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以身为界,非战死不可……

A+A-

    丰州地处险要, 历来都是外敌入侵中原的必争之地。

    然整个北境边线极长,两军集结大军于丰州境,其余各处边城亦要有军队镇守, 是以大邺乃是从丰州以南抽调兵士支援。

    而大军集结,需要一些时间。

    根据大邺斥候情报, 突厥集结的大军人数也在十万人左右, 然则突厥骁勇善战, 是以鲁肇、郝得志等将率京城一万精兵, 日夜兼程赶至丰州,期间兵士汇入,抵至丰州城外边军大营时,共调集九万大军,抵御突厥的边军共计二十万余人次。

    镇北侯和鲁肇同为勋贵出身, 乃是世交, 镇北侯对鲁肇等人的到来表现的尤为欢迎, 还亲设接风宴, 要为他和一众武将接风。

    在他们抵达之前,两军已经进行了几场规模的刀戈试探, 大战一触即发,因此

    鲁肇从到达丰州三次推辞接风宴。

    然而镇北侯执意,早已吩咐人准备好宴席, 只要求众人出席, 便教他们去暂时修整。

    镇北侯只对鲁肇等几个家世出众且与他有旧的武将表示了友好的欢迎,对待其他武将态度十分寻常。

    尤其是郝得志等几个武将,乃是裴君的旧部,他更是明显,连敷衍都不屑做。

    镇北侯是主帅, 服从军令是军规,郝得志等人对此,也只能是面色沉沉地去营帐。

    傍晚,鲁肇、郝得志等武将来到举办接风宴的营帐,营帐中珍馐美酒无数,竟然还有乐师奏乐,舞姬翩翩起舞。

    教众人一时恍然,仿佛不是在阵前,而是远隔千里的京城。

    这下,不止郝得志这些裴君的旧部神色有异,连其他武将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最后众武将将视线一同转向鲁肇,此时的边军,镇北侯为主帅,鲁肇为副。

    鲁肇神情冷峻,扫过舞姬,直接开口:“元帅,大敌当前,如此,欠妥吧?”

    镇北侯似是被冒犯,霎时冷下脸,“本帅掌军二十年,鲁贤侄年纪轻轻,初来乍到,是在质疑我掌军的能力吗?”

    下马威。

    镇北侯一开口,在场众人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镇北侯在给鲁肇和他们下马威。

    两家确实是世交,可在军中,也是有竞争的,显然镇北侯想要鲁肇低头,保证他的权威。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镇北侯却看着鲁肇,等着他的回应。

    仗时,军队中最忌讳争权夺利,有可能造成战事失利。

    鲁肇极清楚这一点,是以当年他和裴君在军中不和,却也未曾违抗过裴君的任何军令,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裴君治军严明,为人公平公正,亦会听取旁人的意见,且绝对不会容许军中出现舞姬。

    这是对军规的藐视。

    是以鲁肇并未让步,依旧坚持己见,“元帅,军规之中,便有一则,军营不许外人随意进出,不能寻欢作乐。”

    “元帅为我等接风,我等感激不尽,然军规为大,旁的便算了。”

    镇北侯眼神锋利,随即,态度一转,放声一笑,“本帅是为了给贤侄和诸位接风,才命人准备了歌舞,以免失礼,既然贤侄不喜,本帅自然不勉强。”

    完,摆手命乐师舞女退下。

    鲁肇这才就座,其他人随其后,纷纷落座。

    开宴后,鲁肇等人只起初宴饮几杯,并不贪杯,时刻保持清醒。

    镇北侯见状,端着酒杯,笑问:“诸位怎么连酒也不喝?”

    他问完,又作出一副想起来的模样,道:“军中亦有军规,不可饮酒。不过据本帅所知但当年裴将军任主将之时,边军可是人人都有好酒量。”

    “也是,裴将军是个女子,治军上到底不足。”

    他这话着实阴阳怪气,郝得志听得怒火中烧,若非出京前,曹申再三叮嘱他,到边关后安静低调,此时定要拍案而起。

    鲁肇看了一眼郝得志等人,见他们控制得住情绪,这才对镇北侯解释道:“北境苦寒,当年众将士偶尔为了取暖提神,才会饮几口酒,若有将士醉酒误事,仍然以军法处置。”

    他一顿,似是真的疑惑地问:“难道元帅掌军,更加严格?”

    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不过如今大邺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拨至边军的军需充足,边军饱食暖衣,军中是该彻底禁酒。”

    从此时的酒宴和方才的乐师舞女便可看出,镇北侯掌军,便称不上“治军从严”。

    反正郝得志等人听后,瞬间展眉,看向一直不对付的鲁肇时,眼中都温和了许多。

    镇北侯则是冷笑,意有所指地道了一句:“年轻人是得更知变通。”

    之后,镇北侯与鲁肇不再交锋,接风宴貌似一片和谐的过去。

    这日之后,鲁肇等将士不算顺畅地被编入边军,由镇北侯统领。

    大邺和突厥继续试探进攻,有胜有负,通常有经验的将军可通过这些摸清对方的战力情况,以此制定和部署战术。

    而镇北侯一直表现得极有自信,主帅自信,进而也影响到将士们,大邺军的士气十分高涨,就连丰州城一部分百姓也受到了这种士气的影响,认为大邺必会胜出。

    但鲁肇对他所表现出来的身为一军主帅的能力,并不十分认可。

    与之对比的人,当然是燕王和裴君。

    镇北侯确实有多年统军作战经验,但多是剿匪或者平乱的较规模的战事经验,当年大邺与突厥长达七年的战争,机缘巧合之下,他没能参与。

    可对燕王和裴君以及众多参战的将士来,这七年,他们从起初的经验不足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其中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不自负。

    这几年,大邺为了应战做准备,北境的军力确实增长极快,算得上兵强马壮,且明帝派遣二十万大军御敌,胜算确实不低。

    可镇北侯一副“已经赢了”的姿态,恐得意忘形。

    边军中有鲁肇的旧部,鲁肇暗地里招人来问过镇北侯这几年在边军的行事,免不得越发不放心。

    一个好的将领,理应如燕王和裴君一般,掌握大权的同时,尽可能给每一个有才能的人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不是排除异己,树置所亲。

    镇北侯练兵并未耽搁,可在军中任人唯亲,顺他的人升迁迅速,逆他的人直接排挤出权力核心,得不到重用。

    而且,镇北侯如今已经有了拥兵自重的苗头……

    他们这些后来者,如今在边军之中面临的困境颇多,若非鲁肇并不让步,恐怕他会被直接架空,郝得志等将士更是要被发配至边缘。

    但暂时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鲁肇不能在如此关头跟他争得太激烈,仍要以大局为重,免得影响战局。

    可惜镇北侯独断专行、好大喜功,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大局为重,还提出一计——兵分三路,两路从侧绕至突厥后方进行奇袭,中路配合,一举大挫突厥。

    所分三路,他提议由鲁肇和郝得志各领两万精兵,一东一西潜行,他本人亲自指挥中路,等候烽火示警一起,大军齐出,杀突厥军一个措手不及。

    且不镇北侯想抢占先机的这个计谋如何,单单派鲁肇和郝得志各领一军作为前锋,不免教人怀疑他有刻意消耗两人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的意图。

    军令如山,镇北侯不容人置疑,直接定下这个计策,并且令全军准备,鲁肇也只得听令,争取战事如镇北侯所料一般进行。

    为了不引起突厥斥候的注意,鲁肇和郝得志夜里整军,藏踪蹑迹,十分心地潜行。

    根据斥候所报,突厥大军驻扎在阴山的一处宽谷之中,是以东西两支军队需得绕行至山背,进入突厥境内,从突厥大军后背突袭。

    按照计划,他们要用三天时间绕至突厥军后部,并且在第四天亥时从右后和左后一同进攻,同样以烽火为信。

    鲁肇和郝得志他们这些将领,皆有丰富的行军经验,且对北境的环境气候颇为熟悉,虽然第一次深入阴山,但行军还算顺利,皆在第四天亥时之前,抵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亥时一到,鲁肇和郝得志命人吹响号角,指挥各自的两万兵士,冲向突厥的大营。

    “冲啊——”

    冲锋的号角声和喊声遥相呼应,同时烽火燃起,而突厥大营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突厥兵们因为突袭慌乱地出来迎敌。

    然而两方甫一短兵相接,鲁肇便察觉到不对,这些突厥士兵虽然强悍,却并无十万之众,可能都不足两万。

    突厥兵有以一敌几的实力,他们四万精兵对大营中这些突厥兵,是占上风,但鲁肇心中极不安,便单骑游走于拼杀的两军将士们中间,终于发现被保护在突厥兵后的一个突厥将军。

    这个突厥将军,并不是情报之中领军的突厥大公阿史那·禄勒,营中也没有情报之中突厥久负盛名的几员猛将。

    这种情况,不只鲁肇,就连郝得志等将,心中也都闪过一句:“糟了!”

    指挥的突厥将军一声呼喝,一队弓手于他身侧列队,弯弓射向鲁肇。

    大邺兵围在鲁肇周围掩护,鲁肇冲进突厥兵的保护圈,对上突厥将军,其他大邺将士则是挥刀看向弓手以及突厥将军的亲兵,阻断弓手远程射箭。

    鲁肇正值壮年,那突厥将军满脸络腮胡,但能看得出年纪比他长许多,两人搏斗,初时旗鼓相当,不多时,鲁肇便使重矛力压对方。

    那突厥将军堪堪躲过,身上见了血,忽然用音调奇怪的汉话喊道:“昨日我突厥十万军,倾巢而出,此时必定已经夺下丰州城,哈哈哈哈……”

    鲁肇心神剧震,却不敢有任何轻忽,反而招招更加致命,数十回合之后,锋利的矛头穿透突厥将军的胸膛,拔出时,鲜血喷出,突厥大将大口吐血,倒在地上。

    将军战死,大营中的突厥兵乱了阵脚,但强壮的身体和强横的实力使得他们并未落下风太多。

    鲁肇顾不上许多,又去抓另一个突厥将领,边边将其逼至角落,威逼其回话:“突厥大军多少兵马?”

    那将领死前,完全不避讳地告诉他:“十二万精兵,哈哈哈哈……”

    十二万!根本不是十万!

    大营之中不足两万突厥兵,十万突厥精兵攻向大邺主军……

    历朝历代的大战争,皆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国家的军力并不仅仅是在人数,还包括后方力量。

    大邺的二十万大军,真正能够上阵拼杀的,约莫有十二余万,其余大约八万人,则是辎重和后勤士兵,虽也能上阵杀敌,然战力低微。

    而十二万能够上阵的将士中,他们为了突袭带走四万人……

    从这个宽谷直行至驻军之地,以不被察觉的行军速度行进,恐怕要一日夜,但是大邺主军为了突袭,昨夜也会向突厥大营悄悄行进。

    两军碰面的时间缩短,此时恐怕已经交战多时……

    那里的战局必定极惨烈,于大邺极不利,鲁肇不敢耽搁,重新上马,远远看了郝得志一眼,眼神对视,也不管根本看不清地方的脸,迅速收回视线,抄起大邺战旗,边边喊:“西路众将士听令!迅速回援!”

    郝得志也猜到他们失策了,虽没看清鲁肇的意思,但一见鲁肇举旗冲出突厥大营,立时大吼:“东路众将士听令!牵制住突厥,掩护西路撤退!”

    他令声一出,周围的大邺将士们纷纷开始大喊:“牵制突厥兵!掩护西路撤退!”

    以此来保证大邺将士们全都能听到将令。

    与此同时,镇北侯率领的主军将士们确实遭遇了突厥十万大军,并且已经兵戈相见,大邺军即便奋勇杀敌,依旧力不能敌,败相已现,士气大减。

    镇北侯在大军之后指挥,心惊不已。

    有幕僚劝镇北侯退兵,然一旦下令退兵败走,士气必然更低,大邺军必定损失惨重。

    而且以此时的战况,他们想要退守丰州城都极难,很有可能会被紧随而至的突厥兵破城。

    城中还有万余百姓,若是城破,整个丰州城必定生灵涂炭,他便是大邺的罪人,必定要受千夫所指……

    届时世人不会认为突厥强悍,只会知道他统二十万大军却战败……

    镇北侯不敢退。

    越来越多的大邺将士倒下,尸体遍布,血染红了土地,渐渐汇成河,向低处流去。

    阴山的烽火和明亮的月色成了唯一的光亮,将军无令,大邺将士们不敢逃散,只能艰难地拼杀御敌,但仍然被突厥兵逼得不得不且战且退。

    月亮西斜,天光乍现,大邺军从遇上突厥大军,已经退了数里。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随即突厥军后又响起冲锋的号角声,镇北侯疲惫的脸上霎时出现希望之色,立即鼓舞士气:“援兵到了!将士们,冲啊——”

    将士们皆是一激灵,士气大涨,本来疲软无力的手臂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力量,重新奋勇拼杀起来。

    然而先前几个时辰的战斗,大邺军死伤惨烈至极,鲁肇率领的西路援军从突厥大营出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战场,也不过万余人。

    本就疲于奔袭,他们作为奇兵冲进突厥大军之中,也只是微微缓解了大邺军的压力。

    这时,幕僚通过观望战旗,确定援军人数,心知不可能就此转胜,再次建议镇北侯留一部分将士殿后,其余人迅速撤退。

    “元帅,大局为重,若是全军覆没,我等战死事,丰州城破,事大!”

    这时,鲁肇骑着战马,浴血冲出突厥大军重围,越过主帅,呐喊:“众将士听令!前方将士们随我杀敌,弓箭手掩护后方大军撤退!”

    “誓死守卫大邺!杀——”

    后方,镇北侯等听到了鲁肇叫“撤退”的声音,即便镇北侯已经预见到他的下场,也再不能犹豫,下令大军撤退。

    鲁肇率一众大邺将士们悍不畏死,拼死阻拦突厥大军追击。

    周围的同袍越来越少,筑成肉墙,也能阻一阻突厥军追击的速度,终于为大军争得撤退的时机,也为丰州城和百姓留下喘息的可能。

    鲁肇□□的马早已倒下,他手握重矛,不知疲惫地挥舞,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沿着他的手和矛杆,最后混入敌人的血,再也分不开。

    突厥军中,雨一样的箭射向鲁肇等大邺军。

    一支箭射中一个大邺士兵,又一支箭射中大邺士兵……一支箭射中鲁肇的肩膀、手臂、胸膛……

    一柄长|□□入鲁肇,鲁肇已经抬不起手臂,重矛重重插在血泊中,矛头朝天,直插云霄。

    最后一刻,鲁肇双目圆睁,怒视前方的突厥兵,口吐鲜血,无声地喃喃:“誓、死、守、卫……大邺……”

    大邺的将士们,除非身死,否则绝不容许铁蹄踏破河山,不容许敌虏侵犯我的国家,欺辱大邺的百姓。

    誓死守卫大邺。

    包围他的突厥兵们不懂他的话,却读懂了他的眼,读懂了他的以身许国。

    不自觉地,突厥兵们停下来,刺伤他的突厥兵猛地抽出长|枪后退……

    鲁肇紧握他的重矛,仰面倒下。

    天蓝如洗,白云悠远,远方的人,一个一个出现在眼前。

    守住了吧?

    你要来啊……

    最后,他似乎看到有人白马银枪,奔驰而来……

    镇北侯率大军退至丰州城,城门关上,城外,是林立的石碑。

    这些石碑,不是功勋,是墓碑啊,那是丰州大雪连绵都盖不住的碑,战死的英魂永远留在这里,成为界碑。

    以身为界,非战死不可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