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竟然换回来了。
“你以为这是谁的界?”
一片浓重的黑雾之中, 只透出那东西一双蛇一般的眼瞳,是金色的。
谷粒被那双阴毒的眸子盯上之后,整个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不是她害怕了, 而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天然如此。
她识海之中猛然一震, 被弹出了这段骤然响起的回忆之中。
谷粒先是闭目缓了半晌,再睁眼, 看向楼观山的气势都发生了转变:“夜南天是谁的界?”
话一出口,崖洞内静得雨滴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这话肯定不是问禅宗几个和尚的。
于是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楼观山, 另一边的念无相也轻微扯了扯眉眼,似乎事情的发展有点在他意料之外。
楼观山笑得有出气没进气, 鼻翼翕动眼瞧着就是要大限将至,却半晌走不了的痛苦状态。
他又是一阵拉风箱一般的笑声,听的人心里发毛:“你竟然忘了?果真是天助我等重返无限荣光!”
谷粒没算听他废话, 再次引着他体内各处的虫卵破壳而出,游走全身气脉:“还请施主如实相告。”
楼观山笑到一半便开始抽搐着发出吸气声。
寂然察觉到已经到了楼观山的极限, 出面正欲阻拦, 念无相越过他握上谷粒臂,冰凉的触感传到微微有些发烫的肌肤上,逼得她顿了一瞬,重返清明。
谷粒眸中带着满腔情绪看向念无相, 和尚也毫不退让与她直视。
谷粒张了张口, 还是选择识海传音问:“千年前的事……”
念无相知道她想问什么:“境界跌落……忘却了大半,只依靠心魔还记得一些。”
谷粒怔了怔,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念无相一开始会助她挣开气海上的冰封。若是记得这魔煞之气的事, 别是和尚了,连她自己也会犹豫,要不要继续修炼。
她稳住心神, 继续问:“你对天师道道祖可还有印象?”
念无相回忆一番:“只记得是位飞升大能……再有,听闻她飞升前,钦点你做件十分重要的事,至于什么事,你有没有做,我记不起来。”
谷粒直觉应该跟识海深处看到的那一场有关系。
她猜测是自己,也就是惊尘君没有按照道祖的吩咐做事,所以才导致了一系列蝴蝶效应,直到最后在夜南天里重新引她入局。
所以,千年前灵隐禅宗突然出现入魔者,引戒律僧去追查,也是设下的圈套?
谷粒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可怖。
如果这位天师道的道祖当真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那她当年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引惊尘君入魔?
这不合理,因为直接来看,这件事情对道祖她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在识海里,她似乎还是为此而丧命。
除非,她根本没有死。
谷粒越想越头疼,索性停止了脑内自己胡思乱想。
线索不够充分,她的设想也仅仅只能是设想。
谷粒又开口问念无相,这回倒是没报什么太大希望:“八年前夜南天内,你没进去?”
念无相点点头:“那时候,我才刚刚重头开始,应当没有资格进入。”停顿了一会,念无相又问道,“在里面的事,你都忘记了?”
谷粒点头又摇头:“也不能是忘。我总觉得,是被谁动了什么手脚,才想不真切。”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再言语。
反倒是楼观山,知道就算谷粒不动手,他自己也没什么活的出路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谷粒心狠之下给他来个痛快的。
于是,故意刺激到:““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夜南天瞧瞧……再去看看那些人到底都是怎么死的,看看你到底怎么活着出来的,去重温一遍……”
谷粒回神,笑容里带着凉意,看着楼观山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死鱼:“衲僧虽然听不懂楼宗主的话,但还要多谢宗主好意提醒。”
她完,利落起身退后几步,与楼观山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仿佛再不愿跟此人同处一个空间。
楼观山顿时急了:“你不能走……你回来!”
谷粒没有理他,回身对几位和尚行了个合十礼,语气平静道:“衲僧想问的话问完了,几位上师可还有想知道的?”
寂然上座瞧了念无相一眼,带头摇头,弥严尊主和廖长老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他们之间这半天的哑谜,自然更是不知从何问起。
谷粒便回头看着念无相道:“既然如此,衲僧与谷师妹还有一场文试要参加。”
弥严尊主:“……”
他平常也没看出来,佛子竟然还留存着这么重的胜负欲。
弥严与廖长老诧异对视,都觉得哪哪不对味,这频道窜的快了点,偏偏又不出反驳的话。
寂然上座趁机做主道:“忙你们的去吧,这有我在呢。”
谷粒见此也不客气,点点头便往外走。
念无相不疑有他,只神色平常地跟在谷粒身后出去,一路还能听到楼观山在身后的鬼哭狼嚎。
谷粒的心思当然不可能在什么文试上。
她只是找个借口出来,避开老和尚们,探一探灵隐禅宗入夜南天的入口。
念无相从楼观山话一出口,就猜到谷粒起了意。
他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谷粒,自己那个芥子须弥便是禅宗进入夜南天的界门。
念无相主要是对自己目前的修为有些不满,这件事背后,显然是千年前的幕后黑手在操控。上一次他半步飞升都没把人保住,这一次,只剩下玄珠境界,拿什么去保护她。
谷粒自己一个人叭叭嘴,计划着要是灵隐禅宗的入口不方便,晚上要不要偷偷再去找一趟南玥,从合欢宗进夜南天。
两人各自琢磨着,下山速度飞快。
刚下到后山山口处,便见到一队穿着海青的沙弥恭敬合十礼。
“佛子,谷施主,文试入场已经准备妥帖,各家宗门的门主们都在等候,不知可曾见过弥严上师?”
谷粒半天反应过来,这话得她来答:“弥严上师如今在后山有些急事,且让衲僧随你们前去开启文试吧。”
沙弥浅笑:“是,有劳佛子。”
谷粒没走心,跟着沙弥一路去往开设文试的端阳殿上,浑浑噩噩又按照念无相的指引走了流程,好不容易混完了开场,便有两位长老跳出来,请她跟念无相入座参与特试。
谷粒记得这人,是法咒堂的人,端阳殿外还有罗汉堂把持,瞧那一脸没得商量的架势,她只能认命乖乖往座位上走。
关于这佛经,谷粒确实一点没准备,念无相那边亦是如此。
两人的案桌特设在大殿殿首,并排处之,其他入试弟子一抬头就能看到。
短短几步路,谷粒瞬间就想出个馊主意。
她双手合十,绕过自己正前方的座位,走到原本属于念无相的那个,一躬身,没等长老张口就坐了下了。
念无相很有默契地坐在另一边案桌前。
长老连声道:“错了,佛子,谷施主,两位坐反了。”
谷粒双手合十行礼,一脸云淡风轻,语调里带着不可捉摸的高深莫测:“阿罗汉果,既来之,则安之。想必这便是天意使然,便如此吧,谷施主意下如何?”
念无相浅笑:“愿往一试。”
两人不等长老再做出反应,连忙提笔落墨。
谷粒看到熟悉的道藏问答,强行控制自己奋笔疾书随手交卷的冲动,装作思索的样子慢慢写下答案。
至于念无相,他虽然对渡缘道所要习得的课业没有兴趣,但活的年岁摆在那里,再不喜欢,答一张试卷的功力总还是有的。
两位长老原本还对佛子有些担忧,毕竟整个佛道的门派都在看着,佛子代表的可是灵隐禅宗的威严。
其中一位低声默念一句佛号,便偷偷瞧了谷粒的试卷一眼,然后怔了,直接光明正大再瞧一眼,又瞧一眼,直到谷粒无奈抬头看他,才讪讪踱着步子走开。
“怪了,咱们法咒堂与天师道有些相通之处,了解一些道典倒是没什么奇怪,可佛子……”
“佛子怎么了,他是一道都写不出吗?”
“不是。”长老有些古怪地看一眼谷粒,继续传音,“佛子好像对道典比佛经还了解。”
灵隐禅宗皆知,佛子念无相对佛门理论没什么兴致,话的长老只是粗略一扫,瞧着谷粒的话都答在了点子上。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明白了——
这怕是为了那位才学的道典吧?
两个长老齐齐将眼神转向念无相,念无相似无所觉。
文试的时间很长,因为最后往往会留下一道有关精神力的大题,精神力太差的弟子甚至还会陷入自己的欲望幻境之中。
谷粒原本以为念无相的心魔会出来作祟,但不知是这里面灌注的力太低,还是心魔出了什么岔子,她平平常常就完成了这轮文试。
谷粒也只是诧异一瞬,转头看念无相也刚刚落笔,索性起身一挥手,卷轴便飞向两位长老。
谷粒行礼道:“衲僧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念无相紧跟在她身后,冲两位长老点点头,不发一言。
直到两人离开,一整个大殿才回过神来,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嘀咕和惊叹声。
禅宗的布控终于有了一次作用,控制着文试现场重新归于安静。
……
谷粒觉得时间紧迫,一出大殿,便往前山走。
念无相扬了扬眉,似乎想看看她有什么算,原本想出口的禅宗入口之事也被他憋了回去。
两人一直奔到弥严尊主的寝殿,念无相明白了。
谷粒这是又想找南玥帮忙。
他轻微蹙了眉心又散开,将人拉住:“禅宗的入口,何必要找南玥?”
谷粒怔了怔,左右瞧一眼附近没有别人,才低声道:“楼观山不是了吗,禅宗的入口有问题,我想问问南玥看看合欢宗的……”
“没问题。”念无相抢先一步断她继续下去,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可以进去。”
谷粒诧异又惊喜:“你去过?刚才怎么不告诉我?入口在哪?”
念无相好笑又无奈,指了指谷粒自己:“入口就在你身上,我以为你会察觉到。”
谷粒只是一直在分心想别的事情,压根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思索,听念无相提醒,想了几秒,便从袖袋里摸出那颗芥子须弥。
“你是它?”
念无相浅笑点头。
谷粒又问他:“我们怎么进去?”
念无相伸手覆上谷粒的掌心:“还记得怎么运转无相禅吗?”
谷粒自然记得,闻言便开始调转灵气。
念无相指引她将灵力引入芥子须弥之中,直到看到一扇更为宽厚的门,才出声提醒:“这后面便是夜南天,你想好了?”
谷粒仰视半晌,觉得熟悉极了,自己甚至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她控制好这份奇异的情绪,点点头。
下一秒,刺目的光直射她的瞳孔,她忍不住闭上眼。
耳边传来念无相清浅的安抚:“我们要进夜南天了。”
……
谷粒根本分不清这是她自己第几次进这鬼地方。
所见之处都已经烧成焦土。
枯枝倚着斜阳,除了她与念无相,广袤之地上再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两道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龟裂的大地上。
谷粒从震撼里回过神,看着眼前睨着眸子望向自己的和尚,终于反应过来。
“我们怎么突然换回来了?”
念无相依旧是那般神色,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慎重和难以察觉的担忧,在谷粒回神后,都被他很好地收敛起来。
只是淡然回答:“不知道。应当是凑巧,时效到了。”
谷粒想了想,先前几次交换身体,都很快就换回来,这次持续了好几天,确实有可能是时效到了。
这件事对她来目前没什么吸引力。
量一圈地形,问念无相:“你还记得魔煞之地要怎么走吗?”
念无相仔细在记忆里搜索“魔煞之地”这个词,确实有点印象,但看一眼身处的环境,他有些犯难。
到处都是一样的烧焦地域,他想不起半分相关的信息。
于是只能摇头。
谷粒仅有的千年前的回忆里,便是戒律僧带着惊尘君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了那边孤坟芦苇温泉水。
重新进来,环境还变成如此大相径庭。
她也束手无策起来。
两人大眼瞪眼半晌。
谷粒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一点点下滑,没来由冒出一个想法:“你觉得,这地方天黑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念无相有些不赞同:“你想在此地过夜?”
谷粒很直白地点头。
念无相知道这人下了决定往往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索性问点有利的信息:“你刚才问楼观山,夜南天是谁的界?”
谷粒点头:“虽然想不起来具体的,但这方世界,应该是正法时期某个大能留下的界。”
念无相勾唇笑了:“可是八大宗门的老祖宗,这是八宗门合力破开的界。”
两人对视。
谷粒也笑:“倒也未必是撒谎,但八大宗门为了巩固自己在仙门的权威,夸大事实是必然的。”
她顿了顿:“比如,只是破开通往界内的门,就可以吹成,夜南天是他们开的界。”
念无相点头,想法不谋而合。
毕竟创界之举,传闻是只有正法时期的飞升大能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八大宗门想用此举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倒也能够合理解释逻辑链。
念无相虽然遗忘了很多事情,但是很相信自己模棱两可的直觉。
他确定这地方就是以前某人的界以后,摇头道:“在别人界中,太过被动。”
谷粒道:“是,但八年前我三师姐和五师兄,包括那次夜猎的所有弟子全都死了。鹤鸣山参与的人最多,损失惨重,也是因此才没被其他仙门怀疑。”
念无相垂着眸子,听谷粒情绪明显有了波动,似乎想到了那段他求她在笼中的日子。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她心里总是装着别的东西,而且很多。
戒律僧曾经不确定,自己在惊尘君的心里,到底能占几分重量,甚至是,根本就没有他一席之地。
念无相只是一个思绪,便揪起曾经千般心绪翻飞,心口深处隐隐有些不适感。
他闭了闭眸子,遏制自己再去陷入过去的梦魇。
至少这一次,他能够确定,谷粒心中确实是有他的。
至于占到了多少,那不重要。
他已经学会了放过自己。
念无相再开口,是要确认谷粒的决心:“一定要留?”
谷粒看出来他的算,笑得狡黠:“有你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念无相便甘之如饴。
两人话的功夫,最后一丝余晖也隐入焦土之下。
入目本就只有一片糊色,这一次,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两人陷入浓稠到生出哀怨的黑夜之中。
夜风擦过耳边,着卷儿刮在掏空了的树洞里,发出百转千回的诡怪声音。
念无相拉着谷粒,找了一处相对平稳的地势,背后一株几百年的粗壮神木虽然烧焦,但一直屹立不倒。
念无相道:“坐下吧。”
完率先坐在焦土上,又撑开宽大的僧袍,示意谷粒坐在自己袍子上。
谷粒也丝毫不客气,紧跟着就靠在和尚身边,低低了个哈欠。
念无相叹息:“睡吧,有事情再醒来,不迟。”
谷粒勾了勾唇,靠在和尚身上闭目养神,念无相也是一副坐入定的姿态,仿佛此地十分安全的样子。
枯树林里满是萧索之声。
更远的边界上,一双透着阴毒的蛇瞳睁开了眼,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