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没什么。”商丽歌偏过头,莹润白皙的耳垂上渐渐透出一抹胭脂色,闻玉垂眸瞧着,忽而想伸手过去感受下那上头的灼烫温度。
然商丽歌已然从他身侧走过:“我出门一趟,公子自便。”
闻玉眉心微蹙:“出去做什么?”
“去买只鸡来,公子不是想喝鸡汤?”
院子里适时响起“咯咯哒”的鸡叫声,闻玉扬眉:“这不是鸡?”
商丽歌回眸,朝着闻玉摊了摊手:“可我不会杀,也不会拔毛处理内脏。”
“公子会?”
闻玉:……
闻玉沉默片刻,随即唤了丛云。后者从外头进来,摸了摸鼻子道:“公子,我也不会。”
闻玉额角一跳:“那便去买只处理好的。”
丛云只得领命前去,商丽歌便又道:“再带点料酒、八角和香菇。”
“知道了。”丛云垂着头出门,不知自己如何从公子的贴身侍卫,混成了买菜厮。
院子里两只老母鸡依旧时不时地叫个几声,全然不知自己已幸运地逃过一劫。
商丽歌先去生火烧水,随后了盆热水,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朝闻玉道:“袖子给我。”
闻玉微微一愣,依言将手递去。商丽歌攥着那月白色的袖摆,只见几点零星血色已成暗红,落在月白袖袍上显得格外突兀。
商丽歌用帕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擦拭,乌黑的长睫微垂,神色专注。
闻玉的目光从她微微勾翘的眼睫落到她纤巧的鼻梁,随后在她唇上停驻。商丽歌的唇而饱满,只涂了一层浅浅的唇脂便显出瑰丽色泽,似乎无需凑近就能闻到其上淡淡馨香。
闻玉忆起那份柔软,眸色渐深,袖下的指尖轻轻摩挲,正要再凑近几分,商丽歌已然松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道:“好了。”
随即步子一转,将盆里的水倒掉。
商丽歌收拾完,却见公子还是愣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由上前道:“怎么了?”
闻玉意味不明地瞧着她,喉间微滚,这样富有深意的目光,叫商丽歌下意识心头一颤。
难言的沉默在二人身边拉锯,四周的温度渐渐升高,似乎连灶台下的火星都爆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院门这时被人推开,丛云快步从外头进来,高声道:“公子,商姑娘,东西我买回来了……”
商丽歌回过神,立时跑去接了丛云手中的东西道:“我去熬汤。”动作快得仿佛再晚一步,丛云手中的鸡就要活过来飞走一般。
丛云忽而觉得身上一冷,抬眸对上的公子的目光,忍不住一个瑟缩。
怎么回事,东西不是都买回来了吗?
怎么瞧着公子的眼神,似要将他丢进锅子里煮上一煮?!
鸡汤最重要的便是调料和火慢炖,丛云跑了一趟早已腹中空空,鸡汤的香味幽幽飘出,他自是也想留下来喝上一碗,然看公子神色,他若是再不走,怕是这辈子也别想喝鸡汤了。
丛云认命地出门去,离开前还体贴地将院门带上。
闻玉的神情这才好了一些,他看着商丽歌挽着袖子切着姜丝香菇,灶间烟雾腾腾,愈发显得那一双眼眸水色朦胧,额角几缕碎发垂下,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微微晃动,似是因为她在,灰白灶间也生动亮堂起来。
闻玉一看便看了许久。
灶台下的火候极为重要,既不能太大也不能至熄灭,商丽歌弯腰看了一眼,刚握住扇柄,身后就有人过来,握住了她捏着扇柄的手。
“我来吧。”
商丽歌微微一怔,转头看着公子从容将蒲扇接过,随后撩袍坐在了木凳上,轻轻扇着灶台下的火星。
他的面具已然摘下,露出完整的清俊五官,拢在白雾之中,轻而易举便沾惹了人间烟火。
这样的公子,不知怎的让人心尖一软。
锅里熬出了浓浓的白汤,商丽歌盛了鸡汤出来,同公子在院中用饭。
“你的手艺倒是进步许多。”闻玉想起她在红楼时做的一面焦黑的虾饼,对比起来,这碗鲜香鸡汤算得上是人间美味了。
商丽歌亦想起红楼诸事,神色微顿。
“公子这么久不回去,不会出事吗?”
默然良久,商丽歌终是问出了口:“澧都中不是还有许多大事要公子处理?”
兰嫔产,韩贵妃被褫夺封号入冷宫,太子也已然被废,韩氏根基不稳,此时正是该稳扎稳紧咬不放的时候,这个时候公子不在,岂非……
“你是关心我,还是在赶我走?”
闻玉倏尔抬眸:“我为何而来,歌儿不知么?”
商丽歌眼睫微颤,垂下眸去,却被公子伸手抬了下颌。
“若是赶我走,我劝歌儿趁早歇了这个心思,若是关心我……”
闻玉的双眸逐渐灼热,一贯温凉的指尖也开始骤然升温。
“没有。”商丽歌嗡声道,“我没……”
余下的声音消弭在唇间,公子俯身而来,在她唇边落下一吻,轻如鸿羽,却瞬间燎原。
商丽歌红着脸,一时失声,却听公子低声道:“抱歉,一时没忍住。”
那碗鸡汤闻玉终是没喝完,商丽歌将人赶出了院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将门合上。
闻玉倚靠在墙边,指腹在唇间摩挲,忽而轻轻一笑,双肩微颤。
***
商丽歌上了去林西苑的马车。
自那日与赵婉言深谈过后,郡主终于开始配合治疗,针灸药浴外加汤药,内服外用,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然她年纪竟也咬牙挺了下来,如今治疗有了些成效,她的双腿已然恢复了几分知觉。商丽歌时常做些蜜饯带去,教她琵琶演乐,倒也叫她开怀几分,愿意多上几句话,也不再动辄发脾气了。
到了镜湖边上,竟是詹慕台亲自等在舟上,与她一道往绣楼去。
“黎大家……不,如今该改口称商大家了。”詹慕台笑着眨了眨眼,“姑娘怎就这般沉得住气,那日在湖边得穆婷鸢那般为难,竟也未将身份道出……”
詹慕台抚了抚扇柄,似是无意道:“若非知道姑娘并无仇家,詹某都要以为姑娘是在躲着什么人呢。”
商丽歌笑了笑,面色不改:“哪里,我只是比较低调而已。”
詹慕台被噎了噎,暗道不愧是那位瞧上的人,不仅人长得娇俏妩媚,性子还有趣。只可惜被那人捷足先登,詹慕台啧了啧舌,白费了他这身风流皮囊,竟是注定不能与这位美人谈场风花雪月。
毕竟美人和命,他还是要选择后者的。
詹慕台扼腕嗟叹中,舟已驶过镜湖,泊在了桃花岸边。
两人先后下船,詹慕台又朝商丽歌一拱手:“穆婷鸢之事是我疏忽,那日承诺过姑娘,只要你能让言娘配合治疗,我便护姑娘无虞,不想还是被人钻了空子,险些又让姑娘受辱,这是我的不是,姑娘想要什么补偿,尽可直言。”
两厢订约之事,商丽歌自也不会同他客气,便道:“我俗气得很,要补偿我,几两金银便可。”
詹慕台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这好,姑娘既好生照看了言娘,莫几两金银,要几箱都无不可。”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夹道边传来清晰的树枝断裂声。
两人转头望去,却见赵婉言不知何时转了轮椅行到桃树下,身后连半个丫鬟都没带,她面色惨白目中森冷,深看了两人一眼,蓦然转过轮椅,头也不回地往绣楼去。
詹慕台面色一变,商丽歌亦是心下一沉。
她定是听到了他们所言生了误会,若此时不解释清楚,他们之前所做的努力便全都白费了!
商丽歌立时追上前去,一把握住轮椅的扶手:“郡主留步,听我解释可好?”
“解释?”赵婉言冷笑,“解释什么?解释你是同表哥合作才会出现在我跟前,解释你之前同我的通通都是废话,只是想从南宁王府赚到足够的银两么?”
“虚伪!狡诈!”
赵婉言气红了眼,拼尽全身的力气要将商丽歌拂开:“你还拦着我做什么?觉得要失了我这棵摇钱树心急了?”
“黎大家!我就那么好骗?”见商丽歌不动,她骤然提高了声音,“你这个骗子!你可真叫人恶心!”
赵婉言对着商丽歌又又挠,商丽歌依旧没动,詹慕台上前握了赵婉言的手腕,沉声道:“言娘,够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
“又要为我好?”
詹慕台一滞。
赵婉言眸色阴冷:“一个个都为我好,你们可想过我是什么感受!”
赵婉言狠狠咬在詹慕台手上,趁他吃痛之际甩开了手,随即径直转动轮椅。
这把轮椅是南宁王特地召了闵州所有的能工巧匠一起造的,结构精巧,行动便利。轮椅两侧生了机关,能让其顺利碾过凸起的地面。
此时,赵婉言气得发狠,只斥了声“滚开”,便按下了轮椅的机关。
轮椅轻松启动,却是碾着商丽歌的脚面而过。
商丽歌痛得一声闷哼,额间瞬时冒了冷汗。
“商姑娘!”詹慕台大惊,一手扶住她,一边朝赵婉言沉了脸,“言娘,你太过分了!”
“我……你、你怎的不躲?”
赵婉言也未想到商丽歌竟会半步不让,一时也有些无措。
商丽歌忍着疼,示意詹慕台莫要开口,随即缓缓蹲下身来,与赵婉言平视:“郡主现在,愿听我解释了吗?”
赵婉言抿了抿唇。
商丽歌道:“的确,一开始我会来见郡主,的确是受你表哥所邀,与你表哥之间也确实达成了协议。我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让你配合治疗,他便助我在闵州落脚,开设学堂,保我无虞。”
赵婉言听着,面上血色几乎褪尽。
商丽歌接着道:“但我自见到郡主之后,便是真心与郡主相处。”
“郡主可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见?那时郡主心情不好,动不动就对人发脾气,对我更是抵触,一见面就扔了东西砸我。”
“可每样东西砸落的时候,离我都还有几步之距,无论我离郡主是近是远,郡主从未想过要真的伤我,那时我便想,这可真是个嘴硬心软的郡主。”
赵婉言一怔,眼眶微红。
“我也看得出来,郡主喜欢舞乐,不只是我,你的表哥、父王都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出现在郡主面前,不是先有的交易,而是因为身边人对郡主的关心,才达成了这个交易。”
“而我,也同样对郡主付出了真心,我想,郡主是感受得到的。”
赵婉言想起商丽歌回回帮她梳发,每一下都细致轻柔,让她觉得,她依旧是那个被人珍视宠爱的金枝玉叶,而不是惹人厌弃,坐在轮椅上不能自理的残废。
赵婉言鼻尖一酸,偏过头去,下一秒却被商丽歌抱在了怀中。
“我们都盼着郡主能好起来,还请郡主珍爱身边人,也请郡主,珍爱自己。”
赵婉言浑身一颤,再忍不住,抱着商丽歌啜泣出声。
枝头花瓣轻轻飘落,落在赵婉言发间,正如拍在她背后的手,温柔而坚定。
马车驶回乐善坊,詹慕台骑马跟在一侧,几乎沉默一路,直到马车停下才道:“今日,多谢商姑娘了。”
这一句,竟比以往的任何一句都要郑重认真。
“我是为了郡主,你我皆是关心她之人,无需多言。”商丽歌依旧疼得吸气,她的脚伤已让诊治郡主的大夫看过,伤得不轻需好生休养。
巷子窄,马车只能停在巷口。詹慕台勒马而下,同商丽歌道:“上我的马吧,我载你回去。”
不等商丽歌开口,巷中已有声音道:“不必。”
闻玉眉目疏冷,眸光落在商丽歌缠了纱布的脚上,愈发沉冷几分。
詹慕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竟是二话不就跨马而上:“这位郎君一看就是人中龙凤,谦谦君子,商姑娘托付给你,我便放心了。”
随即朝人深深一拱手,便飞快驾马而去。
商丽歌:???
这是哪儿看出来的?
愣神间,闻玉已走近身来扶住她,眉心紧皱:“怎么回事?”
“无妨,一点意外,已经解决了。”
闻玉沉着脸看着她,直看得商丽歌心头发毛,清咳了声后岔开话题:“我们回吧,我脚疼。”
闻玉又深看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蹲下身道:“上来。”
商丽歌一怔。
闻玉又瞥了眼她的脚伤,似是耐心告罄,咬牙道:“再不上来,我就同之前一样抱你回去了。”
商丽歌抿了抿唇,俯下身去,搭在公子肩头。
闻玉扶住她的腿,一起身便轻松将人背起。
清冽松香钻入鼻尖,公子的发丝在她颊侧滑过,似锦缎般又软又滑。
这样伏在公子背上,比让他抱在怀中更让商丽歌有安全感。
商丽歌眸中微顿,若是以前的公子,必不会为她考虑至此。从什么时候起,公子竟一点点改变了态度,为她想得更多,更周全,更……
更无可挑剔。
巷道中的人沉默而行,素色衣袍微微拂动,如一幅隽永水墨,似能一路,走到暮色四合,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