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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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君从来不会天真地以为, 一切都会顺利地按照她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

    她谋划一件事时,通常会预设很多有可能发生的走向,反复推敲, 就像这次她入狱,突厥再次集结大军南下, 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事实上, 外族一直觊觎中原的富饶, 数百年间中原和突厥爆发过数次大战, 而战争,百姓首当其冲饱受战乱之苦。

    裴君一直知道突厥和大邺终有一日会再起战火,只是时间的问题。明帝以及朝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也都时刻准备着。

    北境边军的这几年造的兵强马壮,突厥入侵, 大邺绝不会再像上一次那般溃不成军。

    裴君趁着民心惶惶之时, 谨慎地算计着世人的心, 操控舆论, 教世人抵触之心日降,大邺的百姓也如她所期望那般相信:只要有裴将军在, 一定不会让任何人践踏大邺的疆土。

    随着两军对垒越发焦灼,各地百姓纷纷请愿,希望明帝赦免裴将军, 希望她能够重回大邺军, 再次为大邺带来胜利之音。

    民间呼声越来越高,然朝堂上并不平静,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有些人,不懂战场, 却极擅长争权夺利、指点江山。

    他们极力压制裴君,归根结底,是裴君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裴君以寒门之身功勋卓著,偏又太过年轻,前程广阔,只要她立在朝堂之上,所有年轻的子弟都会黯然失色。

    而金吾卫肆意抓捕拷问官员,即便有些人对其中的门道心知肚明,可这把剑没有握在他们手中,他们自然不能容忍重剑悬于头上。

    裴君还如此不识时务地妄图变法,再加上女子之身,不止是触犯了贵族的利益,还触犯了男人的利益。

    裴君的政敌们也都看得出,大邺对阵突厥,并非没有胜算,自然不愿意再送军功到裴君手中,是以越发激烈地反扑。

    裴君稳坐在御史台监狱之中,冷眼看着这一切,冷静地作出更周详的安排,耐心地等待。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君自有同道之人。

    明帝的帝王之路已至末途,壮志未酬,还有如燕王、鲁肇、谢涟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他们不甘心短短几十载,耽于一时的享乐和满足,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一生虚度。

    他们的野心,并非只是变法,只是抵御突厥,他们要为大邺开盛世,要四海升平,要国威赫赫再无人敢犯。

    裴君不否认她的所作所为有排除异己的嫌疑,不否认她使了手段,但她费尽心机折腾,绝非是要狭隘地与某一阶层或是男权为敌。

    机遇可遇不可求,时不再来,她要的是彻底没有后顾之忧,要重新掌军,剑指突厥,永绝后患,保大邺百年太平。

    她是裴君,就是有这个自信,超越性别之分,向世人豪气干云地宣告:“舍我其谁?”

    然而……

    裴君先等到了明帝令鲁肇和郝得志等出征御敌的旨意,没有她。

    这是她预设过但是极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守卫告诉她的那一刻,裴君面上毫无波澜,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然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夜里,御史台监狱亲临贵客。

    裴君坐在方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蜡烛上微微跳动的火苗,对来人置之不理,浑身都透着疏离。

    燕王秦珣默默地走到他对面,落座,看着她,主动开口:“裴君,你可是怨我?”

    裴君冷淡地扯了扯嘴角,讽刺道:“裴君不敢生怨,还得恭喜殿下学有所成。”

    他们可以算是志同道合,所以裴君才会与燕王合作,帮他的同时,也达成她想要的目标。

    过程没有商量,但是结果是一样的,裴君自认已经做到该做的,可燕王失信了。

    明帝对燕王的不满,一大部分与裴君有关,裴君被关押期间,燕王的冷静和理智,得到了明帝的肯定,对他越发放手,

    燕王软硬兼施,已经掌握大半朝堂,就差一个名正言顺地储君之名。

    裴君这段时间的作为,以他们之间的默契,燕王不可能不知道她想要的。

    但是他明明有能力,却阻了她。

    裴君冷着脸,质问:“旁人阻我,为利;殿下阻我,为的是什么?”

    “裴君,你还不够狠心。”燕王神色自诺地拎起茶壶,为裴君倒了一杯茶,“喝茶,消消火气。”

    裴君一言不发。

    燕王自顾自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却没喝,垂眸看着浑浊的茶汤,冷漠道:“你应该想得到,即使你没有身陷囹圄,战事一起,你的敌人怕更加没有办法撼动你,仍然会有大把的人阻你。”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换取更大的收获。”

    裴君当然想得到,可她不能接受,“所以殿下用什么来牺牲呢?战败?万千大邺将士和百姓的命?”

    燕王并不退让,“便是你裴君这个战神,仗时亦有胜有负。但凡一场战败,无论大,京中皆可利用,那时才是最佳时机,如何是我使之牺牲?”

    “况且我大邺泱泱大国,耗费几年时间使得边军兵强马壮,便是没有你裴君,也该是势均力敌,而非国土安定只能系于一人。”

    他得确有道理,但裴君依旧清醒地反驳:“然而你我皆明白,我若上战场,士气必然高涨,定能够减伤亡和损失。”

    燕王默然,良久方道:“裴君,你是一个人,不是真的神。镇北侯在边军经营多年,若是教你去边境,谁为主帅?必定要经过一番争斗。”

    “你治军贯来强势,便是能争得兵权,恐怕也会留下后患,我只希望日后的远征风险降低,不容有失。”

    “鲁肇难道不强势吗?”裴君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先消耗他和镇北侯,再推我出面稳定军心,一举两得,我该为陛下和殿下信重我赶到荣幸吗?”

    多悲哀啊,人皆有抱负,可若无帝王信重,可能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燕王并不为她的戳穿而赶到羞愧,只冷静道:“旨意已经下了,鲁肇甘愿奔赴战场,争论无用。你我皆是为大邺,便是有分歧,亦是殊途同归,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裴君,旁人不信,你也不信我一腔热血为大邺吗?这一战,大邺必须教突厥再无可能犯我边境。”

    裴君深刻地明白,就像她自信自己无论如何最终都能够掌控边军一般,燕王也坚信他的筹划是最有利的,并非商量,不容置疑。

    到底,未发生的事情,他们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定万无一失,若是自己的考量出现意外,他们都是最痛苦的一个。

    而燕王殿下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合格的上位者,裴君此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妥协。

    但今日便是她在燕王面前最后一次放肆,日后他们的立场便会彻底不同。

    如同面对他的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一般,从这一日开始,她在燕王面前,只能是一个更加谨慎、恭敬的臣子,不能有丝毫逾矩或是怨怼。

    如此,只要燕王对她还有一丝同袍之义,她就是安全的。

    可是两人此时相对无言,裴君想起多年前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与共,心中不免酸楚。

    燕王走后,裴君极想喝酒,躺在木板床上紧紧攥住拳头,方才能忍住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酒瘾,无眠。

    但午夜寂静之时,她又迎来两位客人——鲁肇。

    鲁肇没有进裴君的牢房,提着一坛酒,静静地站在牢房外。

    过道远处稀疏地点着油灯,裴君的牢房内并未点蜡烛,只有的四方窗户中透过一缕月光,使两人模糊地看见彼此的脸。

    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唯有这月光,亘古不变,照亮多少人的去路,却又照见多少人的归途?

    裴君隔着栏杆与他对视,随后低头看向他手中的酒坛,轻轻舔了一下嘴唇,“难得鲁将军与我心有灵犀,知道我馋酒,竟然带了酒来。”

    她一副玩笑的口吻完,回身拿了两只茶杯,又从他手中拿过酒坛,亲自倒了两杯酒,一杯给鲁肇,一杯拿在手中,举起。

    眼前的人,明日就要赶赴战场,裴君不愿意出“送行”二字,唯有与他尽情地饮下一杯酒。

    “鲁将军,我先敬你。”

    裴君双手举杯,在心中反复向祖母告罪,仰头一饮而尽,许久,放下手。

    鲁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没有立即饮下,而是低沉地问:“裴君,你会来吗?”

    裴君毫不犹豫地应道:“会。”

    鲁肇闻言,起誓:“我会守住。”随后仰头饮尽。

    他留下半坛酒便离开,裴君更加没有睡意,便直接靠着栏杆坐下,望着月光,口抿着酒,慢慢喝着,直到天光渐亮。

    而鲁肇最该辞行的人是阿酒,但他却没有去见阿酒,回信国公府稍作休整,便踏着光出城。

    郝得志也没有去找过云娘,只在马奔驰起来之前,回头遥望了一眼京城高耸的城墙。

    马蹄飞驰,烟尘滚滚,京中不少百姓起了大早前来送行。

    阿酒和云娘戴着帷帽站在人群后,皆看不清神色。

    云娘率先转身,声音如常道:“楼里还忙,这便回了。”

    阿酒跟着她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阿姐,我送你回去,下次便莫要出来了。”

    云娘娇声嗔道:“若非你叫我,谁要来?全是灰尘,白瞎了我的衣裳。”

    阿酒低头看到她绣鞋面的鞋印,扯出一个笑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