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第29 你是谢兰兰。
第二十九
深夜的皇宫越发寂静无息,偌大的宫门前殿,布着两排整齐的官兵,每个半时辰有巡逻侍卫队横行穿梭,严守森严宫规努力不发出声音,悄无声息地来,不声不响地走。
夜幕深重时,永顺皇帝出宫了。
带的人不多,一个周宝年,三个亲兵。
马车在雪地上疾行,留下两行深深的印迹。
高高的宫墙角落里,刀子张和无名并肩站着。
两个人身披黑色连帽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冷眼瞧着马车在街边的灯火中渐渐远去。
马车消失在视野时,刀子张斜眼看向身旁的人,用命令下属的语气:“皇帝已出宫,该你上场了。”
“嗯。”无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丝毫不见对上属官员的恭敬。
刀子为他不端的态度皱眉:“谢二的事都记牢靠了?”
刀子张不正眼看无名,无名同样不正视他,无名拿眼尾扫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口吻:“既然对我没信心,将我重新收回教习司训练好了。”
刀子张被无名噎了一下。
顿了会儿,他咬牙道:“那沈狗可不是吃素的,谢兰兰是他心头肉,事关谢兰兰他肯定对你多有考验,你别在他面前出什么岔子。”
“嗯。”无名嗤了一声,“交代千百遍了,真啰嗦。”
“……”
刀子张脸上乌云密布。
无名不听话,更不够配合,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死士。
骨头太硬,为此教习司里没少受罪。
教习司成立十余年,调-教手段比刑部的酷刑还要凶残百倍,再难驯服的人从教习司滚一遭出来,也成了听话的家犬。
——无名除外。
教习司对他用尽了手段,可依旧没把他性子磨下来。
这样顽劣难训,按东厂的规矩,原本是要虐待致死的。
这无名也是运气好,他长了那样一张脸,对东厂还有大用,勉强留了他一命,把他从教习司捞了出来。
终究不是正儿八经完成训练的,刀子张用起来不是很放心。
不放心,但还是得用……
这事儿非无名不行。
刀子张面色不善:“你得笑,谢二没你那么阴沉。”
“知道。”无名还真笑了一下,他嘴角斜斜勾起,哂笑道,“我只是不想对你笑。”
刀子张:“……”
他!想!杀!了!他!
看着刀子张因为暴怒而憋红的脸,无名心情好了一些。
这让他有了开口话的欲望:“若真被他们发觉我是假的,那也只是你们这张脸做得不行。”
刀子张毫不犹豫:“无须担心,别的不,单你这张脸,和谢二别无二致。”
“哦?”无名盯他:“如此确定?”
刀子张舔了下嘴唇,过了瞬,:“易容也是讲究来头的,如果底子差太多,那自然做不了一样的。当初东厂救你,也是因为你长得和谢二相似,再加上我们易容师是当世神手,造出的脸自然一样。”
无名慢悠悠扫了他两眼,不置可否。
他的这张脸,是易容师拿着刀对着谢二改出来的。
人人都他像谢二。
可他自己并不太信,易容术?若真有易容术,怎么就轮到他头上了,教习司的衙卫没一个喜欢他的,明面上是训练他,实则个个恨不得弄死他,岂会让他活着出教习司。
分明伪装谢二这事只有他能做。
刀子张不想和他多聊:“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去吧。”
无名立即走了。
临走还没忘给刀子张一个冷笑,轻蔑意味异常浓厚。
“操!”刀子张极力控制着双手,才没把腰间的刀丢到无名身上去,“又硬又拽,这些公子哥真他妈难伺候。”
“千户。”四六从暗处走出来,望着无名的背影连连摇头:“无名虽被东厂救了一命,可他这么不听话,真的能为东厂出力吗?”
刀子张语气非常不好,把从无名那儿受的气转到了四六身上:“你当我们东厂的药是假的?他敢不给东厂办事吗?不办事,谁给他解药。”
教习司里养出来的都是死士。
出教习司前被喂下了毒药,每隔十日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暴毙。
此毒只有东厂秘制的解药可解。
“属下多虑了。”
-
永顺皇帝来了沈府。
一手扶着周宝年的手臂,一手揪着衣摆,快而稳地下了马车。
门口的家丁一看来人气度,就隐约猜了个大概。
永顺皇帝到底是正经皇帝,虽没有实权,大盛的皇嗣们经过历代皇权的沉淀,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有了厚重的底蕴。
举手投足间携着威严贵气。
永顺皇帝的亲兵径直来到家丁身前,手持令牌举在家丁面前停了一瞬。
“主子要见姜千户,引路。”
家丁大惊。
那是大内的令牌。
在听他的话,不等他请示姜千户而是直接要见。
大盛谁人不知姜千户等同于沈一杠,不求见便直接要见人的,显然是地位比沈一杠要高。
——至少明面上是高的。
那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家丁弯了腰去:“请随我来。”
沈府每一个人都是在沈一杠落魄时期就跟着他的亲兵,沈一杠前不久刚交代过他们,永顺皇帝近期会来,如果他来,直接放行。
家丁十分稀奇。
沈督主真的神了。
连皇帝要做什么都能想到。
永顺皇帝特意没有让人通报,是想看看姜得豆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沈府的院子并不大。
收拾得很是整洁,零星布着点草木,东西很少,一眼便可窥见全貌,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简陋得过分。
行至后院,院内的每个厢房檐角上都缀着灯,才有了府邸的感觉。
姜得豆住在东厢房。
门外房檐上挂着两个中等大的粗布灯笼,室内烛火通明,地龙烧得很旺,走近一些已经感到暖意。
房门是开着的,门前与正厅中间立着个黄梨木蚕丝屏风。
透过屏风的半透纱布,能看到里面坐着个人,低着头,擒着笔,身姿婉婉约约。
永顺皇帝放轻脚步,换换踱步到屏风前。
姜得豆坐在案后,左手手臂弯曲手指点在下巴上撑着,右手提着笔。一些时日不见,她更白了一些,脸颊线条柔和,眉眼微垂,因着是在家的原因,发髻束得不那么精细,额边垂了一缕碎发,添了几分妩媚。
她身穿月牙白广袖衫,米黄色的襻膊将她宽大的袖子竖起至手臂中央,露出一截细白的藕臂。
永顺皇帝喉咙有些干,全然出于男人本能,下意识在她手臂上停留了会儿。
光洁,素白。
案上白烛的光映着她的腕,蒙了层晶莹的珠光。
盈盈润润,耀红了他的眼。
永顺皇帝出了神。
忽地想起那夜,她中了媚药,就是用这双手,如柳摇风般地缠在他的腰间……
姜得豆:“……”
她察觉到了永顺皇帝的视线变得意味不明。
可她不敢动。
她早就知晓永顺皇帝来。
永顺皇帝刚到广陵巷,就有暗卫来向她禀告。
她想了会儿,决定装作不知。
毕竟臣子盯梢皇帝,对于皇帝来并不是件好事。
姜得豆原本想着,永顺皇帝发出动静后,她再装作惊讶模样去接驾。
可……
永顺皇帝好像……
并没有发出动静的意思。
他进门便看她。
视线越来越沉,到了后来,有些变了味儿。
即使姜得豆不去看他,也隐隐感到了什么。
永顺皇帝的目光越来越火热,在她的脖颈和手腕上游走着,如有实质……
姜得豆:“……”
她直觉不能再装下去了。
姜得豆抬眼,正正对上永顺皇帝幽深的眼。
她微张了唇作惊讶状,起身,跪叩:“奴才参见……”
永顺皇帝大步上前,手端在她手肘上抬住,没让她跪下。
“不必行礼。”他饱含私心的用了下力,手指抚过她的手肘,感受着她的柔韧纤弱,“你对朕有恩,日后不必多礼。”
姜得豆僵住,迅速起身,手臂自然收回:“奴才多谢……”
永顺皇帝轻柔地断她:“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奴才。”
“……”
“是。”
姜得豆退后一步。
永顺皇帝明白此刻该看着她的脸话,可他的眼不受控制地往她手腕上瞄。
上天很爱姜得豆。
不止给了她得天独厚的美貌,就连她的皮肤,都是同样得天独厚的。
他拥有过很多女子。
却从未抚摸过她那样泛着浅浅微光白瓷般的肌肤。
永顺皇帝再次盯上她的手腕,眼神逐渐幽暗,情-欲细细密密。
他想。
手感一定很好。
盯了会儿,愣住。
他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太对,进屋时姜得豆的左后一直撑在脸下,方才起身跪拜他时,他扶她起来,在她欺霜赛雪的左手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往左挪了挪视线,移到她左手手臂上。
一片雪白上,赫然躺着一点红。
嫣红似血。
这东西他太过熟悉。
那些初承宠的嫔妃们曾视它为骄傲,展示给他看。
那是她们的贞洁。
永顺皇帝:“……”
守宫砂。
此刻出现在谢兰兰身上,他是有些意外的,更多的是惊喜。
他原以为……
没想到,守宫砂居然还在。
许是沈一杠不行。
也许是他配置了解药。
永顺皇帝险些笑出声。
阉人果然不行。
永顺皇帝看着那耀眼灼目的守宫砂,再次想起谢兰兰卧在他身下那晚,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彻底成为他的人了……
他的气息有些热。
永顺皇帝的眼神过于直接。
姜得豆想装糊涂都不行。
她抬手,取下襻膊,硕大宽广的广袖垂了下来,遮住她的手腕。
一时有些尴尬。
姜得豆:“陛下,请上座。”
永顺皇帝坐了下来。
他知道沈一杠耳目众多,怕是这会儿他来沈府的消息就传到了沈一杠的耳中,过不多久就会赶回来。
有些话,他必须在沈一杠回来之前和姜得豆。
永顺皇帝不想给姜得豆太多负担,他刻意放松身体,呈慵懒的姿态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内:“朕听闻,你与沈督主好事将近?”
“嗯。”姜得豆大大方方点头。
永顺皇帝盯着她的脸:“你可是自愿的?”
姜得豆不假思索地:“微臣是自愿的。”
永顺皇帝闭了闭眼。
过了会儿,永顺皇帝才开口。
“不可以。”他抬头仰视着站在一边的姜得豆:“你们不可以成亲。”
“……”姜得豆怔了一瞬,问:“为何?”
永顺皇帝:“你不是姜得豆,你是谢国公嫡女谢兰兰。”
他豁出去了。
就算谢兰兰恨他无能又如何,那是世道的错,奸臣横行,他也无奈。
他要恢复谢兰兰的身份。
哪怕这会置她与险境。
他不能接受谢兰兰嫁与他人。
他本以为谢兰兰会震惊,也许会有点高兴,毕竟谢家百年士族,地位资历摆在那儿,谢国公嫡女,多高贵的身份。
出乎他意料,谢兰兰没有。
她甚至都没什么反应。
她标志柔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近乎懵懂得问了句:“是谢兰兰又如何?”
永顺皇帝深感不可思议,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堂堂名门贵女,怎可嫁给一个阉人?”
近乎质问。
尽管他极力控制,可还是有些许的恨其不争流露出来。
“他一个阉人!”永顺皇帝低斥,“阉人!”
阉人。
饱含轻视与侮辱。
姜得豆习惯性弯起的嘴角平了下来,眼里对于君王的热忱褪去许多。
“陛下。”她声音沉重。
永顺皇帝:“……”
他感到了她态度变得冷落。
姜得豆问:“平疫乱、清君侧的那个人是谁您还记得吗?”
“……”永顺皇帝不出声。
细长的眼扫在她的脸上。
“陛下。”
不知是这屋内的地龙太盛,还是别的什么,姜得豆只觉得一身的血都被烧了起来。
她是站着的,又离皇帝有些近,这个角度她难免是俯视他的。
大不敬。
她往后退几步。
永顺皇帝:“回来,就站这儿,离朕近一些。”
若放以前,姜得豆会跪在他面前,以免俯视皇帝的情况出现。
可这会儿,她跪不下去。
姜得豆垂眸,由上而下看着永顺皇帝:“镇北军周将军原有四子一女,四子接连战死,五个孩子仅剩周凝一个。周将军将独女托付进京,您可曾护住她?”
永顺皇帝一滞。
他不太习惯被人俯视,这个姿势,让他有种被压一头的不适感。
她问的话,令他更加窒息。
永顺皇帝面上和煦的笑垮了下来,但语气还算温柔:“朕宫外的权力还没收回,可进宫的话,她未出阁的少女常驻宫内又不太妥帖。”
这种情况,护不住周凝,他不觉得有所愧疚,他已经尽力了。
姜得豆:“沈督主救下了她。”
永顺皇帝拧眉。
姜得豆还在:“他为她治好了隐疾,也给她提供了安稳的环境,她甚至能像在边关那样做她的大姐,肆意张扬地在永宁穿梭。”
永顺皇帝视线沉了下来。
薄唇不悦地抿在一起。
姜得豆把永顺皇帝的反应看在眼里,她不是不知永顺皇帝已经到了生气的边缘。
她还是想把话完。
她。
“陛下,九千岁怕是早就知道微臣是谢兰兰了。”
“可是您瞧,微臣现在活得多轻松。”
“是沈督主。”
“是他为微臣遮住了刀剑风雨。”
永顺皇帝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偏偏姜得豆跟瞧不见一样,她红润的双唇还在张张合合。
“您护不住的,他能。”
“您做不到的,他能。”
“他从来都不是残缺不堪的,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大胆!”永顺皇帝呵斥,声音不算大,但也不。
门外的周宝年和秋实听到了,俩人齐齐一怔,对视一眼,而后快速跪了下来。
永顺皇帝终是怒了。
他给了她太多机会,她却依旧不收敛她的攻击性。
他取下腕间的佛珠出来抡在指尖飞快摩挲着。
佛珠上有寺庙里常年供奉的沉水香的味道,和他身上的伽楠香缠绕在一起,气息厚重沉闷,这让他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永顺皇帝硬弯起一点嘴角,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暴戾。
他用力抚摸着佛珠。
抬眸,眼神精准锁定姜得豆。
“你是谢家唯一幸存者,若你不再生育,谢家岂不是要绝代于此?”
“你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谢家先祖交代?”
“而且。”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兰,你与朕,是有婚约的。”
姜得豆:“……”
她美目圆瞪,又惊又怕。
从永顺皇帝的表情来看,他的是真的。
她双手紧紧揪住衣摆,茫然地攥住。
永顺皇帝把她的不安和抗拒收入眼底,他叹了口气,到底是心疼她,软了声调:“先前朕不知晓你的身份,如今已经寻到你,必会付出一切来护你安生的。”
姜得豆张了张嘴。
永顺皇帝知晓她要抗婚。
“谢家素来重信守诺,谢国公若在世,定不会眼睁睁看你悔婚的。”他搬出谢家先祖来压她。
姜得豆闻言,倍感失望,她呼吸有些不稳。
她有些不值。
替谢家。
替谢家满门忠烈。
她对谢家的印象不多,但也能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了解一二。
而永顺皇帝……
他不懂谢家。
“人活一世,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姜得豆放慢了声音,她几乎是一字字地往外蹦。
她希望永顺皇帝能明白谢家,至少不要再把谢家想得那么不堪:“听闻谢国公府有句话,叫‘为忠义生,为君主死’,能出这种话的人家,怎会为所谓的传宗接代所困。”
姜得豆声音很轻,目光坚定:“为生儿育女而背弃所爱,那才会令谢家先祖蒙羞。”
“好,不为生育。”永顺皇帝头疼,“可你与朕的婚约,总是真的。”
他想不明白,那么好的事情到了谢兰兰头上怎么就行不通了。
嫁给他,不好吗?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那是永顺皇帝与谢兰兰的婚约。”姜得豆:“不是姜得豆的。”
永顺皇帝耐心快要耗尽,他发现用语言不动姜得豆。
他决定用强。
“你是,朕你是,你就是。”强娶了她,时日一长,她总能明白嫁给他才是好的选择,“朕即刻就传令下去……”
他话还未完,姜得豆就跪了下来。
双膝跪地,那是罪臣领罚的姿势:“陛下,微臣不愿。”
微臣不愿。
四个字。
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砸碎了永顺皇帝的骄傲。
永顺皇帝登基十三年,日日郁郁不得志。
唯独在女人方面不曾吃过亏。
天子光环,再加身形俊朗,女人们对他趋之若鹜。
有皇帝的身份加持,但他自身条件也足够好,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就是了。
这辈子,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对一个姑娘。
双方互有婚约。
可这姑娘却两次背弃她。
一次离家出走。
他并不怪她,毕竟他们未曾见过,她不了解他,不愿意交付人生他能理解。
可这第二次拒绝,他真的不能接受。
他那么爱她。
数次表忠心,甚至他能上了她,那次机会那么好,但凡他动点私心,他完全可以不请大夫来看她,也不会因此惊动沈一杠。
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拥有她。
他在误以为她失身给沈一杠的时候都在想她。
甚至愿意不计这些,继续娶她。
真的是一颗真心揉碎了摆到她面前,她却不值一顾。
甚至,还为了维护沈一杠而奚落他无能。
连这,他都忍了,没有惩罚她,甚至在大声呵斥她后很是自责,怕伤到了她。
可她……
回以四个字。
微臣不愿。
毫不拖泥带水。
拒绝得干干脆脆。
永顺皇帝怒极反笑:“不愿?”
他握住他的上臂,用力一掐,将她从地上带起来,强迫她站好。
“谢兰兰。”永顺皇帝从太师椅上坐起,他站直后比姜得豆高出一头,他垂眸,半搭着眼皮睥睨着他。
他不刻意展现温柔时,藏在骨子里的阴鹫就跑了出来。
他贴在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在烛光的照耀下形成阴影,拢在她身上。
姜得豆缩在他的阴影里,视线一暗,仰头看他。
他眼珠阴森漆黑,神情不可一世,敛去了素日里的带着讨好意味的柔和,充斥着君临天下的压迫感,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是谢国公嫡女,如今谢家落难,你怎可不认祖归宗、再兴谢家?!”
永顺皇帝的怒气隐而不发。
他再给她最后的机会。
姜得豆思索了许久,重新跪了下去。
恭敬地伸直手臂,重重叩首:“微臣愿以姜得豆之躯,承谢家‘为忠义生,为君主死’的家训,为国、为您而效力,付出一生,非死不休。”
永顺皇帝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弯腰,握住她的手,再次扶她起身,这次力度很是轻柔。
“朕不要你死,你谢家为朕牺牲已经够多,朕只是……”永顺皇帝斟酌了下用词,道,“只是想助你重建谢家。”
姜得豆动了动手,想抽回手。
第一下,她没能抽动。
永顺皇帝紧握着她的手。
她抬眸,对上他再次转阴的脸。
在他风雨欲来的眼眸里,她再次用力,没抽开。
她继续收手,这次他松了手,脸色难看得吓人。
姜得豆迎上了他汹涌波涛的眸光,轻但郑重地:“如今朝堂动荡,何谈个人荣辱,待江山稳固,臣收难民为子女,重建谢家。”
收养子女。
不谈个人荣辱。
永顺皇帝额边青筋跳了跳。
他愿以为她回心转意了,闹了半天,刚才那些字字铿锵的言论,只是为了表对国对君王的忠心,而非对他的。
永顺皇帝犹如被浇了盆凉水,从头冷到脚,体内的热血都冷了下来:“朕了如此之多,你竟然还执意要嫁沈一杠?”
“求陛下成全。”
永顺皇帝冷笑:“你口口声声忠义,这就是你的忠义?!”
“弃父母媒妁之言,为不义。弃君王亲事,为不忠。”永顺皇帝快把手里的佛珠捏爆了:“如此不忠不义,竟还敢自称忠义?!”
永顺皇帝气息紊乱,胸膛起伏得很是强烈。
姜得豆看得出来,永顺皇帝快到失控的临界点了。
她看着永顺皇帝被怒气熏红的双眼,心砰砰跳起来。
永顺皇帝到底是君王。
即使皇权旁落,可也是凌驾大多人之上的,掌生杀予夺大权的。
沉甸甸的威严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随时将她溺毙。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其实沈一杠的气势比永顺皇帝更凌厉,但她从不担心沈一杠会伤害她。
沈一杠为了不伤害她,绑了自己双手在她床边守一整夜,夜夜如此,直到被她发现。
她失智时都为此感动许久,更不要她清醒后,怎能不喜欢沈一杠呢?
他是那样好。
永顺皇帝不一样,他没有沈一杠那样的爱。
他对她的好,都是建立在他本身好的基础上。
若是他和她发生冲突,他对她的好便什么都不剩了。
他暴怒的当口,她生命危矣。
姜得豆沉默了会儿。
接受了最坏的算。
姜得豆第三次跪了下来。
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因为恐惧,身体害怕得一直轻颤,频率极快,抖得她更加心慌,可她控制不住,连嘴唇都是抖着的。
“臣爱沈郎,心甘情愿为之结为连理。若背弃所爱而转嫁君王,阳奉阴违,上对不起君王,下对不起所爱沈郎,此行才叫不忠不义。”
“如今臣对陛下所言字字发自肺腑,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沈郎,皆是不欺不瞒,一片诚心。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
“为忠,亦为义。”
永顺皇帝薄唇紧密。
姜得豆再害怕。
身体抖得不像话,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声音都在颤。
吓成这个样子,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却还是固执地、勇敢地迎上了他的探。
他忽然想起,谢家还在时谢兰兰的那些传言。
他起初对这个谢家嫡女并没太大感情,也没什么关注,不过是因为感谢谢家而提出娶她,给谢家一个皇恩罢了。
后来,她因为美貌有了些许名气。
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她的事。
谢家女,不爱女红,爱骑马仗,成日里和谢家父兄在一起,远赴瑜州抗议她去,上山剿匪她去,扫街请寇她也去。
有人对谢国公出言不逊,她抽鞭子就,被谢国公抓回家罚家法,她却不太服气,气得谢国公连叹了十日的气。
永顺皇帝闻言无奈笑笑,心里后悔定了这门亲事,怎么就要娶这么个野丫头。
后来,他从谢二公子口中知道,谢兰兰并不喜欢骑马射箭,只是想和父兄在一起,便像个男人一样在外奔波。
是一个可怜姑娘。
永顺皇帝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当初嫌弃的野丫头。
他向跪在地上的姜得豆望去。
她失去了记忆。
丢失了谢家过往,忘记了她深爱的父兄,不记得昔日繁华。
可她还是那个谢兰兰。
对于喜欢的人,不计一切也要守在他身边。
桀骜难驯,勇敢固执。
长得妩媚端庄,骨子却野到极致。
大概就因为这么野的性子,在汤池才会豁出性命也要救他吧。
思及此,永顺皇帝的怒火一点点平息下来。
姜得豆愿意为他死。
他是相信的。
她差点就为他死了。
永顺皇帝跌坐回太师椅,看着面前这个娇稚嫩的女孩儿,深感无力:“若朕执意要娶你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
漂亮的丹凤眼缓缓眨了两下,她弯下身子,平静地拜了他一下:“多谢陛下厚爱。”
一礼完毕,她直起上身,一脸的决绝。
永顺皇帝身体一僵,隐约意识到什么:“谢兰兰……”
他话还没完,就见姜得豆从腰间取出防身的匕首,抽出刀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谢兰兰!”永顺皇帝伸手就去夺刀。
姜得豆后退一步,将刀身更贴近脖子一点,冰冷的刀身贴在颈上。
永顺皇帝顿住,没敢贸然抢刀。
刀身和肌肤已经贴上了,这种距离,除非姜得豆自己放手,否则一定会伤到她。
永顺皇帝看看刀身离她脖子的距离在看看她的脸,瞬间起了一身的冷汗:“莫要冲动,你要如何同朕。”
“陛下,您得对,谢家女儿,不能不忠不义。微臣愧对您的青睐。”许是和沈一杠生活太久,姜得豆的情绪也淡了许多,生死面前,她忽然就不怕了:“愿一死还君恩。”
永顺皇帝一脸痛苦:“他就那么好?你宁死也要嫁他?”
“微臣喜欢他。”想起沈一杠,姜得豆脸上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喜欢他很久了。”
永顺皇帝拂了拂衣袖:“够了!”
他连连后退,远远看着以死相迫的姜得豆,以她的性子,他若是再逼,她真的会以命抵君恩。
“朕放弃了,朕走。”
他慌乱地留下了一句话。
踉跄着离开了。
上马车后,永顺皇帝用手捂着脸。
“兰自己都不愿意,周宝年,她不愿嫁朕。”他颓废的声音穿过掌心:“朕能怎么办?硬抢吗?朕就算晕了兰硬抢,可朕得罪得起沈一杠吗?”
“……”
周宝年哪里敢开口。
马车内,永顺皇帝还在喃喃自语。
“这天下有哪个能取代沈一杠?”他陷入绝望,“除非谢二还活着。”
可谢二已经死了。
谢兰兰是个女子,宫里见过她的人不是很多,死里逃生还有可能。
谢二不可能有生机。
他幼年是永顺皇帝的伴读,少年行军,认识他的人不少,又是男子,九千岁不会准许谢家嫡子存活的。
平稳的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而后停了下来。
永顺皇帝一晚上不顺,坐个马车都挨颠,他很是生气。
永顺皇帝怒喝:“怎么回事?!”
“撞到个人。”周宝年:“准确地是对方扑过来的。”
“碰瓷?”
“看样子像。”
永顺皇帝笑了:“碰瓷碰到朕身上,他可真有运气。”
看来,今晚的气儿有地儿撒了。
亲卫去和撞车的人沟通,了两句,齐齐僵住,惊讶地往回看。
周宝年一看情况不对,挪了挪身子,用身体挡住车厢,防止有暗器伤到永顺皇帝。
亲卫押着那人靠近过来,是押,手里没怎么用力气,只是虚虚做了个架势好交差。
近了,那人压低声音:“周叔,是我。”
有些沙哑,语速慢因此带了些懒意。
这声音有些眼熟。
周宝年年纪大视线不是很好,他取下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提着灯,往那人脸上照了照。
一双英姿勃发的丹凤眼在烛火的照射下烨烨生辉。
仅一眼,周宝年就认出了来人。
这样漂亮的丹凤眼。
他只在谢家兄妹脸上见过。
“二哥儿?”周宝年又惊有喜,他掀开马车帘,因着在宫外,他没敢直呼万岁:“爷,您快看……”
在周宝年二哥儿的时候,永顺皇帝已然正往马车外赶着,刚才听声音他就想到了谢二,周宝年这一句二哥儿,他立刻就明白了。
周宝年刚掀开马车帘,永顺皇帝的脸就探了出来。
马车外立着的那个男人,不是谢二还能是谁?
两年未见。
谢二变化很大,老了许多,仅仅两年,身上的少年气退得一干二净,一眼望去,竟不像二十青年,更像是三十岁的人。
原本干净的面容上多了些伤疤,看上去像是被利器伤的,零零碎碎地,都是些旧伤,这让他看上去沧桑了不少。
显然,这两年,他过得相当不好。
好在良好底子摆在那儿,即使面上多了些伤痕,依旧掩不住他俊美的面容,少年谢二因着一双丹凤眼,美得有些女气,用美丽来形容他都不为过,看上去妖妖娆娆地不像正经男子,哪怕后来从了军,气质勉强硬了些,可还是不够硬朗。
如今脸上添了伤,又有了岁月的沉淀,气质竟然爷们起来,只眼尾上扬的丹凤眼里依稀透着当年的飒爽英姿。
“成哥。”谢二笑,露着整齐的上牙:“我总算等到您出宫了。”
一声成哥,叫得永顺皇帝险些落泪。
谢二和他年纪相仿,俩人玩到大,谢二总是跟他身后喊他成哥,没大没,为此没少挨谢国公的。
可谢二和他喜欢,谢二一直这么叫。
屁股被谢国公得一次又一次地开花。
永顺皇帝伸手握住他的肩膀,眼眶都红了:“谢二,谢二你竟然还活着——”
谢二往四处看了看,警惕道:“成哥,咱们上马车再,别被人发现我。”
永顺皇帝和谢二进了马车。
周宝年再外赶车,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害怕着不知道怎么应付盛怒的永顺皇帝呢。
现在好了,谢二来了。
永顺皇帝气消了。
马车内,俩人正火热得交谈着。
“谢二,你这几年究竟发什么了什么?怎么现在才来见朕?”
“成哥,我哪里敢进宫,怕是还没见到您,就先被阉狗拉去咔嚓了。您是不知道,我在宫外守着宫门东躲西躲了两年,就等着您出宫时找个机会见您。我刚才看到周叔时激动地快要疯了,一路紧跑慢跑地追着你们,总算追到了……”
从谢二口中听到阉狗俩字,永顺皇帝伸出双臂抱了抱他。
谢二还是一如既往地上道!
跟他同仇敌忾的谢二来了,他再也不用一味受气了!
-
永顺皇帝走了。
姜得豆收起匕首,又让秋实来整理房间,严令她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沈一杠。
秋实道:“主子,奴婢不没用,暗卫怕是已经告诉沈督主了。”
姜得豆知晓身边有沈一杠安排的保护她的暗卫。
他们知道皇帝来,却不能知道房内发生的事儿。
不知道也好,如果让沈一杠知道她有以死还君恩的想法,怕是会难过。
姜得豆想了会儿,:“督主今晚应该会来,今晚你辛苦些晚点睡,备好热茶和督主爱吃的糕点。”
“好。”
被永顺皇帝这么一吓,姜得豆没了睡意。
她坐回案前,继续看未完的账单。
记了会儿帐,沈一杠来了。
沈一杠先去了偏房,进门后脱了厚氅,又在暖炉边考了下手,待身上的冷意不那么重了,才去了姜得豆的房间。
姜得豆正对到咬紧处,见他来,匆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您先坐,等我对完这点。”
完,她低头继续整理。
沈一杠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秋实为他添了杯热茶。
姜得豆算好帐的时候,沈一杠一杯茶刚好喝完。
见她停笔,他放下茶杯:“受委屈了?”
指的是永顺皇帝。
“没有。”姜得豆:“我刚才态度不是很好,担心会连累你。”
“没事。”沈一杠转了转椅子,将自己的面向对准姜得豆,身体微微前倾,待嗅到她身上沁爽好闻的兰香时停了下来,“阿得,看过账本了吧?”
“恩。”
沈一杠伸出手去,手掌贴着她的后脑勺没入浓密的发:“在大盛,已经没有谁能影响到我了。”
用最平淡的语气,着最嚣张的话。
姜得豆笑笑。
知晓他的是真的。
沈一杠有兵、有钱、有器、有权,而且,拥有的每一样都数额巨大。
何止没有人能影响他,沈一杠想做都皇帝都可以。
沈一杠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绕着她的青丝。
根根分明,柔柔地绕在他指腹,他捻了捻她的发梢,端详着她的表情:“我们在十五大婚,好不好?”
十五。
五天后。
他是真的急。
姜得豆脸上升起一抹抹浅浅的红晕。
她有些害羞,没去看他,目光无处可去,游荡了一圈,最后落在案上的账簿上。
回他:“好。”
沈一杠嘴角轻扯。
他还是不太会笑,但笑意来时,他不会那么无措了。
俩人都没出声。
安静的氛围里,笑意浓浓。
姜得豆忽然叫他:“督主。”
“嗯?”
她:“其实有些事,不是一定要到成亲后才能做。”
沈一杠:“……”
他把玩着她秀发的手指猛地一顿。
似是听错,他不敢置信地看她,她好像还是很害羞,眼睛一直落在账本上没收回来。
沈一杠眸光闪了闪。
“好。”他回她。
声音有些暗哑。
沈一杠落在她脑后的手,往旁偏了偏,手指停在她肩膀,沿着她的肩胛骨,轻轻往下,沿着她蝴蝶骨的轮廓,轻轻抚慰。
姜得豆指着账本:“比如这些大婚时需要燃的沉水香,我看账目买的有点多,不如现在就开始用,我这儿有本摩珂般若波罗蜜心经,睡前念一念,配合沉水香刚好能安定心神……”
沈一杠在她背后流连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意识到她刚才的事,和他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
沈一杠的手停了下来,姜得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楞楞地看向沈一杠,他的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探在她的后背,像是把她半抱在怀里,双眸的情-欲还未褪去,隐隐含着丝魅惑,不同于平时的清冷,多了丝勾人的意味。
“……”
姜得豆的脸蹭得烧了起来。
她仔细回想了下刚才的话。
“其实有些事,不是一定要成亲后才能做。”
姜得豆:“……”
压在他背后的力道一轻。
沈一杠准备收回手。
姜得豆往后靠了靠,身体再次抵在他的掌心。
沈一杠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刚压下去的欲念再次翻腾,平淡与情动交织在一起。
“其实……”姜得豆声音渐,“那件事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