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荔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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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好几日,裴明月送去的膳食都近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倒也不是没吃。听取长盘回来的淳燕讲,太子殿下虽吃得少,但好在没吐,也算她功德一件。

    可她当了几年美食博主,哪一条视频下没个几千上万的人嗷嗷待哺,馋得发慌?

    萧云霁这种浅尝辄止,更像是对她勉为其难的迁就,比闭口不食更让人觉得恼火。

    引以为傲的能力惨遭击。裴明月心气难平,着实被他无形磋磨了一把。于是一连几天垂头丧气,就连午时在耳房吃饭,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淳燕与她同桌,神色诧异地见她捏着筷子在碗里头转,一根土豆丝来回掉了七八次。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淳燕终是坐不住了,忍不住皱着眉瞧她。

    裴明月动作滞了滞,颓然地塌下身子。

    “姑姑你,殿下怹怎么能吃得那么少?”

    她耷拉着眼皮,极郁闷地叹了口气。

    淳燕怔了一下,目光陡然警惕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裴明月并未察觉她不甚友好的目光。只顾苦着脸,秀挺的眉都垂下来。

    “我担心殿下啊。他身子本来就弱,再不好好吃饭,入冬又要生病了。”

    她支起下巴,脸上的担忧不太像是伪装。这几日她也确然清减了不少,眼眶下泛着乌青,连那双古灵精怪的乌圆眼珠也暗淡许多。

    “……你倒是有心。”

    淳燕没从她脸上瞧出什么端倪,神色悄然缓和下来。

    “殿下厌食并非朝夕之症。如今能吃进些你做的膳食,已很让奴才们感喟了。”

    只是这点进步在裴明月眼里,简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可我想让殿下再多吃一点。”

    裴明月叹了口气:“厌食之症,多是心病。只是以寻常食物刺激,是很难彻底好转的。”

    淳燕搁下碗筷,神色不由认真起来:“你的意思是……”

    她直起身,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若是知道他过去最爱吃什么的话,从这儿入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御膳房曾这么做过,却并未见什么起色。淳燕将信将疑,却见方才还萎靡不振的裴明月,此刻已是目光炯炯,跃跃欲试的样子。

    淳燕低了头,忍不住噗嗤一笑。

    “殿下喜欢的东西,我倒是知道一样。”

    她含着笑意,语气里头一回带了些柔软的温和。

    裴明月眼睛亮了亮。探着身凑上去,耳朵几乎要竖到头顶。

    淳燕垂眸,缓缓地开了口。

    “皇上的祺妃,乃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她长在福建,生平最喜吃荔枝。入宫添了殿下后,每年福建岁贡之时,便会得上几颗赏赐。”

    那是已经尘封多年的旧事。可淳燕如今再次提起,却像是刚发生在昨日一般。

    “荔枝珍贵,祺妃娘娘不舍独享,便都留给了殿下。后来殿下长到十三岁,开始领兵仗,长年离京。每年赏赐下来的那些荔枝,她都仔细存放,一直留到了殿下回来……为她守孝之时。”

    她顿了顿,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斯人已逝,荔枝也早已风干。从那以后,殿下每每去福建,都要买上许多荔枝。只近几年生了厌食之症,便没再提起过它了。”

    话音落罢。裴明月蹙起眉头,内心隐约有些酸软的触动。

    她竟不知道。外人看来无比尊贵的萧云霁,还有这么桩意难平的旧事。

    但将这桩事细想想,反而更让人苦恼了。

    “可眼下早已过了时节,我要去哪儿寻新鲜荔枝呢?”

    裴明月为难地挠了挠头。

    淳燕瞧她是真心苦恼,心下不由隐生好感。便笑着摇了摇头,柔声宽慰道:“殿下现在食欲不振,就算你找来荔枝,他也未必会吃的。”

    裴明月却不肯轻言放弃。她直起身,绞尽脑汁地在茶厅里来回踱步。

    古代果真还是落后。若是在当代,随便去楼下转转,就能提一兜子个大饱满的荔枝上来。

    就算偏远点的地方买不到,也有各种荔枝口味的代餐。什么荔枝软糖,荔枝汽水……

    等等。

    脑海中灵光乍现。裴明月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激动地道:“我有主意了!”

    *

    裴明月向来是口到手到的。

    自进了厨房,她便捏着杆药秤,仔细称过各种食材及粉末后,将它们一碟碟地排在了案上。

    淳燕自是看不懂她在搞什么名堂。只得有些生疏地帮她烧起火,将砂锅坐在了灶上。

    等到火势旺了,裴明月便往锅里头添进十两清水。紧接着倒入六钱乌梅,大火快煎,直至汤汁浓缩至原来的一半。出锅后,将梅汁用纱布过滤至碗中留用。

    “淳燕姑姑,麻烦再添十两水。”

    淳燕应了一声。水添入后,裴明月往里头倒了一钱缩砂仁,一钱肉桂,快煎后将汁液过滤至另一个碗中。

    淳燕也没闲着,按照裴明月的指示,将几大块生姜细细剁成碎渣,装入纱布,用力往锅中挤捏。约摸着姜汁够了三钱后,裴明月才将方才煎好的乌梅汁和肉桂汁全数倒入锅中,加入二两冰糖,转火慢煮至浓稠冒泡。

    此时她仍不着急起锅,而是将方才称的一钱丁香磨成粉,均匀撒入锅中拌匀,这才趁热将膏汁倒入了瓷罐中。

    盖盖前,裴明月用银勺挑了一些,置于杯中以热水化开。

    “姑姑请尝。”

    她将杯盏举到淳燕面前,胸有成竹地一笑。

    淳燕将信将疑。低头啜饮一口,登时竟惊叹不已。

    她跟了这全程,里头没一样东西和荔枝搭边。裴明月妙手生花,竟能将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复刻出如此纯正的荔枝味。

    淳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佩服。

    总算有找回场子的感觉了。裴明月搭眼看了看窗外,日头微斜,正是用下午茶的好时候。

    时不我待。她手脚麻利地为萧云霁沏上了一盅,屁颠颠地便往书房奔去。

    果真如她所料,萧云霁确然正在书房中批阅卷宗。她立在门口唱了声喏,便稳着脚步走了进去。

    “殿下,奴才来给您奉茶。”

    裴明月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将长盘举过头顶。

    萧云霁心无旁骛,压根看也不看她。直到裴明月举得胳膊都开始发酸,才淡淡开口。

    “我从不喝茶。”

    倒是她疏忽了。裴明月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赶紧找补道:“回殿下的话。这不是茶,是奴才特制的荔枝水。”

    眼下已是金秋时节,哪里来的荔枝?萧云霁最不喜她这自作聪明的做派,忍不住蹙了蹙眉,冷声道。

    “无稽之谈。”

    “可您还没尝,怎知奴才是无稽之谈呢?”

    裴明月放下长盘,将茶盏捧在手中,十分恭敬地呈至萧云霁面前。

    “请殿下品尝。”

    萧云霁仍旧不为所动:“拿走。”

    “殿下不要这么武断嘛。”

    裴明月最是死皮赖脸。腆着脸不依不饶地纠缠:“真的是荔枝味儿,殿下难道真不想尝尝吗?”

    她使劲往前递了递茶盏。胳膊肘无意撞到他的笔杆,萧云霁笔锋一偏,苍劲好看的字拉出一个颇为刺挠的捺。

    他闭了闭眼,觉得吴庸那句贫嘴麻雀形容她真是一点都不委屈。

    “放下。”

    萧云霁蹙起眉,冷声道。

    裴明月立刻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满脸堆笑地立在一旁。

    “殿下请用。”

    萧云霁瞥了那茶盏一眼。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它端了起来。

    盏盖掀开的瞬间,入目是浅褐色的茶汤。他垂眸,浅浅抿了一口。化在舌尖的瞬间,竟真的弥散开水汽般清甜的荔枝味。

    他神色一动。不露声色地抬起头,语气淡淡地道:“如今这时节,你从哪里得来的荔枝?”

    裴明月一看成了。面上笑容愈发灿烂,很狗腿地搓了搓手:“当然是奴才想尽一切办法,从天涯海角寻来的啦。”

    “哼。天涯海角?”

    又在满嘴胡吣。萧云霁冷下脸,将茶盏往案上一墩:“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殿下饶命!”

    一听要掉脑袋,裴明月吓得直起身,赶紧收起尾巴乖乖认怂:“奴才,奴才这就实话。”

    萧云霁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裴明月扭捏了一下,有些赧然地道:“如今这时节,确然是没有荔枝的。就算有,奴才穷成这样,也是万万买不起的。”

    她冲他眨眨眼,食指拇指举到前面一捏:“实际上,奴才不过是发挥一点点巧思,将一些常见的食材香料混合在一起熬煮,便得出这荔枝的味道。里头搁了乌梅,缩砂仁,丁香……”

    裴明月咬了咬唇,掰着手指开始数了起来:“冰糖二两,肉桂……”

    她的话像是怎么也不完。萧云霁眉角突突跳了几下,只觉得耳边很是聒噪。

    他不欲再听,伸手端起茶盏。刚要再饮一口,却被裴明月眼疾手快地夺了过去。

    “你……”

    冷不丁被偷袭,萧云霁怔了一下。没想到她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直接从他手里抢东西。

    “殿下想要再喝一口,可以。”

    贫嘴麻雀不仅胆大包天地将茶盏藏到身后,还颇为理直气壮地向他提起了要求。

    “但您得答应奴才。今日晚膳,您至少要把粥喝完。”

    萧云霁皱眉盯着她,气得冷哼一声。

    “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裴明月,你是真活腻了。”

    裴明月捏着茶盏,冷汗霎时冒了一身。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了。但既然已改变不了,那就必须想尽办法找补。

    于是她挺起胸膛,强压下喉间的颤抖,更加理直气壮地道:“为了殿下的安危,奴才就是明天掉脑袋,今天也得这么以下犯上。”

    她外强中干地瘪瘪嘴。乌圆眼珠升腾起雾气,登时又变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为了让殿下吃东西,奴才可是连荔枝都凭空造出来了。如今奴才不过是想让殿下多进些膳食,身体能好快些,这样难道也错了吗?”

    着。裴明月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来就来,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啪”的一声,砸在了他的案上。

    遇上这般满肚子歪理的人,真真是乱拳死老师傅。

    萧云霁隐忍地闭了闭眼,总算是含蓄地点了头。裴明月这才露出笑容,老老实实地将荔枝水呈给他。

    这种时候,她还没忘了自夸几句:“奴才这双手可厉害着呢。您就是给奴才阵风,奴才都能雕出花来。”

    萧云霁揉了揉额角,终是不愿再听她多一句。端了茶盏敷衍地挥挥手,将这张叽喳不停的嘴给发走了。

    裴明月目的已达到,自然也不愿多留。兴高采烈地跑回厨房,开始张罗过会要送过去的饭菜。

    不多时,便有人来传晚膳了。

    今日晚膳做得简单。一碗白粥,一碟菜。由于裴明月要准备明日的膳食,便由淳燕将长盘送了过去。待到长盘再送回来时,菜虽纹丝未动,但盛粥的碗却果真已经空空如也。

    淳燕这会儿已对她十分敬佩,不住地称她艺高人胆大:“你倒真有法子。一碗荔枝水,竟真哄得殿下吃了东西。”

    “惭愧惭愧。”

    裴明月谦虚地摇了摇头,语气忍不住有些雀跃。

    “殿下既开了这吃完一碗粥的先河,明日应当是不会再剩饭了罢?”

    淳燕刚想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明日的膳食先不用准备了。镇南王回京,皇上明日要在御花园设宴呢。”

    裴明月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镇南王?

    这三个字宛若五雷轰顶,将裴明月从头炸到脚。

    完了,全完了。

    那个真正拥有主角光环的人,终于还是出场了。

    裴明月握紧拳头,浑身如坠冰窖。

    沈擎是站在命运终点的人。就算她筹谋了再多,再久,再心存侥幸,只怕都不过是徒劳挣扎。

    不是冤家不聚头。事到如今,可真是是祸躲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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