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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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过后, 何处长的家属来了。
何处长去接站,吓了一跳。
箩筐、扁担、包袱、箱笼、被褥,一大堆行李。除了媳妇和三个娃娃, 还有岳父岳母、两个舅子。
这是做甚?跟仗似的。
何处长把媳妇拉到一边, 想问几句。可他媳妇眼一瞪, :“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不让咱爹来避一避, 等着找死啊?”
何处长皱了皱眉头。
他早就写信让媳妇过来, 可媳妇要照顾公爹婆婆, 离不开。这一拖就是一年, 直到“春节”前夕,媳妇写信,要来沪上探望。
可没想到媳妇来了,把老丈人一家也带来了?
看架势是来投奔他的, 怕要长住。可沪上房子紧张,这么多人哪里住得下?
何处长不便多问, 就指挥着舅子往吉普车上搬东西。
可东西太多, 装不下。
司机去找了两辆黄鱼车, 大包包装得满满的, 勒上绳子才固定住。装车时,大人娃娃都上来帮忙, 唯有老丈人揣着手,跟没事人似的。
何处长晓得老丈人的秉性,斯文惯了, 是不屑于体力劳动的。
对何家也不怎么看得上眼,耕读之家,少了一点书香味儿。当初, 把闺女嫁过来,是老一辈订下的娃娃亲,信守承诺而已。
“好了,都上车吧!”
何处长拉开车门,请老丈人一家上吉普车。
老丈人这才掂起长袍,弯腰跨进车里,舒舒服服地倚在靠背上。丈母娘也提着裙角,心翼翼的,坐在一边。两个舅子也掩住好奇,挤在后座上。
只剩下副驾驶位,那么多人自然坐不下。
何处长:“玉英,你上去,陪着咱爹咱娘,我带着娃娃再叫一辆车。”
何处长的媳妇叫曹玉英,瞥了何处长一眼。
老家那边都丈夫当了大官,出门有汽车,看来是真的。
曹玉英神色稍缓,就抱着最的闺女上了车。
车门一关,车子发动起来。
曹玉英扭过脸来,恭恭敬敬地:“爹,咋样?踏实了吧?”
“呃。”
曹老爷子微微颔首,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何处长目送着吉普车远去。
老丈人一来,家里怕不太平,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丈人叫曹文栋,念过洋学堂,见过世面。还参加过革命,不过是跟着刮民党走,后来心灰意冷,就在省里谋了个差事,攒下了一笔家业。再后来,被同僚挤兑,就一甩袖子回了家乡。土地改革被划了地主,牢骚满腹,怨天怨地的。赶上镇子上的同志来调查,就把女婿搬出来,大女婿是革命干部,他也算半个军属。
媳妇不肯过来,就是放心不下娘家。怕她一走,娘家那边扛不住。尤其是清理整顿开始后,有历史问题的都要核查。老丈人自然跑不掉,不交代清楚,怕是难以过关。好在,老丈人自命清高,没干过啥坏事,把那倔脾气改一改,态度端正一点就好。
何处长收回目光,瞅了瞅两个娃娃。
一个十一,一个九岁,穿着青布夹袄,没戴帽子,冻得直流鼻涕。他摘下军帽,扣在老大头上,又把围巾解下来,给老二系在脖子上。
“爹……”两个娃娃望着爹,略带羞涩。
“有望,有才,想爹了没?”何处长拍拍娃娃的脑门。
“想了……”
何有望和何有才大声道。
何处长哈哈笑着。
“走,回家去。”
何处长叫了一辆黄包车,让俩娃娃坐上去,用毛毯盖着腿。
“有望,有才,你们俩挤一挤。”
“爹,那您呢?”
“爹押车,地上走着,还暖和。”
何处长不习惯坐黄包车。觉得人拉着人,不平等,像是剥削压迫。
一路走着,赶到宿舍大院。
吉普车早就到了,司机正招呼着舅子往楼上搬东西。
曹玉英扯着闺女,拉着脸。
“宏民,咱爹大老远地来了,就住这鸽子笼?”
“玉英,哪能这么话?”
何处长压着嗓子,怕人家听见。
可曹玉英不管不顾,反问道:“咋了?你当那么大的官儿,连个房子都没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老家呆着呢,至少院子大,屋子敞亮,没这么憋气……”
“玉英……”
何处长气得想捂住曹玉英的嘴。
思想觉悟这么低,受的教育都让狗吃了?他记忆中的玉英不是这样,这是受了啥刺激,变化这么大?
听到娘这么话,何有望和何有才很难为情,就把脸扭到一边。
正好看到一楼的窗台上,趴着三个娃娃。
一个圆圆脸,一个虎头虎脑,还有一个不点。
何有才很顽皮,冲着人家挤挤眼。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就冲着他挤回去。
这一下,就对上暗号了。
何有才心里一松,有伙伴了。
他握握何有望的手,示意个招呼。何有望也冲着人家点点头,很矜持的样子。
何处长好歹,把曹玉英劝到楼上。
何有望和何有才提着包袱,蹬蹬蹬地往楼上爬。
苗和冬子本想帮忙,可看到曹玉英那样就吓得缩回去了。
刚才那段对话,苗自然听见了。
因为换房子,让何伯伯受气了。看架势何伯伯让着媳妇,是个好丈夫,可何阿姨很厉害,不好相处。
田大旺和孙梅英正在厨房里忙乎。
田苗溜进来报信。
“爹,何伯伯家来了好多人,大包包的,屋子都快盛不下了……”
孙梅英一听,紧张起来。
“大旺,这么多人,米饭怕不够吃……”
她和大旺本想趁着星期天,做几个好菜,请何处长一家吃个便饭。可哪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啊?
田大旺看看时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饭票。
“苗,你们几个去食堂,买一兜包子回来。”
“好。”
田苗攥着饭票,提着布袋子。
“冬子,走,饭去!”
三个娃娃结伴去饭,手牵着手。
何有才趴在阁楼上瞅见了,羡慕得不得了。
他扭过脸来,喊着:“有慧,快看,那是楼下的妹妹,跟你一般大。”
何有慧暼了一眼,没动窝。
何处长抱起闺女,:“走,下楼,去院里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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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长一家安顿下来。
因为人多,他带着俩娃娃住在宿舍里,老丈人一家住在阁楼上。因为床不够,两个舅子起了地铺,惹得丈母娘唉声叹气的,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换房的事儿,何处长瞒着曹玉英。
还特意叮嘱田大旺和孙梅英,不要往外。孙梅英很惊讶。何处长这么果断,怎么怕老婆?她问田大旺,田大旺挠挠头,:“一物降一物吧,谁晓得呢?”
这么一来,厨房变成两家使用了。
曹玉英把锅碗瓢盆搬下来,塞了半个橱柜。孙梅英怀着身孕,不大做饭,干脆去吃食堂。还指着那片菜地:“嫂子,菜是自己种的,随便吃啊!”
曹玉英自然不客气,揣着手去菜地转了转。
还指挥着俩娃娃浇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撒到地里好了。”
何处长给娃娃们联系了学校。何有望上学四年级,何有才上二年级,何有慧七岁,上学一年级,跟苗一个班。
何有才加入了三人组,跟苗、冬子、梅子混熟了。
何有慧娇滴滴的,不大合群。
曹玉英不晓得冬子和梅子的来历,以为是田同志的娃娃。问何处长,何处长不想解释,含含糊糊的。
后来晓得了,就逮着何处长骂了一顿。
何处长的头很大。
他喜欢娃娃,盼着媳妇团聚。可媳妇来了,日子就没顺当过,给老丈人陪笑脸,给舅子办出入证、找工作,真是没完没了。
他原则性很强,不想触碰底线。
可媳妇天天在耳边叨叨,:“老家没法呆了,这才过来投奔你,你可不能不管啊!”
何处长跟曹玉英的矛盾在加大。
他不想犯错误,可曹玉英的所作所为让他恼火。爹来信提点过,“有望娘听她爹的,一心二心挂着娘家,你可得心点,别被带到沟里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在工作上雷厉风行,可对媳妇却没办法。
看看建国同志,再看看自己,真是没法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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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一号,学校开学了。
田大旺骑着自行车,送冬子和苗上学。
前面的横梁上坐着一个,后面的车座上驮着一个。为了带人方便,还专门买了两个儿童座椅,一个绑在横梁上,一个绑在车后座上。
梅子回了托儿所,每天跟孙梅英一路走着。
孙梅英怀孕七个多月了,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不舒坦。可她不想歇着,依然坚持工作。
曹玉英见了,就笑道:“梅英妹子,你这是何苦呢?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
孙梅英抿着嘴,未做解释。
她发现曹玉英的想法跟她不同,好像还停留着在旧时代。也奇怪,何处长那么进步,他媳妇儿怎么拖后腿啊?
苗跟她悄悄过:“曹老爷子是个地主,来避风头的。”
那曹玉英呢,岂不是地主家的姐?
想着贫农跟地主的差别,孙梅英不由得跟曹玉英拉开了距离。
这段日子,外面轰轰烈烈的,正在搞宣传。
抗美援朝总会发出号召,全国各地募集慰问品,组织慰问团奔赴前线。各行各业订立爱国公约,开展生产竞赛和拥军优属活动。(注1)
部队胜仗,人民是靠山。
群众的爱国热情被调动起来了,纷纷用实际行动支援“抗美援朝”战争。
孙梅英不顾身体不适,做鞋垫子、织手套,准备慰问袋。田苗跟同学们一起糊纸盒子,上街捡烟头、拾废品,把赚到的钱都捐出去。
田大旺、赵科长等同志下到工厂搞动员,联络商行采购紧俏物资。
赵科长还乔装扮出了一趟远差,从海外弄回了一批战略资产。这是在米帝国主义“征缴冻结”名单上的,慢一点就被“连人带货”扣住了。米帝很霸道,跟本不讲道理,也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回来后,赵科长直呼惊险,:“差一点就被逮住了。”
建国初期,出国担着很大风险。
赵科长脑子灵活,有地下工作经验,成绩是响当当的。
田大旺很佩服,换做是他恐怕没这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