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情深不如凉薄
“裴将军。”
一个圆脸, 大眼睛的娘子胆子最大,靠近,停在距裴君两步外, 福身一礼,随后双颊绯红, 激动地, “没想到竟是真能见到您……”
旁人见礼, 裴君若视而不见, 实在失礼,便冲她微一颔首。
而两人这一对视,裴君忽觉她这一双眼睛莫名有几分熟悉,下意识便多瞧了一眼。
稍显圆润的娘子脚下不自觉地蹭,害羞地:“裴将军, 那日您班师回朝, 我在金风玉露楼给您扔了一方帕子, 裹着珠子扔到您马上了。”
原来是她。
裴君一下子想起来, 笑道:“准头不错。”
娘子见她竟是记得,满眼欢喜, 一时激动,便问道:“您可留着?”
不过她问完,便发觉不妥, 慌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君眼神温和, “不知如何称呼?”
娘子红着脸道:“我姓姜。”
姓姜,裴君第一时间便想到一人,不过也没细问,而是有礼道:“大军班师回朝,得诸位与京城百姓礼遇, 乃是我等荣幸。”
“那日挂在马上的一应物件儿,我府中皆已妥善保存,裴君在此谢过姜娘子。”
她实在太有风度,态度上又无一丝暧昧,姜娘子稍稍平静下来,崇拜地望着裴君,“您这样的大将军,得到怎样的礼遇都不为过。”
他们二人的对话,周遭人几乎听得清清楚楚,也是有姜娘子开头,又有两三位娘子向他们走近,一个个含羞带怯、崇拜的眼神,全都落在裴君身上。
应付一个也就罢了,裴君并不想再多应付几个,便客气地告辞,准备脱身,而娘子们都出自官家,家教森严,举止有度,自然便有分寸地驻足,不再扰。
但是十分巧合的,信国公府的马车就在此时到达,鲁肇一下马车便瞧见裴君在一众娘子中间,再一瞧那几个娘子羞红脸的模样,面色骤冷。
他连个招呼都不,径直从一行人身边走过。
鲁肇也十分英俊,而且比裴君家世更显赫,是很多人眼中的乘龙快婿,但他就像是人们一贯想象的那种杀神武将,浑身都煞气十足,娘子们瞧见他,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裴君趁机向诸人抱拳礼别,随在鲁肇身后大步步入芙蓉园。
因为他们都要先去向主办赏花宴的大公主问好,是以一直同路。
鲁肇那性子,变幻莫测,有时确实极招人嫌。
他上一次见面还邀请裴君赴宴,这一次就冷着脸不理人。裴君也不是个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便背着手,随意地赏着园景,不远不近地走着。
两人先后来到大公主所在的百花阁阁中,大公主对他们分别进来没有任何言语,笑容满面地话:“两位将军一来,这百花阁都亮堂了,你们是不是?”
阁中不止大公主一人,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五公主都在,前面三位公主皆已成婚,二公主面冷,是三公主秦珞附和的。
“大姐的是,听裴将军还有个雅称,玉面将军,我今儿见着,果真是与传言中一点儿不差。”
玉面将军……
裴君头一次听到这称呼,心中升起几分尴尬,表面上却是依旧正襟危坐,不露分毫。
四公主秦珈只在最初时与两人问礼,然后便再也未对两人投以关注。
五公主不似她,与裴君问礼时声音便柔的像是快要能掐出水来,当大公主、三公主和裴君、鲁肇话时,她又低眸敛眉,用余光悄悄地瞄裴君。
五公主的动作并不明显,是以无人发现。
这时,门口侍女再次入内禀报:“公主,谢少卿到了。”
秦珈仿佛一下子醒过来一样,一扫先前的兴致缺缺,整个人鲜活起来,专注地望向门的方向。
她丝毫没有遮掩,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了。
裴君目露惊讶,便是方才在园门前,娘子们看起来有些激动,也还是带着大家闺秀的克制,像四公主这样直白地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区别对待,她只在北境见到过。
而等到谢涟入内,四公主的眼神始终落在谢涟身上,仿佛其他人都入不得她的眼。
裴君因为心中生出的些许好奇,对进来的谢涟稍稍关注。
谢涟脱下官服,着一身白色宽袖长衫,更称得他如玉一般清透,裴君都想要赞一句“白衣君子,世间难得”。
但她另有一个发现,更有趣。
裴君向来耳聪目明,虽然极细微,可裴君清清楚楚地瞧见,谢涟在踏进阁中时,眼睛向左偏移了一瞬,只是很快就控制住,然后才一直保持目不斜视的端方模样。
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坐在那个方向,可以传闻来看,大半不是为了五公主,那么或许……并非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终于有了点发时间的事情,裴君坐在那儿,一边听众人话,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公主和谢涟。
这两人看起来一火一水,明珠与君子,十分般配。
而且谢涟出自世家门阀谢氏,家世才能都配得上四公主,两人年龄也都不了,陛下为何不成人之美,给二人赐婚呢?
京中的事情,似乎都不能简单地看,裴君忍不住便思考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究竟是为何呢?
五公主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裴君,自然发现她看向四公主的眼神,然后自动忽略了她也看过旁人,只觉得满心都是酸意,忍不住便瞪了四公主一眼。
然而四公主眼里根本没她,她白瞪了一眼,还要立即看向裴君,生怕被她瞧出她不好的模样,可惜裴君也没瞧她,一下子,五公主更气了。
今日赏花宴的主角,是这些未婚的郎君娘子,大公主与他们了一会儿话,便不再留裴君三人。
而后,又侧头对四公主和五公主道:“你们也别待在姐姐们身边,且出去玩儿吧。”
四公主起身,冲三位姐姐一礼,然后便与裴君三人一起往出走。
五公主一急,行完礼,冲四公主故作亲密地喊道:“四姐姐,我们一起。”然后稍稍加快速度,挽住四公主的手臂。
四公主懒得理她,一出了室内便欲去寻谢涟。
可是还未靠近,便听谢涟对裴君道:“裴将军,下官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可否借一步。”
四公主顿住,手在袖中攥成拳头,面上不改骄傲之色。
裴君的视线在四公主身上稍作停留,随后对谢涟颔首,“自然,谢少卿请。”
两人离开,一直走到僻静处,谢涟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裴君:“裴将军,大理寺最近在办一宗案子,这是下官偶然发现的图腾,查而无果,但是看起来有些像外族之物,便想请教一下裴将军是否识得。”
裴君没想到他还真的有事,接过来,展开一看,越看眉头越皱,“似乎确实有些眼熟……”
谢涟追问:“裴将军可能想起从何处见过?它可能是案子的关键之处。”
裴君将纸摊在掌心,变换角度查看,想不起是从何处看到过,只是推测道:“我若是真的看见过,恐怕也是在这七年与突厥仗时,谢少卿不若往突厥查一查。”
谢涟虽有几分遗憾,不过裴君一言,到底还是有帮助的,便向裴君道谢:“谢过裴将军,下官回大理寺后便去翻阅卷宗。”
“谢少卿客气了。”裴君伸手欲要将纸还给谢涟,伸到一半,停住,询问道,“这图腾,谢少卿可有备份?我想拿回去瞧瞧,兴许能想起什么。”
谢涟请道:“下官已记下,回去便可重新画一份,裴将军留下便是。”
这位可是天纵之才,裴君猜他或许有过目不忘之能,想起幼时读书的辛苦,便是裴将军也忍不住有几分羡慕。
谢涟走后,裴君又展开纸,看着上头的图腾,皱眉。
她便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觉得熟悉,一定见过,可究竟是在哪儿呢?
“裴将军……”
身后响起年轻女子娇怯的声音,裴君将纸对折,妥善塞入腰间,转身。
径入口处立着一位不认识的年轻姑娘,人如其声,娇美可人,裴君能够欣赏,但不会心动。
是以她就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一般,疑惑地问:“这位娘子,有事?”
年轻女子轻咬嘴唇,红晕一点点漫上脸颊,声音越发,“裴将军与兄长并肩作战多年,云儿方才瞧见裴将军,便、便想……”
她似乎羞极了,白嫩如葱的手指绞在一起。
裴君却只想问:“你兄长?”
叫云儿的娘子道:“我兄长是信国公府世子。”
“鲁肇?”她若是鲁肇的妹妹,先前许是和鲁肇一起来的,但是裴君并未注意到她。
裴君也不算迟钝,当然意识到这姑娘可能、也许是对她有奇怪的意图,便委婉道:“我与鲁肇关系不佳,鲁娘子若是想借我与你兄长亲近,恐怕是不成的?”
鲁云有些茫然,开口解释:“裴将军,云儿……”
裴君不给她继续下去的机会,当即拱手告辞,迅速离开
“裴……”鲁云抬手,理所当然什么也抓不住,顿时丧气。
这时,不远处假山后绕出一人,正是鲁肇,冷淡道:“既然碰壁,便收心吧,父亲本就是异想天开。”
鲁云不甘心,“可这是云儿最好的选择了……”
“选择?”鲁肇嗤笑,“你倒是心比天高,还真被信国公府的名头蒙了眼不成?选择一个从二品上将军?你也配。”
鲁云羞愤,口无遮拦道:“云儿就算只是一个庶女,也强过那个无媒而居的医女吧?”
鲁肇瞬间冷下脸,鲁云吓得一哆嗦,再不敢一个字。
到底是亲妹妹,且鲁肇也不屑于欺负一个女子,只是抬头看向裴君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怒意。
裴君,你不是最重情义吗?为何让一个女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另一边,裴君拦住芙蓉园的侍女,向她要了两壶酒,又询问这园中清净无人之地,便提着酒找过去。
她也是怕了京城的娘子们,一对上她便轻声细语地,裴君是轻不得重不得,与其应对疲累,还不如寻个没人的地方独酌。
芙蓉园处处皆景,这没人的地方,也有幽静之美。
裴君量了一圈儿,还是觉得房顶上最适合赏景,也绝对不会被人扰,便一掀前摆塞在腰间,借力几下爬上房顶。
碧空如洗,日头却不晒人,裴君将一壶酒放在屋脊上,拎着另一壶酒躺在房檐上慢慢品,准备两壶酒混到日斜归家。
不知过了多久,下头传来脚步声,裴君听脚步声猜到是位女子,不过对方十分安静,她便没有动,也没有去看是谁,自顾自地喝酒。
但是很快,裴君便知道下方是谁了。
因为这幽静之地又有一位来客,还是位郎君,如温玉一般的郎君。
“不知公主请臣到此,所为何事?”
四公主秦珈原本侧坐在石凳上,听到谢涟的声音,缓缓抬头,起身,一步步走向他。
谢涟在她快要步入过分亲密的距离之时,退了一步。
秦珈唇角微掀,逼近,“怎么?谢少卿也会怕我一个女子吗?”
谢涟面色不变,微微垂眸,语气疏离守礼:“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带累公主的名声。”
“名声?我若在乎名声,便不会见你一眼,眼里便再没有旁人。”
她的心意永远都这样热烈。
这世上人们愿意引相似的灵魂为知己,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哪怕不愿意承认,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四公主秦珈于谢涟,便是如此。
但他们,没有未来。
谢涟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身为谢氏门阀寄予厚望的下一代家主,背负着整个家族传承的重任,不合时宜的儿女情长,就该锁在暗处。
他不会回应。
谢涟又退了一步,恭敬道:“请公主慎言。”
“谢涟!”秦珈喊了他的名字,又放下骄傲,软下声音,“我不想别人做我的驸马……”
谢涟却是漠然道:“公主召见,臣不能违抗,但是臣希望日后不要再单独见面,免得传扬出去……”
“免得传扬出去影响你谢少卿的名声吗?”秦珈红了眼眶,语气尖锐地刺人,“我一个公主低三下四求谢少卿垂帘,不该是你的风流韵事吗?你怕什么?”
谢涟却在此时提出告辞。
秦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谢涟,今晚我在我城外的庄子等你,最后一次,我们彻底清楚,你若是不来,我便去父皇面前,告诉他我已经委身于你,没了清白!”
“公主!”谢涟眼中尽是不赞同,“切莫玩笑太过。”
“你可以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玩笑。”秦珈倔强地看着他,“谢涟,你可以试一试……”
谢涟眼中难得对她生出些许怜惜,但还不等秦珈欢喜,下一瞬,他便轻轻拂开她的手,“公主,你根本不了解谢涟,真正高洁的君子,怎么会在朝堂追名逐利?”
“我会赴约,为了不让你毁了我。”
一把刀子,忽然插进秦珈的心口,狼狈至极。
可她一定要个答案,非要个答案不可,还是没有捡起骄傲,洒脱地收回那些话。
而在谢涟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四公主秦珈才终于落了泪,可她就是哭,也扬着头,离开的时候背影看不出一丝狼狈。
裴君坐在房顶上,抱着两个酒壶,她从方才两人话就这么一直抱着,不想有任何意外地扰。
不过她呀,大概有些凉薄,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