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碎碎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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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呦!”

    裴明月猝不及防,狠狠摔了个屁蹲儿。碗碟稀里哗啦,在身旁碎了个泼天热闹。

    此刻决然顾不上收拾残局。她动作迅速,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便伏在地上磕头谢罪。

    “奴才送饭心切,不慎翻殿下的膳食。但求看在奴才是初犯的份儿上,请饶奴才一命!”

    裴明月先发制人,哀声恳求。即便脑袋严丝合缝地埋在臂弯里,仍然入戏很深地抽泣起来。

    半晌无人回应。

    她心里疑惑,却不敢贸然抬头。手边隐约蹭着坨毛绒绒的东西,她往后缩了缩,那毛团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喵。”

    裴明月身子一滞。她诧异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碧绿的眼珠。

    竟是那只要饭的大胖橘。

    ……也是造成这一地狼藉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无辜地眨眨眼,恬不知耻地蹭起她被菜汤溅湿的衣袖来。一副乖巧求摸的谄媚样儿,和那晚在御花园撞见萧云霁时如出一辙。

    “怎么一碰见你就没好事?”

    好在不又是被当场抓包。裴明月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脸上横流的涕泗,有些无奈地瞪了它一眼。

    膳食碎了一地,到手的线索也飞了。裴明月顾不上应付它。余光瞥见碎碗片里还残余一点干净的汤汁,便用食指沾了几滴,心翼翼地抹在鼻子下方。

    大胖橘突然厉声嚎叫起来。它一口咬住她的袖角,用力将她往旁边扯。

    药香再次扑鼻。隐藏于其中的那股味道,比方才更加微弱。

    本能告诉她,膳食中绝对有问题。

    裴明月了个寒噤。她起身冲到水槽边,用力搓洗着触碰过汤汁的每一寸肌肤,直到发红肿胀,渗出针扎般细密的疼痛,她才堪堪停手。

    咽喉阵阵发紧。裴明月心有余悸地握紧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原书中寥寥几笔,只写沈擎给太子下毒。却并未明沈擎是快刀斩乱麻,以剧毒一招致命,还是温水煮青蛙,用慢毒长年累月将他折磨致死。

    难道是后者?

    若沈擎真将毒下于御膳房每日所呈的膳食之中,那萧云霁长年累月的厌食,难道是察觉后的有意为之?

    一阵寒意爬上裴明月的脊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是局外人,尚且不解全貌。若真如她所想,身为局中之人的萧云霁,又是如何察觉出如此隐秘的手段的?

    裴明月看过了故事,以为自己早将他人命运了如指掌。置身其中才发现,她曾以为尽在掌握的全貌,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她所熟知的,病弱厌食,任人摆布的萧云霁,或许还隐藏着翻云覆雨,令人胆寒的另一重面目。

    “人精,都是人精啊……”

    裴明月渗得牙根发痒。头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紫金城真是这样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必须要搞清楚,萧云霁的厌食究竟是心理疾病,还是有意为之。

    若真是他刻意伪装,并隐忍蛰伏六年。那萧云霁其人,定是比拥有主角光环的沈擎还要恐怖上百倍的存在。

    裴明月甩甩脑袋,用力定了定神。

    眼下离宫变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足够她想办法脱身。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将萧云霁的膳食伺候好。或许他哪日会念她劳苦功高,不用她张嘴求,就大大方方地将她放出宫去了。

    想到这里,因未知而恐惧的心便稍微舒展开来。

    传膳的时辰快到了。裴明月长舒了口气,回厨房收拾干净了残局。便挽起袖子,开始着手准备膳食。

    气温转凉,正是要暖身的时候,吴总管送了尾极鲜的鲫鱼,已处理干净放在冰碗里。

    裴明月水搅蛋,混进面团中和好后,将其搁置在盆中醒发。恰到好处的火上已架好砂锅,她要准备的,是一道鲫鱼汤面。

    由于萧云霁长年厌食,脾胃失和,不能承受香料,生姜一类的刺激。故而去除鱼腥的料酒,裴明月便用了青桔汁腌渍来代替。腌渍半盏茶后,将鲫鱼放入锅中薄油中火慢煎,中途多多翻面,以避免沾底。

    不多时鱼肉便变得金黄。她翻得便更频繁了些,直至鱼骨肉皆酥,渐渐被翻拌成碎渣。裴明月趁此倒入清水,没过鱼渣,转火慢煮半盏茶的功夫,直至鱼汤雪白浓稠如牛乳。

    鱼汤已成。她便取来个碗,将纱布覆盖在碗口。端起砂锅缓缓将汤倒入,鱼渣便尽数被阻隔在纱布上。

    她不慌不忙,也不急着煮面。碗中的鱼汤再次被倒回砂锅中,手脚利索地加入半勺白糖,一勺盐。此时面团已然醒好,裴明月手脚利落地切出一块面介子,三两下抻出一把粗细均等的面,趁鱼汤将沸之时下入,待到煮至透明连汤一同出锅。

    锅底余汤仍有用处。加水烫两颗碧绿的菜心,放在汤面皆呈乳白色的碗中,才算大功告成。

    香味被热气催化,袅袅袭人。一碗汤面如同未曾装点的妲己,饶是无辜也勾人。

    膳食已成。裴明月将它心放入长盘,严丝合缝地扣上盖子,一路送往了东宫正北边的书房。

    她本担心被人撞见,露出端倪,一直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好在传膳时正值午憩的时辰,未曾碰见什么人,偶有几个太监,也只是目不斜视地站在轮值上,半眼也没瞧她。

    直到她进了书房。

    竹帘半掩着,案上袅袅燃着沉香。萧云霁墨发将束未束,肩头随意披了件鹤氅,身姿笔直地坐在窗前,神色认真地看着几摞卷宗。

    天气将冷未冷,书房中却已然点起了别春炉。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可热得裴明月顷刻便出了一身薄汗。

    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式面见他。裴明月有些踌躇地顿了顿脚,还是弯下腰将膳食呈了过去,恭恭敬敬地放置在他手边。

    “请殿下用膳。”

    萧云霁半晌没瞧她。盯着卷宗眼也不抬,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吴庸从旁随侍,开口道:“东宫惯例,由掌厨奴才先行试菜。确认无恙后,殿下再进膳。”

    罢,吴庸便递给她一具银制碗筷,神色犀利地盯着她。

    裴明月双手接过。很是坦然地夹了一筷面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后,缓慢而刻意地盯着吴庸吞了下去。

    吴庸白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浮夸的动作。他躬下身,将膳食再次呈到萧云霁眼前。

    “膳食无恙。殿下可以用膳了。”

    萧云霁终于放下了卷宗。眼底春寒料峭,淡淡扫了她一眼。

    久经沙场的人,连眼神也如被烈火反复淬炼过一般。裴明月只觉像是有一整个营的重骑踩着她的脸碾过去,简直令她厚赛城墙的脸皮无所遁形。

    她了个寒噤。赶紧伏在地上,不敢再看他。

    萧云霁没再开口。头顶上传来极轻的几声碗筷碰撞声。眨两下子眼睛的功夫,便听得吴庸开了口。

    “殿下膳已用罢。端着盘子,跪安吧。”

    这就吃完了?

    裴明月诧异地直起身子,却仍旧不敢抬头。她伸手将托盘取下来,眼一瞧,碗里头的面和汤只少了浅浅一点,至多下去了不超三口。

    她做美食博主这些年,路边摊体验也好,复刻美食也罢。从来都是上桌即空盘,没做过一顿旁人只吃得下三口的东西。

    ……挫败,太挫败了。

    裴明月灰着脸,实在没忍住内心的疑惑。

    “恕奴才冒昧。敢问殿下食欲不振,可是因奴才手艺太差,做的膳食不合胃口?”

    “大胆奴才,竟敢诘问太子殿下!”

    吴庸竖起眉毛,瞪着眼狠狠踢了她一脚。

    “殿下肯用两口,也是你这贫嘴麻雀九世修来的福气。再敢瞎,当心咱家拔了你的舌头!”

    比起挫败感,裴明月还是更为怕死。当下便吓得紧紧绷住嘴,伏在地上认怂:“奴才知错!”

    吴庸冷哼道:“没眼力见的。还不赶紧带上东西滚?”

    裴明月一刻也不敢耽搁。她直起身,乌圆眼珠瞪得大大的,眼眶有些发红,像只受惊的兔子。葱根似的素手微微颤抖着端住长盘,低着头匆匆走出了书房。

    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微风掀动竹帘,撩起他如墨的发丝。萧云霁垂眸,像是终于抑制不住,掩唇咳了几声。

    吴庸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回头就要传口盂,却被萧云霁拦住。

    “不妨事。”

    他皱了皱眉,咽下胸口的痛意。

    “只是旧疾犯了。”

    往常犯起旧疾,这具身子总要翻江倒海地痛上一场,六年来他已习惯。

    此刻与往常却又不同。每每吃过她准备的膳食,总会恍惚找回一丝很难察觉的温热。

    那是久违的温热。这些年他如同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已足以让他短暂梦回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萧云霁。

    吴庸担忧地看着他,皱纹耷拉成一个苦字。

    “奴才查了查裴明月的底细,是个没爹没娘拿捏不住的。让她负责您的膳食,是否太过冒险了?”

    吴庸很是犹豫:“总感觉那丫头鬼精鬼精的,不像什么好人。眼下她尚老实为您做饭,不敢搞幺蛾子。可一旦真要对殿下不利……”

    “好了。”

    萧云霁闭了闭眼,眉间带了倦意。他放下卷宗,冲吴庸摆了摆手。

    “我乏了,你下去吧。”

    吴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躬身道了声诺,便退下了。

    窗棂上忽而一阵拍翅声,只见一只海东青单足着陆,精准地落在窗前。

    萧云霁起身,解开它脚上的竹筒,从中取出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金钩银划,内容赫然醒目。

    ——镇南王七日后回京。

    萧云霁神色淡淡,将纸条丢进了别春炉。火苗猛得窜了窜,照亮了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他瞧不很真切。俯身将它拾起,竟是一只巧的耳坠。

    他没有妻室,想来是裴明月方才磕头告饶的时候,不慎遗落的。

    萧云霁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手要将它丢进别春炉一并烧掉。

    却不知怎的。神思不经意一晃,晃过她裙摆染尘,有些狼狈地偷烤鸡腿的样子。

    许是那夜风温润,柔和了她的眉眼。火光摇曳中,竟像是从那双乌亮的瞳仁里,瞧出几分轻易察觉的真心来。

    多年征战沙场,磨砺出他异于常人的警觉。六年前兵败重伤,则塑造了他数十倍于以往的多疑。

    他不轻信于人。只因紫金城比起沙场,是另一种更为险恶的诡谲。

    有人要害他,有多少人要害他,没人比他更清楚。只是过去的萧云霁身强力壮,尚有回旋余地,可如今,他只不过是个空占太子之位的病秧子。

    老虎落难,便成为猎户眼中的羔羊。

    镇南王回京,紫金城的暗涌只会愈演愈烈,最终将一发不可收拾。

    萧云霁默了良久。随手将耳坠丢入笔洗,溅起了几滴微弱的水花。

    希望那个自作聪明的丫头,不要让他失望。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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