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暮去朝来,生死往复,……
天和二十八年冬, 岁暮天寒,京城才下了一场绵软的雪,放眼望去银装素裹, 玉树琼枝。
府里的侍从皆勤快自觉,往常主子们还未起, 他们便将雪清扫干净, 然这一次却刻意留了前院的雪没有扫。
护卫们早起操练, 也会刻意避开庭院, 只在廊下。
卯时中,后院一间偏房有了响动,侍女们进出,不多时,两个穿戴厚实暖和的男童相继走出房门, 径直向后院正房走去。
这两个孩子, 正是三郎秦灼元和三公主的长子崔阜。
前年秋末, 明帝重新为三公主指婚, 三公主有了新的驸马。
崔阜虽是乖巧,却也有些情绪, 不愿意跟母亲闹别扭,便主动请求裴君这个先生在裴府留宿几日。
裴君自然应允,正好那时三郎开始启蒙, 年纪坐不住, 表兄作伴,一同学习,学业感情皆突飞猛进。
那之后,每当三郎被老郭氏接过来住,崔阜便会留宿, 待到三郎回四公主府,他才会照常回三公主府。
今年初,崔阜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然而他心中有些酸涩,并不亲近胞弟,反倒更亲近三郎这个表弟几分。
三公主为此很是忧愁,有心缓和,一直想法子要兄弟二人多亲近,只是往往适得其反。
四公主爱屋及乌,更心疼崔阜,前去开解时,直言:“只要不偏心,属于阜儿的东西不被幼子得去,阜儿是好孩子,慢慢会体谅的。”
三公主自然不是那样偏心的人,只是幼子年幼,免不得分去大半心神,顾及不上长子。
她反省过后,对长子关心多了些,也不再总是频繁地念叨“兄弟帮扶”之类的话,慢慢地崔阜才对胞弟生出些喜爱,只是仍然比不得三郎。
但也是往好处发展了。
此时,三郎和崔阜一同进入正屋,站在外间,姿势规范恭敬地行礼问安。
老郭氏咳了两声,虚弱但是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帐幔传到外间,“你们起了?先前便念叨着要去玩雪,出去少许便可,莫要着凉。”
两个孩子乖巧地答应,随后,三郎关心地问:“曾祖母,您的身体今日可好些了?”
今年刚入冬时,老郭氏染了风寒,之后病情一直起起伏伏,咳嗽不断,近日阿酒诊脉检查,发现转成了肺病。
不过这些,孩子们并不清楚。
老郭氏对自个儿的身体有数,又咳了一声,方才平和道:“大好了,明年开春,祖母还带你们一起去庄子上玩。”
三郎今年才六岁,被长辈们保护的很好,只要答应他的事情全都会兑现,因而他完全信任曾祖母的话,欢快地做好约定,方才和崔阜一起退出去。
老郭氏在里间看不见他们的脸,但她的目光就像是亲眼看见一般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直朝向屋外的方向。
她身体不好,每一次出屋病情都会加重吗,已经半个冬天未出过屋……
上一场大雪,一群护卫早起在院子里用雪堆起半人高的城墙,以水浇筑,十分坚硬,成人亦可上去行走。
裴君向来不拘束孩童的天性,两个孩子便跑跳着冲向前院的雪地。
“表兄!来我啊!”三郎边邀战边捧起一捧雪,团成一个雪球,扔向崔阜。
崔阜一偏头便躲过,然后迅速弯腰,搂起一捧雪扬向三郎,但雪太轻,一半飞向三郎,一半飘散起来,还糊了他一脸。
三郎哈哈大笑。
崔阜趁机,又抓起一把雪,一攥,砸向他。
“啊呸——”
三郎不心吃了一嘴雪,也没脾气,嬉笑着去追表兄。
崔阜让着他,跑得不快,没多久两人便扭在一起,倒在雪地上翻滚,沾了一身雪。
侍从在不远处时刻关注着两人的情况,有些不放心,却也不敢去扰他们的兴致。
裴君在书房听到孩子们的笑闹声,裹了件略有些陈旧的黑色毛皮大氅,循声走过来,就瞧见两人在那雪墙上攀爬追赶。
“爹!”三郎站在雪墙上,冲她摆手,然后颠颠滑下来,一下子扑向裴君,抱住她的腿。
崔阜也跟着下来,濡慕地望着裴君,叫了一声“先生”。
裴君扫了眼两人红扑扑的脸,而后伸手从三郎背后摸进去,又摸了摸崔阜的背襟,发现两人的汗巾子只是微微有些湿热,汗不算多,便问道:“可要堆雪人?我陪你们。”
两个孩子眼一亮,欢呼地围着她跳。
裴君带着他们,到没被踩到的角落,抓起一把雪,双手合在一起攥雪球,攥实诚之后,放在雪地上缓缓推动,时不时捏一捏,让雪粘的更紧。
她的一双手,当年在北境糟蹋的极粗糙,这几年在京城里养尊处优,除了练武的茧子始终消不下去,越发白皙。
葱白的纤长手指握着洁白的雪,冷得手指尖微微泛着粉,周遭人的视线不自觉地便被吸引了去。
崔阜细心,盯着裴君的手指问:“先生,冻手吗?”
裴君放下大了一圈儿的雪球,食指挑起一撮雪,抹在他鼻尖上,笑着问:“凉吗?”
崔阜也不去擦,只吃吃地傻笑,“凉。”
一旁,三郎也仰起脸,探过去,咋呼道:“爹!三郎也要!”
裴君好笑,又挑一一撮,抹在他鼻尖上,看他凉的皱起脸,问道:“还要不要了?”
三郎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表兄有,三郎也得有,爹不能偏心!”
裴君转向崔阜,弯了眼,调侃:“阜儿,瞧你弟弟霸道的。”
崔阜看了一眼三郎,害羞地红了脸,嗫喏出声:“先生,我、我也不想先生偏心。”
裴君闻言,两只手皆沾了雪,弹向两个孩子的脸,笑道:“不偏不倚。”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三郎率先抓起一把雪,扔向她。
裴君极清楚两个孩子的性子,早在他们对视时便有了起身的动作,三郎的一把雪扔出来,只沾到她的下摆。
雪人不堆了,裴君跟两个孩子扔起雪球,她是半分不谦让的,一砸一个准儿,不一会儿,两个孩儿便成了老头,浑身都挂满雪。
他们还想要反击,裴君估摸着已经在外面待得够久,便提着两人的后领,回堂屋去。
三郎个子,只脚尖能微微沾地。
崔阜则是双脚踩实地面,顺从地跟着,不好意思地:“先生,我可以自个儿走。”
裴君没理他,将两人拎进堂屋才放下。
侍女们立即一拥而上,动作麻利地为两个孩子拽下棉手套、擦汗、换汗巾子,换完后才推着他们到火炉边取暖。
随后,侍女端着厨上早就准备好的姜汤进来,倒了满满的三碗。
三郎和崔阜苦着脸不愿意靠近。
裴君已经端起其中一碗,面不改色地喝光,而后问侍女:“你们喝了吗?”
侍女笑盈盈地:“厨房都准备了,稍后奴婢们便去喝。”
裴君侧头,见两个孩子还没摸到碗,催促道:“快些喝,还要回后院陪老太太用早膳,你们想曾祖母饿肚子吗?”
两个孩子只得拿起勺子,一口一口艰难地喝起来。
三郎愁眉苦脸,边喝还边问:“爹,你怎么都不怕辣?也不怕苦?”
裴君轻描淡写道:“生病和姜汤,哪个更难以忍受?怕不怕疼?我也可以让你们体验一二。”
三郎倏地站得笔直,飞速摇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故意享受地“哈——”了一声,“好喝,爽快,不用体验!”
“古灵精怪。”
裴君弹了一下这不点儿的脑门儿,另一手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蜜饯,奖赏给先喝完的崔阜,还夸赞地摸摸他的头。
三郎一见,好胜心起,又是一大口喝完,便急急地伸手,要蜜饯。
侍女得了裴君的首肯,方才又拿出一份,三郎珍惜地捧着只有几颗蜜饯的罐子,塞了一颗到嘴里慢慢抿,脸上全都是满足。
崔阜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他们两个的家世,按理来不该这般,可从裴君这儿获得的奖励,永远带着几分特殊的意义。
而裴君瞧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孩童,会心一笑,再想到以至风烛之年的祖母,嘴角的笑容又落下来。
“穿戴好,去后院用膳吧。”
两个孩子听话的穿戴好保暖的衣帽,跟在她身后往后院走。
老郭氏担心给孩子们过了病气,不许他们进里间,于是裴君三人以及后来的阿酒便一同坐在外间用早膳。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叽叽喳喳不停,老郭氏偶尔回应一句,声音也虚弱的很,反倒一顿饭的时间常能听到她的咳声。
待到孩子们吃完饭去前院读书,阿酒留下来进里间为老太太把脉,裴君也跟着进去。
老郭氏熟练地摊开手臂,不在意道:“我的身体我知道,人都会老,不可逆,别太紧张。”
阿酒手放在老太太手腕上,笑着安抚:“您也放宽心,按照我的好好调养,肯定能延年益寿。”
老郭氏点头,“咱们阿酒医术这么好,再没有不信的。”
阿酒笑容不变,仔细把脉,把完后将老太太的手轻柔地放回被子里,柔声道:“药方还用原来的便可,剂量也不必改,只是您这咳,回头让厨房多给您煮些润肺汤喝。”
“还有,您就是不能出门,也该在屋里多走动走动,松松筋骨。”
老郭氏皆应着,也没她一动弹一呼吸,胸腔就会隐痛。
但她不,阿酒又怎会不知道呢?
阿酒随裴君走出老太太的屋子,方才轻轻一叹,面露愁绪。
再好的大夫,能治病,却救不了命……
裴君没问没言语,看着呼吸间白雾在面前轻轻地绕,出神片刻,拍拍阿酒的肩,轻声道:“阿酒,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苛责。”
阿酒轻轻地“嗯”,但语气里仍然有许多不甘。
裴君背手,缓缓行于郎中,声音幽淡地:“三郎他跟祖母约定,明年春要去庄子上玩耍,若是不成,两人许是要遗憾了……”
阿酒咬住嘴唇,“我再研究研究医书,莫开春,便是盛夏,许是也有法子的。”
“我不是要向你施压。”裴君驻足,看向不远处那颗孤零零的雪球,“暮去朝来、生死往复,相继不绝……”
阿酒呼出一口气,暴躁地断:“您的再好再对,府里的家财都要教您败光了,我想要给老夫人用些好药,您这几个月俭省些才是。”
裴君无奈,“你这的什么话,我的积蓄再是缩减,还有从一品的俸禄,难道给祖母用些好药都拿不出吗?我何曾是这般没分寸的人?”
阿酒脚踩在雪上,吱吱响,哼道:“您倒是算计的好,尽够老太太花用,之后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你对我倒是越发没有好性儿了……”裴君嘟囔,“库房那么些物件儿,难道不值几个钱儿吗?总归到不了那个地步。”
阿酒深呼吸,缓和下情绪,“我是不知道将军您的算,左右我也在琼楼里有三成利呢,大不了我养将军便是。”
裴君闻言,郎然一笑,“该这世间没有比我更有本事的了,有娘子心甘情愿养我呢。”
阿酒也忍不住笑起来,嗔道:“可不止我一个娘子愿意养您,您若是放出消息,满京城的娘子一人几钱银子,也能教您囊中丰盈。”
裴君并不收受贿赂,否则以她的地位,总不会钱财上吃紧。
阿酒方才那般,也是心里不好受,故意发泄一通,插科诨一番,有些低落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她们见惯了尸横遍野,也见过无数年轻的生命消逝,寿终正寝其实是福气,只不过事到临头,稍难自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