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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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死了,每日不是抄佛经就是听佛经,本宫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赵玥将笔一掷,墨色甩出,抄了半的经书便又废了。

    一旁的宫人忙上前收拾,一边劝道:“公主若是累了,不若先用些斋菜?奴婢瞧着,今日倒是换了些新菜式呢。”

    着又让人把食盒拿上,从里头端出一碗粟米粥,一碟新鲜腌好的酱瓜,醋溜白菜、红烧素肉,外加热腾腾的萝卜菌菇汤,然赵玥瞧着,愈发没了胃口。

    成日里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萝卜白菜,她吃了这么些天,早已腻味透了。

    可偏生是太后的旨意,让她到护国寺祈福静心,如今母妃被禁足宫中,太子被废,外祖家的人一再提点要她谨言慎行。她就是再不愿,也得在护国寺老老实实待足了时日。

    身旁的宫人劝了又劝,赵玥勉强拿了筷子拨着几样斋菜,冷不丁听到外头一阵喧闹,赵玥愈发烦躁,索性扔了筷子出门。

    赵玥所在的院子是独立的一处,前后都有侍卫把守,院门外有僧人步履匆匆,赵玥瞧了一眼倒是生了几分好奇,吩咐宫人道:“去听听,外头出什么事了。”

    宫人领命而去,好一会儿才来回禀:“是平杨郡王家的庶女,在长明殿自缢了。”

    “死了?”这个人赵玥没什么印象,但人死在此处却是有些稀奇,宫人跟在她身边日久,自然猜得到她几分心思,在外耽搁许久,便是为了听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便向赵玥一一回禀。

    只讲了个开头,赵玥当即神色一变,却是难得按捺下来,待宫人禀完方溢出一丝冷笑。

    没想到在此处,还能听到那贱人的名字。

    赵玥拂袖,冷道:“替本宫更衣,这便摆驾回宫。”

    宫人一愣:“可是太后娘娘……”

    “就算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死了人也难免晦气,难不成你还要本宫待在这死过人的地界?”

    宫人忙道不敢,只得领命下去备辇。

    赵玥眯了眯眼,又从方才听到的事宜中剥出两个字来。

    季芸。

    那个贱人,何时同季芸走得那般近了?

    ***

    临近暮时,大理寺大半官员皆已下值,唯有主屋的灯火仍旧亮着,一道清肃身影坐在案前,脊背笔直若玉竹青松,烛火之下,一双剑眉却渐渐拢起。

    案上累卷记载沈望生平。

    他于承历二年参军,承历四年入永州驻军,为斥候时立了军功,却没有继续留在军中,而是在一年后参加了幾防营擢考,顺利通过后在幾防营留了几年,又入过兵部,后外派为官,自此一路官运亨通。

    尤其是最近几年,连升两级,三十余岁便坐到了甘南节度使的位子。

    然沈望并非出身簪缨世族,虽也算得上是勋贵之后,上数三代曾任武将,可即便如此,他的官途也委实太过顺风顺水了些。

    季洲翻过沈望的案卷,露出底下尚未拆封的旧卷来,束封的缎带上垂了块拇指大的薄竹片,上头写的正是林隋之名。

    季洲眸中微顿,将案卷拆开。

    武侯林隋的为官之路比沈望要丰富许多,季洲第一遍看并未觉出不对,然对比着沈望的卷宗再看时,眸光却倏尔一顿。

    同是承历四年,那时林隋为卫家军副将,同年,澧朝与外虏有过一场大仗,战事足足了有大半年,战线拉至衔阳关,卫家军战败,若非副将林隋调遣援军力挽狂澜,只怕外虏便会冲关而入。

    季洲眸中微闪,又找出一幅澧朝的山河图。

    离衔阳关最近的城池,除了囊和,便是永州。

    林隋若要调遣援军,调的必定是永州军。这个节点既是林隋官途的转折点,同样也是沈望的。那么当时,身在永州军的沈望又是立了什么军功,是否与囊和之战有关?为何卷宗之上并未记载详尽?

    季洲疑窦丛生,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屋外有人叩门,是值夜的吏:“季大人,府上来人,请大人今夜务必早些下值。”

    季洲看了眼窗外,果见暮色已至,便将两份卷宗重新封起收好,吹灯回府。

    他今夜的确要早些回去,因为明日,便是季芸的及笄宴。

    古语云:女子许嫁,十有五年而笄。

    女子及笄,意味着长大成人,可以婚配许嫁,无论是世家贵女还是平民女子,及笄礼都尤为重要。

    商丽歌一早便到了季府,除了她外,季芸还邀请了平日里几个要好的手帕交。

    主持笄礼的赞者请的是高平侯夫人,她与高平侯夫妻和睦,膝下儿女双全,是个顶有福气的。正宾则是云霄书院的院长夫人,也是德才兼备,素有贤名。

    季洲对这个妹妹的重视宠爱,从这场及笄礼中便可见一斑。

    因季芸父母早亡,主位便只坐了季洲一人。年轻的大理寺卿今日未着官服,穿了一身簇新的紫色立领云锦长袍,剑眉星目,不像弱质文官,倒有几分武将的英挺气势。

    见商丽歌望来,季洲搁在膝头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未显出异样,只朝着商丽歌轻轻颔首。

    商丽歌同样回以致意。

    吉时已到,季芸穿着素色朱边的笄礼冠服缓步而来,少女明丽鲜妍,甫一入内,叫整个厅堂好似都亮了些。她跪坐在堂前,由赞者替她解开双环髻,木梳三过,将乌发捋直。

    再由正宾上前,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挽成单髻,加入发簪,祝祷寿考维祺,永受胡福。

    季芸朝着季洲深深拜下,眼见早年间跟在自己身后的丫头已成了大姑娘的模样,季洲只觉眼眶发热,良久才道了声好。

    笄礼已成,在座都是女眷,季洲便不好多留,交代几句后便先行离开。季芸去换了身衣服,商丽歌则同其他几个娘子一道入席。

    层云渐聚,看这天色,好似要落雨一般。

    季府门外的拐角处停了一辆琳琅马车,里头有人挑开车帘一角,望了望季府大门,又瞧了眼天色,忍不住回头道:“公主,这天怕是要落雨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吧。”

    赵玥回宫后才知道今日是季芸的及笄宴,然她没有收到帖子,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让圣上恩准她出宫,便只能行了老法子偷溜出来。

    以赵玥对季洲的了解,今日他定然会告假在府,不准还能见上他一面。

    眼下没瞧见人,赵玥自然不肯走。

    宫人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多劝,好在此时府门大开,从里头走出不少人来,三五成群地一一告别,上了各家的马车。

    商丽歌被季芸留得晚了些,出来时外头已然飘起了绵绵雨丝,沁凉的雨水浇灭地面浮起的燥热,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商姑娘请留步。”

    季洲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大步而来,面上一如既往地冷静端肃,然捏着伞柄的手却格外用力,将他的几分异样包裹其中。

    商丽歌朝他福礼:“还未谢过季大人,多亏大人洞若观火,找到了臻荣寺的证人,否则怕是没那么容易能叫杨蕊认罪伏法。”

    季洲眸色微深:“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两人一时无言,商丽歌有些尴尬,便同他告辞,然听季洲道:“那日,姑娘曾心悦季某,不知现下,此言可还算数?”

    商丽歌一惊,猛地抬眸,撞入季洲眼中。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时垂眸望来,那眼中的情绪便再无遮挡。

    商丽歌避开他的目光,忆起当日所言,一时连埋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正斟酌言辞,却听季洲轻轻一笑,似是叹道:“你果然是骗我的。”

    商丽歌心头一滞,再不回避,抬眸坦言道:“那日我其实看到了季大人与另一位大人在画舫交谈,然看大人之举,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为免麻烦我才故意言心悦大人,为的就是让大人恼怒而去,不再盘问于我。”

    商丽歌正色,朝着季洲深深一礼:“是我诓骗了大人,实在对不住。”

    “我并无怪责之意,只是……”季洲微微抿唇,“姑娘所见,我时年二十有七,上无高堂,只有芸儿一妹,婚娶之事无父母之命,只有两厢情愿。”

    “敢问姑娘,姑娘之言,当时我并未当真,如今反悔,可还来得及?”

    两人头顶的青竹油纸伞隔出一方天地,一时连外头的雨声似乎都消隐了些。

    商丽歌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抱歉,季大人。”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可听她亲口来,季洲还是觉得心头一绞,空中的水汽吸入肺腑,竟是粘腻的湿凉。

    季洲缓了几息,握着伞柄的手却渐渐放松下来,他淡笑道:“商姑娘不必心有歉疚,是季某唐突。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这伞便赠与姑娘罢。”

    伞柄朝着商丽歌这侧移了移,然不等她开口,身后却有另一道声音闯来,清凌凌似夏日薄冰,比这雨水还要解暑消热。

    “不必。”

    商丽歌一个激灵,回身望去,果见公子撑着伞立在细密雨幕中,伞面是大朵的并蒂牡丹,被雨水浸润得湿漉漉的。这样丽的颜色,却因着伞下的那人,半分都不叫人觉得俗艳。

    几息之间,牡丹的重瓣已聚拢在商丽歌的头顶,将那几叶青竹隔绝在外。

    “不劳季大人费心,我接她走便是。”

    季洲扯了扯嘴角,看着牡丹花伞下的两人紧挨在一处,就如同伞面的并蒂牡丹,除非伞骨断折,否则就连细密雨丝都穿之不透。

    季洲在门前站了多久,马车里的赵玥便看了多久。她眼里的神色一寸寸暗下,指尖紧攥,似要将车帘撕扯碾碎一般。

    商丽歌同公子上了马车,一路偷偷觑着公子神色,动作心地倒了杯茶水,往公子那侧推了推:“公子怎么来了,几时到的?”

    闻玉看也不看那茶,面无表情道:“季洲你心悦于他的时候。”

    商丽歌:……

    那便是全听见了。

    商丽歌心头一跳,复又一松,既是这样,公子定然也听见了她的解释,可为何……

    商丽歌又瞧了眼公子,这分明还是动怒了嘛。

    马车停在红楼后门,公子未看她一眼便下车去,商丽歌急急跟上,却见他并未甩手离开,而是撑了伞等在车旁,一路回重山,依旧为她伞。

    商丽歌忍不住抿唇一笑,扯了公子的袖子:“公子最好。”

    闻玉脚步一滞,到了廊下将伞收起,却是将袖子从商丽歌指间抽出。

    商丽歌愣了愣:“公子?”

    闻玉依旧不理,薄唇紧抿。商丽歌蹙眉,复追上他,拦在他身前:“公子既知道来龙去脉,眼下又同我置什么气?”

    闻玉看着她,只觉胸腔间一团郁气堵得他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若非今日一趟,我竟不知,你还曾过心悦于他这种话。”

    闻玉的额角突突直跳,那双清冷眸中此时好似揉了一团烈火,然他面上却愈发冷凝。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若从齿间研磨而出:“商丽歌,你都未曾过你心悦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