。
矜持且端庄。
不再是八岁心智。
正常的姜得豆回来了。
姜得豆的脸上爬过一抹难堪的红晕。
深更半夜,她一个未出阁少女,住在沈一杠房里,躺在一个他的床上,只着里衣,缩在他的床脚……
沈一杠敛眉,吹灭了烛火。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暮色掩盖了她的窘迫。
静默许久。
沈一杠冷淡的声音破了落针可闻之象。
“你的屋子没有生火,今日先在我这睡着。”
他凭着记忆绕开屋内的障碍物往外走去。
姜得豆摸了下被子。
被面冰凉潮湿,屋外风声鹤唳,她寻着脚步声看向他的方向:“督主,您去哪儿?”
“我去老照房里。”
姜得豆还记得她执意要和他同床共枕时,他为了不冒犯她、伤害她而把双臂捆在一起静坐正整宿的样子。
她愧疚,同时感激:“我病中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无碍。”他。
语气是惯有的淡。
“谢谢您的陪伴。”她望着他的背影。
月光穿透窗户,勾勒出他的身形,肩宽腰窄,体格精瘦,线条流畅且分明。
顿了顿,她加了句:“这些时日,我很开心。”
他静了一息。
他想“我也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冰冷不带感情的:“嗯。”
沈一杠推门而去。
姜得豆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次日。
姜得豆早早回了自己房。
房中温暖如春日,炉火正盛,沈一杠连夜为她生了炉火。
沈一杠已经不见踪影。
他总是这样忙碌。
朝辉时走,夜幕中归。
她寻了烟雨。
烟雨多看了她两眼,她不是娇憨的笑脸,步伐也不像昨日那样轻快,眉眼冷淡,举手投足很是端庄。
和失忆前的姜得豆很像。
不像从前那么心翼翼,多了分傲气和自在。
“阿得?”烟雨惊喜:“你好啦?!”
姜得豆点点头。
她和他一起往练武场走。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她趁着烟雨情绪放松,问了句:“督主和我,是什么关系?”
“……”烟雨愣住。
姜得豆也不催促,无声盯着他看。
烟雨抓了抓帽檐:“你确实叫过他干爷。”
“只是如此?”她问,眼睛紧紧落在他脸上。
烟雨一张脸憋得通红。
好半天,了句:“我不懂,你要问就去问督主!”
姜得豆没再继续追问。
烟雨费心照顾她许久,她不想让他难堪。
她很是困惑。
沈督主从不谈公事外的事,整个人无情无欲,没有哀怒,没有喜好。
她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能从宫里人对他的态度,猜到个一二。
宫人们怕他到了极致,遇到他总是远远地避开。
有时路遇大臣,大臣们对他也是畏惧防备客客气气,但是在他的身影消失后,有人唾弃,有人厌弃,更多的是只字不提匆匆走开生怕和他有什么牵扯。
因她心智受损,虽然大家都知道沈一杠偏宠她,但在她面前也很少掩饰什么。
她听宫人们得最多的话,就是他在什么时候抄了哪家大人的家。
或者是东、西两厂明争暗斗时哪厂折的人多。
好像他无时无刻都在杀戮。
他戾气深重,不苟言笑,如今权势滔天,天子都要敬他三分,他连良善都懒得装,顶着冷若冰霜的脸,游走在深宫之中。
他丝毫不关心别人对他是怎样的评价。
畏惧也好,鄙夷也罢。
他丁点儿不在乎。
她越想他身为西厂督主时的所作所为,越能感受到他待她有多好。
他好像……把为数不多的耐心全部给了她。
待她这样好。
真的只是她一句苍白的“干爷”而已吗?
“阿得。”烟雨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回神。
烟雨声:“皇帝身边的周大总管来了。”
周宝年手里拿着柄尘尾,笑盈盈来到他们跟前站定,他对姜得豆笑一笑,熟稔亲切道:“姜千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
“……”姜得豆记不起前尘之事,没与他寒暄过往,只是:“还好,多谢大总管关心。”
脸上是宫人们都会练习的谦和笑脸。
脸谱化表情。
不亲近,但也不会出错。
周宝年含笑看着姜得豆。
不同于那日的满脸血污,她这会儿干干净净,芙蓉般秀美婉约,五官生得很是漂亮,尤其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尽显妩媚风流。
周宝年挺着的身子弯了一弯。
脸上笑意更甚:“皇帝请您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