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四十七分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炎热,02号内拉着窗帘，屋内暗沉沉没有阳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空酒瓶。

    卫高福喝得脚底发飘,哐当关上门，扯着嗓子喊：“卫澜！”

    屋子里没有人应声,儿童房紧紧闭着门。

    过了一会儿，儿童房们被打开,卫澜露出头：“爸、爸爸。”

    卫高福喘着粗气，他盯着自己还不到刚满十一岁的儿子，突然露出笑容：“卫澜乖,过来。”

    卫澜原地站了两秒,觉得爸爸今天好像没有喝太多,他颤颤走过去,紧紧揪着衣服。

    卫高福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卫澜点点头。

    卫高福脸上泛着红晕，呼吸全都是酒气,大慢慢抚摸卫澜的头发：“乖孩子。”

    卫澜没有放松,反而抖得越来越厉害。

    卫高福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塞给卫澜,笑眯眯道：“你上次不是想买作业本吗？现在爸爸把钱给你，你把红马给爸爸好不好呀？”

    卫澜眼睛一红,他摇摇头，心里对父亲的那点期望又一次熄灭,他推开卫高福的：“不、不要了,我不买了！”

    卫高福下半张脸扭动一下,再也装不下去,一把攥住卫澜的头发：“崽子！把它给我”

    卫澜痛呼出声,被卫高福一把摔在地上，卫高福抓着卫澜的头发，正要拎起卫澜，忽然腕一痛——

    卫高福腕上出现一根细细的红线，眨眼的时间就勒入卫高福白胖的腕，血液顺着伤口留下，卫高福吃痛惨叫，松开卫澜的头发。

    红色马跑着后蹄，她耳朵上开线的地方伸出一根丝线拴在卫高福上，马低着头使劲往后退了几步，卫高福砰一声摔倒在地！

    卫澜一把抓住地上的纸币，爬起来钻进儿童房，他关上门抖着反锁，然后紧紧将马抱在怀里。

    卫高福走向儿童房，不到两步被地上的酒瓶绊了一跤，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撑着膝盖爬起来，用力捶打儿童房门：“卫澜！”

    “死了吗？！”

    “畜生！老子辛辛苦苦养着你，你在家里养妖怪，”

    房门后，卫澜抱紧马，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房门每颤动一下，他的身体跟着战栗一下。

    马警惕地站着，两只黑曜石钉成的眼睛全是戒备。

    她比钟卿形容的更破了——两只耳朵都露出棉花，四蹄上站着酒渍，尾巴打了结，像个在泥水滚过的马。

    卫高福脸上发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砸了几下门后有些累了，嘟哝道：“表子养的东西，没良心的玩意儿。”

    砸门声终于消停，马仰起头蹭蹭卫澜。

    卫澜脸上全是泪水，眼神却很麻木，他里死死攥着钱：下一次能拿到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明天上学的时候一定要给马买针线盒。

    卫澜把脸埋在马身上，声：“马，你明天就走吧。”

    马摇摇头，担心地贴着卫澜：马不走，马陪着卫澜。

    马的主人早就长大了，现在不需要马，马以后陪着你。

    电梯缓缓停在了2楼，电梯里却没人出去。

    钟父被时无宴一句话得不寒而栗，见尤星越和时无宴都不话，只好干巴巴地问女儿：“02怎么了？有妖怪吗？”

    “可能？”钟卿略作思考，“不过我暂时还是唯物主义者。”

    她出这句话的时候，时无宴额外多看了她一眼。

    钟卿：“？”

    钟父声音发抖：“我们这栋楼真的有妖怪啊？”

    器灵也能算妖怪，时无宴点头：“有。”

    钟父腿一软：“那你们可要赶紧来我家看看！不定它偷偷在我家干了什么，等晚上的时候又回我家害人。”

    尤星越这才回过神，重新按了下开门键，走了出去：“它没有恶意。我们先先看看钟叔叔家吧，也好让钟叔叔安心。”

    钟父当然不信，他这样八字轻的人容易受惊，要不是有个天生将星入命的女儿，早就是各种颖江市各个道观的常客了。

    尤星越搜整个单元楼的速度比电梯快得多，电梯上到二楼的时候，他已经将整栋单元楼都搜了一遍。

    留在整栋楼的线和姜家父子身上的完全一致，而那个留下线的生灵现在就在02。

    尤星越其实更想先去02，但是钟父好像快要厥过去了，他觉得还是最先看一遍钟家，让钟父放下心。

    时无宴看着尤星越微蹙的眉心，宽慰他：“别担心。器灵灵力较强，虽然还不到能化形的地步，好在这一栋都是普通人，奈何不了它。”

    尤星越揉揉眉心，对时无宴一笑：“嗯。”

    两人在钟家找了一遍，钟家当然没有器灵，时无宴根本没有感应到，不过尤星越在钟家找到了几根丝线。

    “这是燃的卧室，”钟父声，“是不是衣服上的线头？”

    时无宴却道：“不是，这是蚕丝线，线上还残余着灵力，和02的器灵灵力同出一源。”

    尤星越将红色的丝线放在心：“那只红马是不是这个颜色？”

    钟卿过来看了一眼：“大概是，那匹马比较偏向枣红色。”

    尤星越点点头：“先前钟姐，那是一只绸缎马？”

    钟卿点头：“看料子应该是蚕丝的。”

    尤星越心里大概有了猜测，那匹马确实是在颖江市到处栓线的器灵，他将这几根线用纸巾包好，放进口袋里。

    “钟叔叔，您知道02的住户吗？”

    尤星越问的时候其实不抱什么希望，这种高档区里少有邻居感情，而且钟家住2楼，离楼差了好几层。

    没想到的是，钟父竟然：“知道知道，他家那个孩在区可出名了！”

    钟父确定自家没有妖怪后心态放松，乐呵呵道：“他家那个卫澜在景明的附属学上学，成绩中上吧，但是特别爱打架！在家里也不听话，他爸爸过很多次了。”

    尤星越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怎么不听话？”

    钟父：“皮！可皮了！天天在家里蹦来蹦去，我们这儿是旧区，隔音没有那么好，吵得楼下不安宁。还学校里打架，身上都青青紫紫的。”

    尤星越一撑着脸，指尖慢慢点着镜框，突然问道：“您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钟父愣了下：“业主群里，他爸有时候会抱怨，那孩太能惹事了，又阴沉沉的不爱话。可能是父母离异受了影响吧，一个单身男人不会带孩子。”

    尤星越淡淡的：“单身男人为什么不会带孩子？难道单身影响他当父亲吗？”

    钟父挠头：“的也是。”

    尤星越又问：“所以这孩子顽皮的事情，主要是他的父亲在外面的？”

    钟父没意识到问题：“差不多。卫澜那孩子不怎么话，看着挺内向阴沉的。”

    尤星越起身：“钟叔叔家里没有别的问题，这些线应该是马留下的，我会带走，您请安心吧。”

    尤星越想去02看看。

    红马他是一定带走的，一来因为店里现在没有几个器灵，二来他猜测红马栓出去的线全都是自己身上的。

    线是极其难使用的东西，不然不留客不至于开了几千年的店才能找到一个尤星越。

    红马应该是误打误撞学会了用线，可是它能力不足，只能借助真实存在的作为“线”的媒介。

    红马这一路栓过去的线，大概全是从自己身上拆下来的。

    再让对方这么栓下去，不把自己薅完了？

    本体受损，器灵本身会受到影响，真要是伤到了根本，器灵会直接死亡。

    尤星越不想再拖下去，告辞后上了电梯。

    电梯上行的过程中，时无宴双轻轻搭在尤星越肩上：“不要担心，有我在。”

    尤星越仰头，链子细碎地响了一声，他有点苦恼：“这也太胡来了。你看这些线，肯定是从自己本体上抽出来的，它就不怕把自己拆散架吗？”

    时无宴很认真：“它不怕。”

    尤星越：“我知道它不怕，但是它应该要怕，拆散了会死的。”

    时无宴眼神是软的，他总是很顺着尤星越：“嗯，让它怕。”

    尤星越心里的沉闷消减许多：“我估计02的情况比较复杂，现在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

    尤星越表情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我可以让程局长晚上来把马偷走吗？”

    猫会犯罪吗？猫不会。

    时无宴还认真地思索了可能性：“她是非人类规划总局局长，总管阳世间所有非人类，照理，可以行使总局局长的权利，带走器灵问话。”

    尤星越严肃地盯着楼层往上升：“你得对，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远在遥城的白猫打了个喷嚏，坐在白虎身上，很困惑揍了白虎一爪子。

    白虎：他娘的。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楼。

    尤星越出电梯敲响了02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02内才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尤星越听力非常好，对方靠近防盗门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对方沉重迟滞的呼吸声，尤星越下意识揉揉耳垂。

    哐当，卫高福打开门。

    他正当壮年，身材发福，因为喝了酒，鼻子和脸皮都是红的，他耷拉着眼睛，精神极差，但面对尤星越和时无宴的时候，还是迟钝地挂上了笑容。

    客套，甚至是温和的。

    卫高福笑道：“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全身上下没有名牌，但是气质出众，而且这是高档区，住户大多是中产阶层。

    卫高福想到这一点，表情更客气了几分。

    尤星越似乎有些为难，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请问您是卫澜的家长吧？您家孩从我家拿了个玩具，我家弟弟闹得厉害。”

    着，尤星越垂下眼睛，他年纪轻，明明自己占理，脸还是有些红，到一半又解释：“其实只是个玩具，但是您做父亲的肯定知道孩有时候不讲理，我弟弟非要那个玩具，闹得不行。我想跟你家卫澜商量商量，能不能给他买一个别的玩具，换回他拿的那个。”

    卫高福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很歉意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卫澜太皮了，我平常忙管不了他。”

    他扭头高声道：“卫澜！卫澜！出来，有人找你！”

    尤星越推了下眼镜，如果卫高福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文雅不好意思的年轻人表情平和冷淡，完全没有刚才脸皮薄的样子。

    卫高福喊了好几声，儿童房的门才打开。

    卫澜慢慢探出头，见外面的门开着，门口还站着陌生人，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步走出门。

    卫澜怀里还抱着红马，卫高福情不自禁后退几步，摸着腕上的伤痕——线划出来的伤口实在太疼了！

    卫澜站在门口，冷冷抬起头：“你是谁啊？”

    尤星越屈膝，伸出：“你好，我是不留客的老板。你上次从我家拿了一个玩具，我可以跟你换吗？”

    卫澜戒备地盯着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从尤星越家里拿过东西。

    尤星越温柔地解释：“就是这匹马呀，哥哥给你买十几个玩具跟你换好不好？”

    卫澜闻言更加抱紧了怀里的红马，却感觉怀里的马挣扎了几下，卫澜连忙低头，只见红马从他怀里仰起头。

    漂亮的红马，四蹄都绣着花，可惜两只耳朵都破了，破口挂着线头。

    它坏的地方更多了，放着不管的话，真的会把自己拆得只剩一团棉花吧。

    尤星越蹲下来：“哥哥和马认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