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南
血迹已变得有些发暗,与他修长莹白的手掌交织,并不吓人,反倒有些奇异的美感。
裴明月并不怕这个。她摇摇头:“您就这么把他放走,真的可以吗?”
萧云霁神色略松了松。他垂下手,淡声道:“不过是个混混,怕什么。”
他声音虽平稳淡然,尾调却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想到他身子不好,还为她出手解围,不由担心起来:“您的旧伤……身子还承受得住吗?”
隔着幕帘,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语气淡然,那丝轻颤仿佛只是她的错觉:“活动筋骨而已,不妨事。”
萧云霁站得很直,身姿挺拔,瞧不出半点端倪。裴明月总觉得不放心,便趁他不备,突然把手伸出去,将遮住他眉目的幕帘撩开。
她个子矮一些,瞧他时便踮着脚。乌亮眼珠带着探究,直直地撞进他猝不及防的眼底。
“殿下?”
裴明月皱起眉。这一路隔着幕帘,她一直没怎么瞧见过他的脸。如今一看,他的脸色竟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拖着这样一副身子,他是如何击退这么多人的?
不等裴明月开口问,萧云霁便迅速拂开她的手。幕帘再次垂落,遮住他耳尖几不可察的红意。
“我脸色一直都如此。”
他往后退了一步,似怕她再突然搞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一直都如此,您就不该逞强。”
裴明月叉起腰,脸颊气得都鼓了起来:奴才贱命一条,死不足惜。遇到危险您跑就是了,何苦损害自己的身子呢?”
她情绪激动,只顾着谴责他不爱惜身体,却完全忽略了自己此番是将萧云霁当成了不仁不义,临阵脱逃之人。
萧云霁岂会听她的。他冷冷扫了她一眼,如同看傻子一般。
“你是猪吗?”
裴明月当然不是猪。这次她意外地没有反驳,突然微微弓起身子,面露难色。
“殿下……”
萧云霁蹙起眉:“又怎么了?”
裴明月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上茅房……”
萧云霁的身子很显然地僵了僵。见裴明月憋得实在难受,便很快正色起来,语气冷冷道。
“就在这儿上,我守着。”
“这儿?”
裴明月不可置信。左右看看,只有约摸六步远的地方有一丛灌木,勉强可以遮挡一下。
她扭捏了半天,迟迟不肯动身。她本是想拒绝的,却发现于情于理都拒绝不了。若再来一帮山贼草寇,她又不会武功,肯定又要带累萧云霁动武了。
激烈的天人争斗之后,裴明月还是选择了妥协。
“那您可不许看啊……”
她绝望地嘟囔。萧云霁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她。
裴明月咬咬牙,灰溜溜地跑到灌木丛中。开闸放水的几秒,比水滴石穿还让她觉得漫长。
好在萧云霁连动也没动,只当她不存在。完事之后。她面红耳赤地走出来,低着头也不同他话,恹恹地坐到了车辕上。
萧云霁也没多话。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拿起缰绳,淡声道:“走罢,继续赶路。”
裴明月红着脸,闷闷地应了一声。好在拂面的风足够冷,吹灭了她脸上肆意流窜的热意。
算算出宫也有近半月了。紫金城并未传出什么动静,冠冕加身的沈擎立在城门昭告天下,皇帝太子皆已身亡。萧氏江山自此覆灭,由他登基称帝,并立林簌为后。
想来他刚刚登基,正是忙乱之际,许多事沈擎没工夫细想。故而路上并未碰到有追兵寻找他们,只是碰到些劫的流寇。看来陆昭已做好善后,暂时应当是安全无虞了。
裴明月支起头。想起未知的前路,语气里有些害怕,还有些憧憬。
“咱们这是去哪儿?”
马车缓缓向前动了起来。萧云霁看着前方,神色淡然:“江南。”
*
两人途中并未多加停留,而是快马加鞭,一路到了江南。江南离京城很远,故而叛军借道并未波及此地,沈擎登基后,这里也很快便步入了正轨。
没人会认识他们。江南民风淳朴,顺着水路一趟便去到扬州。裴明月雇了条船,船夫摇着橹,顺着水路晃晃悠悠地往南驶去。
已是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日光暖暖撒在水面上,如同碎金一般,粼粼地闪着光,浪头轻柔地推过来,船儿微微摇晃着。裴明月伸出手,指尖浸入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花。水里头温热中带着些凉意,鱼儿争相触着她的指节,吮得她痒痒的。
一路舟车劳顿。萧云霁应当是有些疲累了,坐在对面,支着头闭目养神。几粒水花溅到他幕帘上,晕开的一片。他睁开眼,恰好迎上她亮亮的眼睛。
裴明月指着他旁边的水面,惊讶地道:“那只红鱼到您那儿去了!”
他低头一瞧,身旁的水面上果真浮着一尾红鲤。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红鲤用力甩了甩尾巴,消失在青波里。
“您把它吓跑了。”
裴明月有些沮丧地撅起嘴。
真是莫须有的罪名。萧云霁没有理会她,淡声开口:“安静些。”
碰了钉子,裴明月也不恼。吐吐舌头,仍低头闲闲地撩着水。袖口沾了水,有些湿了。她将它卷起来,露出雪白的腕子。红绳迎着光,被濡湿的地方亮亮的,显得格外刺目。
许是它过于显眼了。本在休憩的萧云霁一睁眼,目光便穿透幕帘,落在了那根红绳上。
“你一个男子,戴什么红绳?”
他微蹙了眉,只当她是粗心忘了摘,生怕她暴露。
裴明月护住腕子,自然是不肯摘:“怎么不能戴?这是陆昭哥哥送我的,他都能戴得,我怎么戴不得?”
敢如此大胆干脆地违逆他,这还是头一回。话一出口,裴明月就后悔了,只是隔着白纱,她也瞧不清萧云霁的神情。这一路他极少摘下帷帽,越发显得清冷孤傲了。
“随你。”
正当她忐忑之时。萧云霁却只是淡淡地开口,姿态优雅地靠在船舷上继续养神。
这段日子在路上没少遇到山贼草寇,都被萧云霁动武解决掉了。自出了宫之后,他整个身体都比从前硬朗起来,虽然瞧着还是清瘦,胃口也仍旧不好。但他如今竟能以一己之力击退一群人,若身子实在亏损,也是无论如何也逞不来这个强的。
看来,他还是在日渐好转的。
仿佛察觉到她的好心情。榴莲仰着肥头,慵懒地卧在她脚边,尾巴轻轻地蹭着她的脚踝。春光熹微,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河畔垂柳已发嫩绿新芽,微风里轻摆着窈窕身段,沿河多有商铺摊,叫卖着甜酒酿和黄中带青的酸杏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江南的人间烟火虽不似北方那般浓墨重彩,花团锦簇,倒也入诗入画,别有一番风趣。
颠沛流离的日子过得久了,便贪恋起俗世的安稳来。裴明月支着脑袋,有些怅然地看着岸边那些热闹,忍不住开口。
“殿……兄长。咱们暂时在扬州歇一阵子,好不好?”
萧云霁却像是没听见,仍旧闭着眼睛,并不话。
裴明月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他性子谨慎,弄清事态之前不会贸然承诺。硬碰硬是不行的,她便也没再坚持,心里头默默想起主意来。
不多时,船只便靠岸了。上码头之前要先给船夫船钱,一路过来倒也不贵,船夫只要十个铜板,可此次裴明月却显得格外计较,开始同船夫掰扯着讨价还价。
船夫操着一口扬州话,并不是很耐烦的样子:“十个铜板还嫌多哦。我还要赶下趟,不要忾摆哉好勿啦?”
裴明月听不懂,自然也就接不上话。她挠着头满脸疑惑,气焰顿时矮了一截:“忾……什么什么?”
她依稀记得萧云霁的母妃是扬州人,耳濡目染,或许他能听得懂扬州话。便转过脸,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萧云霁察觉她的眼神,冷声道:“是你拖延时间。不过十个铜板,快些把钱给过。”
连队友都在催她。独角戏唱不动了,裴明月不情不愿掏出钱袋,从里头很肉痛地数了十个铜板出来。船夫收了钱后,两人方才上岸。甫一落脚,便听那船夫摇着桨嘟囔道:“生得人模人样,竟是个涩巴子。”
裴明月听不懂,但总感觉那是在骂人。她挠了挠头,语气有些迟疑地问萧云霁:“那船夫……是不是在骂我?”
萧云霁蹙眉看了她一眼,道:“十个铜板也要讨价。”
“不当家哪知柴米贵?”
听出他语气里头的不满。裴明月忍不住不服道:“您在宫里头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哪知道钱是有数的?这些日子吃穿用度全靠我在宫里攒下的那点可怜巴巴的月银,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啦。”
她提起瘪瘪的钱袋晃了晃,里头传来铜板碰撞的叮当碎响。
萧云霁难得怔了怔。
倒是他疏忽了。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东宫,便没准备半点银钱,一路上吃穿用度全是裴明月在操持。身为男子,却事事依靠女子,这样确然有些不太好。
“我给你那块金饼,你可去当掉。”
萧云霁淡声道。
“那是最最紧急时才会动用的老本儿。”
裴明月摇头:“眼下的情况,咱们还没难到那一步呢。”
萧云霁看了一眼她手里瘪瘪的钱袋。皱起眉,显然当她是盲目乐观。
“您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裴明月瞧出他的迟疑。却也不急着争辩,而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手艺人做事,您只管放心。只要给我把菜刀,不出两日,就能把这些天花出去的银子给赚回来!”
作者有话要:
加油!
马上要开启在扬州卖吃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