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仿佛孤身一人,与世隔绝……

A+A-

    廖修和怔了片刻,手机从耳上拿了下来,看着通话前的页面,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等回去再告诉她吧。

    在医院的走廊上通电话表白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又在病房待了半天。

    是照顾老太太,但其实也不用他做什么。抢救过后没多久,老人就已恢复神智,起身穿衣又有保姆照料,他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

    王瑞芝不太爱搭理他,廖修和也就没凑上去找不痛快,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看学习资料。

    没能见着面,苏樱就把上课的学习笔记拍照片给他了。

    发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埋怨:

    [我斥两元巨资给你印的!结果还不是看照片,早知道直接拍给你得了!]

    看着那行字,廖修和唇线的弧度变得柔和。

    晚上的时候,舒平来医院换班,顺便让廖修和回家拿点东西,以后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房子里,方便交通。

    她身着薄款长衫,因为昨天没休息好,脸上是挡不住的倦容。进屋时,先和王瑞芝了个招呼,又转头看像廖修和。

    看到廖修和面前摊开的课本,问:“不准备申请材料?”

    廖修和沉默了一下。

    他仍是不准备出国。廖广天给他安排好的道路,没有太过问他的意见。

    早晚要和他沟通一下,只是现下还未来得及。

    这会儿谈论这个不合适,他便先答道:

    “回去再准备。”

    “早点准备吧,”舒平随口,“回头给你找个文书老师。”

    “孩子要出国啦?”护工一边给老太太喂饭,一边热络地问,“去哪儿读书,学什么呀?”

    廖修和还没开口,舒平便已替他回答:“应该是英国吧,去学金融。”

    护工随即发出惊叹与赞赏。

    廖修和便没再话。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咽下一口饭。

    耷拉的眼皮抬了下,苍老而浑浊的眼神往廖修和这边看了看。

    没有人注意到。

    -

    舒平来的急,没吃晚饭,听廖修和已经在医院食堂吃过了,就自己先去吃点。

    过了一会儿,王瑞芝又指使护工下楼买点东西。

    陡然一下,屋里就剩下廖修和与她两个人。

    廖修和正埋头写字,老太太清了清嗓子。

    他的笔尖顿了下,最终放下笔。

    站起身,到老人身边,问:“什么事?”

    王瑞芝歪着头,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她。

    她年轻时很美,如今皱纹爬上脸庞,面容皆是病态,已不太能看出旧时的风韵。

    只是虽遭疾病,眼神却仍旧锐利。

    自从廖修和来陪护,王瑞芝还没跟他单独过一句话。

    这会儿眼神如同老鹰一般,牢牢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

    :“修和。”

    廖修和垂眼:“您。”

    “要出国,学金融?”

    她问。

    “……没有。”廖修和。

    声音颤颤巍巍,却不乏威严,继续问道:

    “姥姥教你的,你都忘了?”

    “修德的东西,你也想抢了?”

    廖修和的身形*顿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停滞,空气阻塞而黏稠。

    “没有。”他。

    -

    廖修和从被王瑞芝带大,四岁多的时候,才被母亲接到城里。

    但要真细究起来,是从,也不合适。

    毕竟他不是一出生,就是廖家人的。

    他与廖广天、舒平两个人,没有一丝半毫的血缘关系。

    廖修和是遗腹子,亲生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因意外去世,亲生母亲也在生下他后撒手人寰。

    他的亲生父亲和廖广天有过命的交情,因而当廖修和举目无亲时,廖家夫妇把孩子过继给了自己。

    廖修和母亲临走前嘱托廖家夫妇两人,不希望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能够平安无虞地长大。

    因而最开始,这件事,廖广天与舒平都没有告诉廖修和。

    只是夫妻二人由于工作和身体,最初没有把廖修和养在身边,而是交给他的姥姥寄养。

    老人家传统观念厚重,笃信血浓于水的亲情,对这个别人家的孩没有太多好感。

    但她自诩是个文化人,要光明正大的讲自己看不上这孩,也还是拉不下面子。

    因此把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以至于廖家父母都没有任何察觉。

    廖修和亦一无所知地长大。

    直到他百日抓阄的那天。

    孩粉白的手臂撑着床,爬了一圈。

    抓到手里的,是一个算盘。

    围观的亲朋好友有不知情的,顿时称赞:“抓得真好!以后是经商的料!”

    也有人附和:“子承父业,抓得好!”

    这话别人听过就算,却留在了老人家的耳朵里。

    家里多双筷子,多张嘴吃饭,已是她忍耐的极限。

    但外人终究是外人,如果以后经商,参与家族的生意事业。

    绝对会超过她所能承受的底线。

    她旁敲侧击问过女婿,想探探他的口风,廖广天却:“如果他想,也未尝不可。”

    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更是在老太太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

    廖修和三岁的时候,廖修德放暑假回乡下,探望姥姥。

    回来时带了零食,廖修和吃了两口觉得好吃,跌跌撞撞跑到哥哥身边,伸手又管他要。

    老太太看在眼里。

    当时没什么,却在趁没人时,把廖修和拉到一边。

    语重心长道:“修和啊,有些事你父母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你迟早也要知道。到底,你不是廖家人。我们给你很多东西,不要当做理所应当,要之前,总要想想自己够不够资格。”

    “而我们没有要给你的,你也不要痴心妄想。”

    那时廖修和不过三岁。这般长篇大论听来也是懵懵懂懂,并不能真正理解其下的含义。

    但总归听得懂老人语音语调下的情感,隐约知道他做错了事。

    而王瑞芝开了这个头,也并不止步于此。

    她开始不遗余力的在日常生活中,暗示廖修和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如果忽略目的,她甚至能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教育家。

    比如。

    把好多东西摆到廖修和面前,问*他你要哪一个。

    若是廖修和选择了贵重的、稀有的东西,王瑞芝便会板起脸,把东西全部收起来。

    接下来那几天,也不会给廖修和什么好脸色。

    又或者。

    当廖修和对什么东西表示额外的关注和兴趣时。

    她一个家境富足,几十年没讲过价的老太太,会动用起毕生所学,一毛一毛地与廖修和算价钱,告诉他买来这点东西要付出多少心血。

    直到廖修和主动:那我不要了。

    诚然。

    她再也没提过三岁那年对廖修和的话,但她的行为举止无一不是在告诉他。

    他不能表达,他不配拥有。

    童年对人的影响可贯彻终生,纵然那时廖修和不过是个孩子,王瑞芝的很多行为,他不能懂得,难以理解。

    却也因为老人不遗余力地引导,迅速地变得审慎、克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想法。

    仿佛于他而言,愿望两个字从不存在。

    这暗示深入骨髓,以至于哪怕后来廖修和被接到廖家,远离了当年的教育后,也仍然保有着以往的生活习惯。

    廖家的其他三人以为他只是天性如此,或是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并未起疑。

    觉得以后熟悉了就好了。

    再后来,廖修和逐渐懂事,想起三岁那年姥姥过的话。

    便理解了那文绉绉的话语下的真实含义。

    也终于知道,王瑞芝做那些事情的原因。

    其实想想,无可厚非,无从指摘。老人所在意的不过是浓于水的血缘。

    而他没有。

    那么他不被偏爱。

    就已经有了最有力,又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

    被王瑞芝质问的时间并不很长。

    舒平到了楼下,发现忘了拿手机,便又折返上来,开病房门。

    看见廖修和直直站在老人面前,以为王瑞芝有什么要帮忙的,下意识问:“妈,需要做什么?”

    王瑞芝听见声响,收回刚刚的锐利的目光。

    变成了一个慈爱的母亲,对自己女儿:“没事,跟修和聊聊天。”

    又笑道:“修和怕是觉得我老了,只会些糊涂话,也不爱听。”

    “哪有,”舒平笑道,“修和多听话。”

    -

    苏樱听廖修和晚上要回家一趟,提前已经开始紧张。

    情书她又通读过两遍,重抄了一遍,自觉发挥良好,内容含蓄而热烈,隐秘又真挚。

    拿到高考里也能当满分作文的那种。

    只是那信久久放在自己这里,就仿佛一包火药,光看一眼就觉得心跳加速,像坐过山车时,缓缓开到顶点,又飞速下坠的那一段。

    她还没想好要以什么表情去面对药修和。

    真奇怪。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居然能有一天连见面都犹豫。

    甚至在自己的房间里,傻子一样捏着那封信捏了半天,怕手指尖出的汗把信纸给弄皱了,又赶快放下。

    最终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趁廖修和还没回来,赶快把那封情书投到他们家门口的公共信箱里。

    等他自己慢慢发现。

    然而。

    扔进去之后,苏樱才想起来*。

    这封信自己原本是算亲手交给廖修和的。

    没写寄件人,收件人也写得……有些暧昧。

    ……这要是被别人拆开可怎么办。

    犹豫再三,她还是蹲守在廖家门口,等待着廖修和回来。

    回家刚下车,廖修和便看见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

    靠在门口的信箱上,长发与裙摆迎风飘动。

    将一向活泼的她染上一丝温婉的气质。

    还有点羞涩。

    与往日不同、却仍旧摄人心魄的美。

    陡然,廖修和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苏樱。

    躲在家里的柜子里,吃了他给的一颗糖,酸得哇哇大哭。

    也不是故意的,他后来才知道那糖是谢辰树给的,当时也没想到是恶作剧。

    姑娘鼻涕眼泪抹了一脸,扯着嗓子嚎啕,眼睛红肿得只剩条缝。

    慌得他下楼又给她找水漱口。

    再上来的时候跌了一跤,姑娘看着她有些狼狈的模样,什么伤心都忘记了,又咧开嘴,嘻嘻哈哈笑了。

    又哭又笑的,什么形象也没有了,头发丝散乱地沾在脸上,明明应该丑得要命。

    但当时看来,竟然觉得异常可爱。

    是怎么做到爱与痛都表现得如此鲜明。

    他的心里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仿佛在他平淡灰沉的生活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的音符。

    原本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廖修和,也突然觉得。

    离开王瑞芝,来到这个陌生的屋檐下,和父亲、母亲与哥哥生活在一起。

    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

    当年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情窦初开,羞涩地问他是否应该表白。

    他也已经妄想多年。

    少女看见廖修和走来,背着手,咬着唇,问他:

    “你们家……一般什么时候开信箱啊?”

    廖修和看了眼她身后的信箱,不知道她又鼓捣了些什么。

    只是这会儿情绪有点低,也没有陪她玩笑的心思,拿出钥匙,直接开了信箱。

    “现在。”他。

    苏樱:“……”

    好吧。

    反正……犹豫这么久最终也没能亲口出来。明计划永远是虚无的,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让廖修和把信给拆了——

    便扬扬下巴,示意他:“那你有没有看到,里面有一封很特别的信呢?”

    开信箱的一瞬间,廖修和就已经看到了。

    躺在广告宣传单与商务来信之间的一封信。背面朝上,外封干净素雅,看上去是自己叠的,折出重叠花纹,边缘线清晰漂亮。

    以苏樱从在手工课上的表现,他能猜出这份成品的背后给垃圾处理厂带来了多少工作量。

    以及藏了多少心意。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略显粗糙的封皮。

    苏樱在他身后,他挺拔的脊背挡着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更加紧张。

    心脏砰砰直跳。

    廖修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跳亦无缘由地加快。

    捻着信封,把它翻了过来。

    而在看到正面的那一瞬间。

    方才那颗还在跃动的心,*陡然沉寂。

    [To:给我写数学笔记的笨蛋]

    他沉默了几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当然,当然。

    他怎么会有几秒的天真,以为还有其他可能。

    这封信当然是写给廖修德的。

    对于苏樱来,写笔记的是廖修德,帮她誊抄演讲稿的亦是廖修德。

    伤心时找廖修德寻找安慰,久别时会思念廖修德。

    而他装作一无所知,甚至曾经奢望能够扭转少女心事中的主角。

    多可笑。

    其实王瑞芝得对。

    不属于他的,他不应该痴心妄想。

    苏樱看着背对着她的人没了动作,在原地定了许久。

    莫名有些不安。

    她探头,问:“廖修和,你——”

    廖修和转过身。

    手里捏着信,没什么表情。

    苏樱被他的动作吓一跳,退了两步,仰头看他。

    睫毛微微颤动着。

    “不是问,我喜欢谁么?”廖修和轻声。

    “啊……嗯。”苏樱紧张地眨了几下眼。

    他喜欢谁——不是很明显么。

    可是他有资格、被允许么。

    “我现在回答你。”

    “有没有听过一个词,Sexual indifference。”

    “什么?”

    “性冷淡。指的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生理方面的愿望。”

    “……什么意思?”

    “而我可能比那还要再进一步。”

    少女的瞳孔微微睁大,像是不认识般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利落垂下的刘海挡着半边视线,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冷漠,仿佛孤身一人,与世隔绝。

    “你……”

    下意识的,她想阻止少年出下一句话。

    却一字一句,仍然听得如此清晰。

    “我是,我不喜欢、当然也不会爱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