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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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元县主一案峰回路转,在开堂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局面。

    人暂被都令府衙收监,但毕竟还是县主,如何论罪想来还是会由郡王定夺,但对堂外的听众而言,这桩案子已足以叫人谈上许久,更何况眼下——

    公子出手维护商大家,那般心翼翼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觉出几分味来。

    季芸看了眼两人交握在一处的手,暗暗蹙眉,之前与商姐姐通信商议作证事宜,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归来后的她,一时万分心喜,一时又替哥哥觉得心焦,踌躇片刻后还是出声道:“商姐姐。”

    听到季芸唤她,商丽歌立时回身,正要抽手上前,却觉手上一紧,公子竟是同她一起,并肩而立。

    季芸见了,两条秀眉顿时又往下耷拉了些。

    “今日可多亏芸儿了。”商丽歌笑道,“许久未见,想吃什么,我带你去逛逛可好?”

    季芸哀哀瞧了公子一眼,明明他一字未,却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同商姐姐站在一处,竟是这般养眼登对,好似将兄长都比下去了。

    季芸暗暗咬牙,兄长才不会输给他呢!

    “商姐姐,过几日便是我的及笄礼,我给姐姐下帖子,姐姐可一定一定要来呀。”

    季芸巴巴看着商丽歌,就怕她不应。

    商丽歌不由失笑:“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一定到。”

    季芸这才放下心来,她喜欢商姐姐,自然想让她见证自己的成人礼,可同时她也想为哥哥再争取一回。

    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兄长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难得看他对一个姑娘这般上心,什么也要让这两人好好相处一次。

    哪怕当真无缘,至少也不能留下遗憾。

    姑娘的心思单纯赤忱,什么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身旁的公子轻哼了一声,轻轻拨弄商丽歌的指尖。

    商丽歌头皮一麻,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辞别季芸之后方回眸嗔视。桃目夭夭,若春水含媚,闻玉眯了眯眼,手上用力,将人更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与她相携往府衙外去。

    商丽歌看着外头乌压压一片人,咬牙道:“这么多人呢,公子作何?”

    闻玉睨她一眼:“自然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你是谁的人。”

    商丽歌:……

    两人行过之际,众人自动让出条道来,隐隐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一瞧,公子和商大家郎才女貌,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檀郎谢女,佳偶天成啊……”

    闻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扶着商丽歌先上了马车。商丽歌坐在车中,看到俯身进来的那人却是低眉一叹,幽怨道:“今日过后,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要对我生怨,气我抢了她们的心头宝。”

    闻玉淡淡扬眉:“所以?”

    “所以啊……”商丽歌伸手,环住了公子的腰,侧脸埋在公子肩头,“怨都怨了,这第一公子的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

    闻玉失笑,指尖轻轻从她发尾穿过,温热气息喷在那玲珑耳侧。

    “嗯,歌儿有这觉悟,甚好。”

    ***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胡为光满脸喜意,身后的一溜的宫人奉上圣上赏赐,足金玛瑙的首饰三十六样,绫罗绸缎十二匹,还有翡翠玉屏、轻罗画扇,最后的七宝红珊瑚足足有半人高。

    兰嫔产后伤了身子,一直由孙太医把脉调养,如今眼见着恢复了过来,那封妃的旨意自也跟着落实下来。今日已行过了册封礼,兰嫔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兰妃了。

    眼下韩嫔还在怀恩殿禁足思过,这阖宫上下的恩宠哪个又能越过眼前这位,指不定日后还有大造化。胡为光笑得愈发和善喜人,口中道:“圣上他一会儿便过来看望娘娘,娘娘可要好生准备着。”

    薛兰音谢过,点的赏银也是格外丰厚,送走胡为光后,便命千珏伺候着梳洗更衣。

    妃位的钗环服饰更为华贵繁琐,沐浴过后,薛兰音却没再换上象征身份的华服,依旧如往常一般着素雅轻便的衣裙,发间也只用两支玉簪将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赵冉来时,便见盈盈美人坐于灯下,素手执卷,臻首娥眉,熟悉的岁月静好之感叫人格外眷恋。

    “身子才将好些,看久了伤神。”赵冉上前抽走了她手中的书,低眉一看,果然又是栽养兰草的。

    赵冉失笑:“宫里的墨兰都被你养得极好,那些花匠都快无用武之地了。”

    薛兰音抬袖斟茶:“臣妾只是对种养兰花有些心得,旁的可不敢插手。左右闲日无聊,发时间罢了。”

    她膝下无子,阖宫上下终是冷寂。若是有个孩子,他不在的时候,倒还能陪着她些。

    赵冉心头怜惜,握了她的手道:“你好好将养身子,莫要多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我们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见薛兰音颤着眼睫点头,赵冉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她总是这般温柔懂事,不像……

    赵冉蹙眉,近日那些老臣又旧事重提,一再催着他立储,像是生怕他有个万一,国便无君了般。

    他们的什么主意,他岂会不知?

    一帮老猢狲!

    赵冉看了薛兰音一眼,忽而道:“兰音觉得,朕的几个儿子里,谁最适合入主东宫?”

    薛兰音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显出淡淡疑惑:“臣妾不通朝局,陛下缘何有此问?”

    赵冉没听她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推搪之言,倒是愈发想听听她的想法,不由笑道:“正是因为你不曾卷入朝中的任何一方势力,旁观者清,朕才想来问你。你尽管,无论了什么,朕都不怪罪。”

    薛兰音沉默片刻,方斟酌道:“大皇子年长,素有长兄风范,只是政事上似乎未有建树,仍需历练;三皇子最熟悉朝中事宜,然他犯错在先,若能知而后改,或许仍能帮上陛下。”

    赵冉略略抬眉,薛兰音仿若不见,继续道:“五皇子么,臣妾实在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宫人议论,他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想来不爱拘束;至于剩下的两个皇子,瞧着都十分聪颖,就是年岁上了些,圣上不妨再多考察两年。”

    着,薛兰音轻叹口气:“陛下都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要臣妾来?”

    赵冉哈哈一笑:“是朕的不是,让兰音为难了。”

    薛兰音跪坐下来,枕上赵冉膝头,低声道:“无论陛下要立谁为储,其实都与兰音无关,臣妾只盼着陛下龙体康健,岁岁永安。”

    赵冉心头一软,伸手抚在她发间:“若是朕依旧立承王为储,兰音也不介怀么?”

    废太子封承王,如今在封地咸州。

    若他重新入主东宫,韩嫔必出怀恩殿。

    薛兰音抬眸,看着赵冉道:“毫无芥蒂是假话,但有陛下在,臣妾便不怕。”

    赵冉看她良久,方沉声道:“你放心,有朕在,谁也别想再伤你半分。”

    室内烛火莹莹,薛兰音垂下眼,盖住其中神色。

    赵冉今夜在此处歇下,第二日一早,薛兰音便侍奉着他起身更衣,送他上朝。

    待人走后,薛兰音方道:“传信出去,圣上无意立储。”

    赵冉既问她对立储的看法,便是哪个都不想立,这个时候,谁冒头,谁倒霉。

    薛兰音看向窗台,那里的一株墨兰刚刚抽芽,娇嫩的一点,似乎轻轻一掐,便会断绝夭折。

    ***

    杨蕊被平杨郡王带回了府。

    正如商丽歌预料的那般,平杨郡王奏请了圣上,自请有罪教女无方,圣上顾忌郡王府的颜面,没有将杨蕊斩首示众,而是夺了她县主的封号,发回郡王府,让郡王自行处置。

    她回府后便被关在了柴房,素日里她行事毒辣,手段严苛,府中下人早已积怨良久,如今东窗事发,她再不是往日高高在上的县主,一时咒骂唾弃者众,无人再给她好脸色看,送去的吃食也是脏的坏的,折腾人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

    郡王亲自拷问了那个仆妇,重刑之下她自是撑不住,招了个彻底。

    如今,是半点疑问也没了。

    郡王哀怒交加,处置了那仆妇后在书房中枯坐一夜。第二日,便命人备了白绫一条送去柴房,将杨蕊自宗谱除名。

    从今以后,他没再没这个女儿!

    下人捧着白绫入柴房时,杨蕊立时抬眸看来,下一秒,却是狠狠一颤。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下人冷哼道:“郡王爷有命,这便送姑娘上路。黄泉路上,姑娘也莫要以郡王府中人自居,郡王爷了,我们府上没有姑娘这号人。”

    杨蕊不可置信:“他要我死?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下人仿若不闻,只上前道:“姑娘,请吧。”

    杨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下人听得不耐,又上前一步,不料杨蕊骤然闷头一撞,将他撞了开去,竟是夺门而出。

    她饿了一天,不想还有这等体力,下人失色道:“快,快拦住她!”

    然杨蕊已然冲到了院子里,一边躲避着抓她的仆妇,一边哭喊:“父亲,父亲你看看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是要护着我的么,父亲……”

    吵嚷声太大,引了不少人过来,很快,杨蕊便被仆妇制住,却依然又哭又闹,不肯一死,非要再见郡王最后一面。

    下人无法,正要去回报,便见郡王已然立在了廊下。

    杨蕊也瞧见了,面上骤然一喜,拼命挣开押着她的仆妇,连滚带爬地到郡王跟前。

    此时她蓬头垢面,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平日的端庄仪态。

    “父亲……”杨蕊深深叩首,“父亲,蕊儿知错了,蕊儿愿意剃度出家,在佛祖面前诚心赎罪,求父亲,求父亲饶我一命,父亲……”

    她哭求了半晌,终于听到郡王开口,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不要叫我父亲,你已不是平杨郡王府的人。念在你娘的份上,你的身后事,我会亲自操办。”

    杨蕊浑身一颤,她的娘?原来,父亲还是念着她娘的么?

    杨蕊收了哭声,凄然一笑,又朝郡王叩首,这次她神色平静,只道:“蕊儿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偿命是应该的。我别无他求,只是先前在护国寺为娘请过一盏长明灯,我想最后再为她上一炷香,还请父……郡王爷给我最后的体面,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她。”

    头顶迟迟无声,杨蕊又道:“郡王爷若不放心,可派亲信与我同去,我当真……只是想再为娘做最后一件事。”

    郡王看着她,沉默良久,终是道:“允。”

    杨蕊在仆妇的看管下梳洗干净,换了一身素衣去往护国寺。

    因玥桦公主在护国寺进香,寺中的守卫尤其森严。杨蕊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僧人往偏殿去,那里供奉着她娘的长明灯。

    “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与娘单独几句话。”

    仆妇蹙眉:“奉劝姑娘还是莫要再耍什么手段,郡王对姑娘已是格外开恩,再闹下去,姑娘可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杨蕊道:“嬷嬷放心,我当真只是想最后同娘告个别,你们就守在殿外,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见那仆妇还是犹疑,杨蕊又道:“我房里还有几个首饰匣子,钥匙就在床帏下的暗格里。那些身外之物于我已是无用,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全了我最后的孝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仆妇看她一眼,松口道,“行吧,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别耍花样。”

    杨蕊千恩万谢,看着仆妇将门带上,室中暗下之际,她眸中的神色一并沉下。

    她快步走到长明灯前,从灯底的托口处摸出一包药粉来。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杨蕊看着灯后的牌位,轻轻一笑。

    那么一个懦弱薄命之人,帮她这一回,也算是她仅有的一点用处了。

    今日,她定要见到玥桦公主,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也只有她,才能保住她的命。

    杨蕊捏紧了药粉,然将将转身,便觉有黑影一闪,不等她惊呼出声,一旁的帘帐已被人扯下,几下缠住了她的脖颈,瞬间收紧。

    杨蕊骇得面色青白,只能勉强发出几个音节。

    “谁……是谁……”

    黑影将帘帐一扔,穿过横梁后重新握于掌中。濒死之际,她听到了最后的催命符:“奉公子之命,送姑娘上路。”

    杨蕊目眦欲裂,不,她不能这么死,她怎么能这么死!

    然帘帐一收,杨蕊便跟着腾空而起,药包自手中滑落,垂下的双腿无声挣扎片刻,终是归于平静。

    一室寂寂,唯有灯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