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无谢......”
记忆回笼, 姜宜从模糊中失去意识,又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孤苦无依的凡人姜宜。她是魔尊祁摇与丹穴山花沚的女儿:花苋蓁。她自待在昆仑山,被叔父御倾枫和舅舅花浥一手带大。
因承了母亲凤凰神女的身份, 她注定是要经历天劫的。
五百岁那一年,她自昆仑山回去魔界,中途被一道天雷所砸, 化作了凡人姜宜。
花苋蓁睁开眼,仿佛觉得自己还处在梦幻之中。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事, 她已经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原来......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经历的一场劫数。
床枕一片湿润,沾满了她的眼泪。
花苋蓁从床榻上坐起, 乏力地靠上了后方的软枕, 视线往边上移去,发现自己此刻是在魔界的寝殿之中。
魔界宫殿地处南荒不姜山中, 当年她祖母玉颜上神嫁到魔界, 耗费了数千年的灵力用术法将原本昏沉无光的不姜山变得光芒明艳。
她娘亲喜欢素净,喜爱花花草草。魔界宫殿居室素雅,却随处可见花草繁木, 各色各样的, 走到任何地方,都能闻得清淡的花香。
“咳。”
花苋蓁轻咳了一声,试着自己能不能发出声音。
嗓子又干又疼,被那容盈公主用玄明灯烧时的灼痛, 还深深印在心底, 难受得紧。
花苋蓁扶了扶额, 轻轻闭上了眼。
眼泪似乎已经在昏睡中流尽,此刻眼眶干涩异常, 她低低叹了口气,嘴里不清不楚地着:“好痛啊。”
喉间阵阵刺痛,实在难受。她活了五百年,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害和委屈。
花苋蓁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睁开眼,瞧见自己穿着的白色单衣上,沾着好些血渍。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走进了房中,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叫唤:“蓁蓁。”
花苋蓁眸中一酸,原本已经彻底散去的哭意,刹那间又涌了上来。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呐着声喊道:“阿爹......”
祁摇坐到床沿边,试了下手中汤药的温度,确认不烫了,才喂到她嘴边,“来,喝药。”
花苋蓁抿了一口,这药委实苦的很,只尝了一点点她便知自己喝不下去,将祁摇的手推开。
“阿爹,我好痛啊......”她摸着嗓子,声音沙哑不清。
“听话,先喝药。”祁摇再次将药喂过去。
花苋蓁抬眼看着他,嘴角僵住,缓缓摇了摇头,“好苦。”
“罢了。”
祁摇无奈,没逼着她喝下去,起身将药放到了桌上。
花苋蓁擦了下眼角的泪滴,声嘀咕道:“是真的喝不下。”
祁摇听清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在钟山国,碰着了凤凰灵石?”他攸地问了一句。
花苋蓁揉着手腕,惊诧道:“什么?”
“凤凰灵石破除了你体内的封印,才致使你提前回归了本位。”
“但法力只恢复了一点点,眼下身体也与凡人无异。”
花苋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凤凰灵石是丹穴山凤凰一族的灵物,能增进法力,护人心魂。她先前听她舅舅过,这世间只剩下了两颗。一颗在花落蘅那儿,另一颗在他兄长南风那儿。
怎的......还有第三颗?
“阿爹?”花苋蓁心里疑惑,坦诚问道,“我是在钟山国碰着了天玄冰棺,那个珠子......不是凤凰灵石吧?”
祁摇侧头看向她,同她解释:“那是许多年前遗落在凡界的,你外祖父一直没能寻回。”
“哦。”花苋蓁仍是不太理解,却也没再追问了。
“我让钰鄞做了你最爱吃的点心,等会让人拿过来。”祁摇端走了药,迈步走了出去。
钰鄞是与她父亲一起在魔界长大的,钰鄞的生父、是她外祖母桑芜上神的同胞兄长,算是与她娘亲有血缘的哥哥。
她爹娘都不擅做吃的,她素日待在魔界,都是钰鄞给她做东西吃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她口味刁钻,除了她叔父和钰鄞,其他人的厨艺,都入不了口。
花苋蓁低低喘了口气。
她好像有许多的话想要出来,许多的委屈想要告诉他们。可是她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子,同她句话都格外没有耐心,不了三句就变得冷冷淡淡。
她爹好像心里和眼里都只有她娘亲,对待子女,都不甚在意。
花苋蓁掀开床被下了地,随意拿了件外衣披上,往外走了去。
这边的宫院安安静静,她走了一圈,连只虫鸟都没瞧见。落在眼帘里的除了花草,还是花草。
她从身侧折了朵紫荆花,转了道往后山的方向走了去。路过一处荷塘的时候,她瞧见了一位侍女在喂鱼。
她娘亲不仅喜欢花花草草,还喜欢养鱼。这前殿后殿,都有好几处荷塘,里面养着从各处带来的鱼。
“见过公主。”侍女转头瞧见她,恭敬行了礼。
“给我吧。”
她伸过手,侍女将手里的半盒鱼食给了她。
她将鱼食往着水面撒下去,静了片刻后,问:“我二叔呢?”
“殿下昨日去了蓬莱岛,许要晚些时候才回魔界。”
花苋蓁面无神色地看着从水面冒出的鱼,又问:“我二哥怎么也没看到?”
“少主这两日去了九重天,是要办点事。他恐还不知公主回来的事。”侍女应完话,试探性的问,“公主是要见他吗?”
花苋蓁摇摇头,“不了。等我二叔回来,我便去昆仑山了。”
侍女面色变了几分:“公主,君上吩咐过了,您身子还未好,不要随意走动,多歇息。”
花苋蓁觉得心烦,将没有丢完的鱼食塞回给她,转身往回走了去。
她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既真实、又虚幻。
她从前听,神仙都是要经历劫数的,而历劫归来之后,那些记忆、便都会化作屑沫,一点一滴的消散。
可是......
可是她怎么放得下。
花苋蓁顿住脚步,靠上身侧的那棵甘华树,心底一阵窒痛。
她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捂住心口,眼泪一滴一滴掉了出来。
好痛啊。
风无谢死前的情景,印在她脑子里,太过深刻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忘记,没有办法不去想。
她闭上眼,腿脚变得无力,瘫倒在地。
她哭了许久,这一回眼泪似是流不尽,半分控制不住。
直至耳畔落入了脚步声。她抬眼看去,视线模模糊糊的,瞧见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花苋蓁定住视线,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的一日,她在云城城隍庙外,好似就瞧见了那样的一个人影。
一身白衣,那样清俊如画般的一张脸,却生了满头的白发。
身影渐近,花苋蓁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
“二叔......”她声音变得嘶哑,忍不住又掉出了眼泪。
御倾枫缓步走到了她面前,冲她轻轻笑了笑,柔声问:“怎么哭了?”
花苋蓁一听见他的声音,愈发忍不住,哭得更加厉害了。
“二叔......我好想他。”她咬着牙,声音逐渐哽咽。
御倾枫蹲下身,给她轻轻拭了拭眼泪,哄着她道:“蓁蓁,都过去了。我一会儿给你做点心吃,你想去哪里,也都带你去。”
花苋蓁抬眼看向他,念着脑中的那段记忆,开口道:“三百年前,我在云城的时候看到过他。”
御倾枫沉默着没话。
“二叔,会不会,他并不是凡人?”
“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话没头没尾的,御倾枫倒也没细问,像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花苋蓁拽住御倾枫的袖子,压住哭意,“二叔,你帮我去找他,好不好?”
“蓁蓁。”御倾枫看着她的眼睛,面上透着几分不忍心,“他若是没死,会主动来找你的。”
“那只是你所经历的一场劫数而已。不管他是人是神,那段记忆,都已经过去了。”
“你若是见了他,他已经对你没了凡界时的那般情意,你又当如何?”
“不会的。他跟我过,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喜欢我的。”花苋蓁连连摇头,哽咽到快要发不出音。
她紧紧拽住御倾枫的衣服,“二叔,你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
“他不是凡人,对不对?”
御倾枫盯着她不断淌出泪滴的双眼,犹豫着,没有言话。
“是不是?”
“他不是凡人,对吗?”
花苋蓁止不住地重复问。
良久后,御倾枫给了她回答:
“他已经死了。”
“不会再回来了。”
死了。
不会再回来了。
花苋蓁觉得心里仅剩的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她此刻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了脚,快要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回来,为什么她要记得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蓁蓁。”
御倾枫低低叹了口气,“你身子尚未好,听话,先回屋喝点药。明日我再带你去昆仑山。”
花苋蓁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从地上站起,缓缓的一步步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御倾枫瞧着她走回去,松缓的面色沉下来,转道往殿外走了去。
可巧不巧,半道就迎面撞上了刚从外回来的钰鄞。
“殿下,这么巧,你要出门?”钰鄞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
御倾枫点点头,同他道:
“我想去听一下,蓁蓁在凡界到底经历了什么,按理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的。她灵力未完全恢复,还落下了一身的伤。”
“舅舅为她改过运道,她本应是平稳度过一生的。那蜘蛛妖的事,我特意让落蘅过去帮了她,按照舅舅所,她不应该还会发生其他的事。”
花苋蓁百岁之时,玉繁便给她算过命格,得知她在五百岁会有一次情劫,怕是会遭罪。
故而她在落下凡界后,玉繁耗费灵力为她改了原本的运道。
天定劫数不能轻易干涉,会反噬自身,扰乱尘世。只是玉繁的身份摆在那儿,他想做便就做了,不惧什么天道。
“不用去了。”钰鄞拦住御倾枫,将手里的书本丢给了他。
御倾枫伸手接过,翻开略微看了眼,发现上面无一点字迹。
“这是什么?”
“这是记载着凡人宿命的命簿。”钰鄞解释道,“关于玉繁前辈为苋蓁改过的那一页,被撕毁了。”
?
“何意?”
“九重天的那位司命大人,擅自改了命簿。所以苋蓁所经历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加上她触碰到了天玄冰棺和凤凰灵石,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御倾枫仍是不解:“缘由为何?”
钰鄞微微摇头,“具体缘由还不确定,等我查清楚再来告知殿下。”
“我听落蘅,苋蓁有一位叫做风无谢的师兄,与他关系匪浅?”钰鄞忽地问。
御倾枫疑惑地看着他。
钰鄞接着又问:“在钟山国,他与苋蓁一同掉进了墓地之下,碰着了天玄冰棺?”
御倾枫点点头,“有这么个人。落蘅先前回来就与我,她觉得她在哪儿见过风无谢。”
钰鄞忍不住笑了声。
“她的确是见过的。”
钰鄞拿回书本,往御倾枫身后看了一眼,才缓声:“殿下,天玄冰棺为风玄神尊所铸之神物,神尊陨灭之后,冰棺一直放在天山禁地,不曾有人触碰过。”
“八百年前,为了救花沚,我姑姑去天山借过此物。”
“五百年前花沚苏醒,我姑姑便让花沇去天山归还这冰棺。不巧的是,当时花沇恰逢天雷劫,被砸昏头落到了一片海域,睡了三年才才醒。”
“天玄冰棺,也因此掉落不知踪影。”
“后来落蘅随花沇一同去天山,向那位风筠上神赔罪。”
御倾枫这下听明白了他的话,眼中透出几分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风无谢就是那位天山尊主,风筠上神?而司命也动了他的命簿?”
钰鄞莞尔,“正是。”
御倾枫双眉紧皱,有些不解:“九重天的仙神,并不知晓他在凡界历劫?”
钰鄞轻轻摇头。
“天山为上古神境,灵力盘旋,旁人不能轻易靠近,境内仙神众多,且各个修为高深,不受九重天所制,皆只尊风筠上神为主。”
“他是风玄神尊之子,承着天山的灵力,修为甚高。若知晓是他,怕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碰那命簿。”
御倾枫讽笑一声,神色一时间松缓了不少,“看来,他们惹麻烦了。”
钰鄞顺着他的话道:“殿下可知,九重天宫一直以来最害怕的,就是魔族与其他族界之间的牵扯。你,若那风筠上神因为凡界的一段情劫,真的对苋蓁动了心,九重天宫会如何?”
动心......
御倾枫盯着钰鄞看了片刻,神色中不自觉显露了几分郁闷。
“他活了上万年,岂会在意与苋蓁之间的短短时光。”
若只是个普通仙神,他倒真能帮着花苋蓁去找找看。偏生是个身份非凡的。
可花苋蓁想他想的那样紧,短时间内恐也轻易放不下。
这样着实是个难题。
“殿下,你衡量一下,要不要告诉苋蓁?”
御倾枫回过神,冲钰鄞点点头,“我知道了。她若再追问这个,我便告诉她。”
.
花苋蓁喝过了一碗苦药,心里愈发难受,靠在软塌上就睡着了。
半睡半醒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着风无谢死前的情景。
她好想替他承了那份疼痛,她大概能想到他那个时候的煎熬,或许只有丢了那条命,才是解脱。
可是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她取了他的性命。
她想到了她作为姜宜的时候,初次看到风无谢。
她想到了那一年多的时日,他对自己的冷淡。
她想到了后来,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他抱着她、他吻她,他在她醉酒的时候,附在她耳边着他也很喜欢她。
那段记忆.....似乎有着短暂的美好。
次日一早,她随着御倾枫去了昆仑山。
昆仑山境内仙雾缭绕,后山的那一片狐尾百合开得极盛,仅仅站在那一处,她便能心安许多。
可她越是体会到眼下的平静,心底就越是疼痛难忍。
她只要一睡着,一闭眼,就会不断想着风无谢,念着与他发生的那些事。
好的梦,坏的梦,全部都是他。
花苋蓁再一次被噩梦惊醒,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上,推开门跑到外面的墙角下,变幻出铲子在树下挖酒。
她从前是不太爱喝酒的,可这几日发现,醉酒之后,她能更加清晰的梦见风无谢。
能看到他也好。
哪怕是不好的画面,也好。
“又想喝酒了?”——慵懒的嗓音传来,花苋蓁侧头看了眼,瞧见她舅舅花浥走了过来。
花苋蓁吃力地刨开了土,声嘀咕道:“让我死在梦里吧,不想醒了。”
花浥蹲下身,敲了下她的脑袋,轻叱道:“什么傻话呢?”
不知是不是这里的酒埋得很深,花苋蓁挖了好半天,都没看见酒坛。
“不挖了!”
她心里委实烦躁,丢下了铲子,瘫坐在杂乱的地上。
花浥浅浅一笑,帮着她挖了起来。
“听落蘅姐姐受了点伤,二叔明日要去一趟天山,去借点雪藕?”花苋蓁忽然间问。
“嗯?”
“把我也带上吧。”
花浥这才侧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素日不爱去那些地方吗?”
花苋蓁扯了扯衣角,“我怕我要长草了。”
花浥忍俊不禁,“别跟你二叔学些有的没的。”
他挖出酒,递给了花苋蓁。
花苋蓁接过酒,连酒坛上的尘土都没擦,开后就往嘴里灌。
作者有话要:
哎呀好甜啊!那可真是太甜了!!
【人物关系可能有忆点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