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A+A-

    赵冉死死盯着公子的眼,一时失语。

    椒云殿的长阶下,那个稚童行礼叫他父皇的时候,也是顶着这样的一双眼,与重雪如出一辙的一双眼。

    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当也是这般大了。

    赵冉忽而心头一悸,耳边迅速掠过韩晋的声音——“陛下难道当真觉得,先皇后舍得让她的亲身骨肉随着她一道葬身火海么?”

    赵冉如遭雷击,试图从公子眼中看出什么,然什么都没有,除了清冷疏离的恭敬,再无其他!

    赵冉心神大乱,再无法直视那双眼睛,几乎是踉跄着离开。

    闻玉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背影,微微垂眸,指腹轻轻在袖口摩挲。薛兰音落后一步,朝商丽歌道:“过几日,本宫会命人来接商姑娘。”

    随即又深看了公子一眼,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万事有我。”

    薛兰音转身离开,回眸时重新将红楼刻在脑中,然在经过那块“香兰含章”的匾额时却已收回了目光,未再多看一眼。

    赵冉和薛兰音先后离开,雅室之中便只余公子和商丽歌两人,若非室中还有茶香袅袅,方才的一切就好似一场梦境一般。

    商丽歌伸手,扯了扯公子的衣袖,最上头的那块布料已被公子的指尖抚得平平整整,商丽歌却坏心思地要将之破坏,非要将那道月白衣袖扯得皱皱巴巴的,果然引得公子回眸。

    商丽歌眨了眨眼:“公子怎这般大胆,就这样把面具摘了?”

    得公子反问:“你又怎这般大胆,宫里那等地方,也敢进就进?”

    商丽歌哑然,见公子略略扬眉顿觉不好,另一手忙也扯了公子的袖子,将他的两只手都往自己的腰后一绕,自己趁势缩进公子怀中,乖巧得像是同人撒娇的猫主子。

    “公子先别恼,话出口前我也是细细考虑过的。那位今日前来,本就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边想用公子,一边又因公子不肯入朝为官,恼了公子不给颜面,只是想维持求贤若渴的做派,才未表露一二。”

    “他捎带上我,不过是知道我在公子心中的分量,想敲公子罢了。宫里又有兰妃娘娘在,我就是去客居几天,出不了什么事。且眼下正是替卫家翻案的关键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待公子将考学制的具体章程拟出来,我也就能出宫了,不是吗?”

    “哦。”闻玉应了一声,双手在商丽歌腰后交叉扣住,一点点曲肘,将人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歌儿,你在我心中是何分量?”

    商丽歌不由一噎,合着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公子便只捉到这句么?

    闻玉的手抚过商丽歌的长发,拢过一些露出白皙的后颈。他伸手捏了捏上头的软肉,温凉的痒意,叫商丽歌轻笑着一缩,整个人与他贴得更为紧密。

    闻玉敛着眸中暗色,享受这软玉温香的亲密,低声道:“歌儿需记着,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首位。”

    赵冉猜忌如何,生怒又如何,他让秦阁老入宫,在赵冉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就是为了引他出来,赵冉看到了他的脸,就会自己去猜去查,他无需张口,以赵冉的多疑,自己就会脑补出前因后果。

    反正总是要忤逆抗旨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干系,哪里就值得她以身犯险?

    闻玉俯首,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在商丽歌后颈,却如星火燎原,带着灼烫的暧昧绯色,余韵研磨在唇齿之间,宛若呢喃的叹息:

    “既是首位,便是什么都比不得歌儿重要。”

    商丽歌闻言,倏尔一怔。

    ***

    召商丽歌入宫的手谕很快便发了下来,明面上只是兰妃一人的旨意。

    消息传开,红楼内外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只觉又喜又羡,便连荆北也叽叽喳喳地帮着商丽歌收拾东西。

    “外头的那些人也是,分明是师父要入宫,一个个得就好像自己要进去一般。”

    荆北嘴上埋怨,神色上却是明晃晃的与有荣焉,然着着,又多了几分忧色:“听宫里规矩重,师父虽是领了娘娘旨意,可也要处处心,保不齐就有人眼红。”

    “呸,你胡什么呢?”飞霜声斥他,荆北忙连连拍嘴,又“呸”了几声:“师父别听我胡言,此去定当顺顺利利的。”

    商丽歌轻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知道了。”

    荆北挠了挠头,方才听到旨意的欣喜劲已尽数散去,宫里那等地方,好是好,可也遍地是贵人。能进宫是无上荣耀,可要冒这风险,荆北一时又觉得不划算,师父师公才看不上这些名声荣耀呢,师父这一走,虽是几天,想必师公心里必不好受。

    荆北又偷偷看了商丽歌一眼,一时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兴奋,委实太不懂事了些。

    外头有人叩门,几人回头望去,见是素湘站在门口:“听闻你要入宫,过来瞧瞧。”

    知道两人有话要,飞霜便和荆北退了出去。素湘在桌边坐下,看了眼商丽歌正在收拾的包袱。

    “怪我,若那日我早些出面,便不会有这桩事。”

    “哪里怪得上你?”商丽歌给她倒了杯茶,“是那位点名要见我,你若出面,只会多一人涉险,可帮不到我。”

    素湘垂眸,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是我等了太久,耐心也所剩无几了。”

    她若出面,怕是还会坏了公子的事。素湘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商丽歌心疼地轻啧一声:“上好的六安瓜片,你就这般豪饮呐,当这是茶还是酒?”

    素湘扯了扯唇角:“公子的事想必你已然都知道了。”

    素湘看着这两人一路过来,以公子的心性,必然不会再瞒着商丽歌,但关于她的部分,不是她自己开口,公子也定然不会多提半句。

    “你入宫在即,知道多些,于你有益无害。”

    商丽歌知道,素湘这是有话要同她,她的过往要当着旁人的面揭开,于她无疑是再经一遭劫难,然商丽歌并未断她,只凝神听着。

    “我曾经也是官宦之后。”素湘抿了抿唇,话一起头,倒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艰难,“我本名苏婵,父亲是太医院院判,苏合。”

    商丽歌一怔,太医苏合?

    “不错。”

    素湘再如何压制神色,语中也不免带出几分颤意:“就是那个传言与先皇后卫氏有染,被那位寻了名目抄家斩首的太医苏合。”

    这是当年的皇室秘辛,如今在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不是被赵冉灭口,就是随着先皇后一道陨灭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年的帝后因着韩萏离心,又因囊和战败,先皇后心中已有心结,随后却又被人诬陷与太医苏合有染,她是一步步被推入绝境,这才纵火焚身,连一副尸骨都不肯留下。

    “当年出事之时,我尚且年幼不知事,身边的奶娘甚至也不知苏家到底犯了何罪便带着我仓皇逃命,是到后来才隐约听闻,父亲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素湘收拢掌心,任由指尖深深嵌入肉里:“幸而那时得外祖家的人庇佑,将我辗转送到了江南避祸。可在我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恩爱和睦,父亲素来细心体贴,也时常抱着我教我一味一味地辨别药材。在他心里,除了我与母亲,最要紧的便是研究医学药理,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在给圣上的药中出了差错?”

    “便是奶娘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她更想我平安长大,所以并不许我多问。”

    商丽歌握住素湘的手,将她的手指摊开:“所以,你便想着自己查?”

    “是。”素湘点头道,“外祖怜惜我,知我喜欢药理,送了许多医书过来,又请了先生细细教我,依旧如同教养闺阁之女一般。然外祖过世后,我母家的人怕惹祸上身,并不肯再与我往来,便断了联系。”

    “所以我便想着自己查,想方设法地探宫中之事,被公子的人发现后,便顺藤摸瓜查到了我的身世。”

    商丽歌闻言,也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是公子的人先查到了她,若是被那位察觉,必然会斩草除根。

    “公子怕我莽撞行事,索性便将他知晓的都一并告知了我。我也是那时才知,原来父亲与先皇后的确是年少相识,但也正因如此,我更相信,父亲绝对不是那等会背叛母亲,与先皇后做出什么逾礼举动之人!”

    “那时公子问我,是否愿意踏入红楼,与他一起调查真相,为苏家平反。我答应了,且毫不犹豫。”

    素湘浅笑,她自然是愿意的,父母亲族一夜之间都离她而去,她成了年幼失怙的孤女,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却又被迫尝尽人世冷暖,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如何不恨?

    “此后的事,你便都知晓了。”

    商丽歌点头,难怪素湘那时要那般算计承王与韩氏,可她最恨的,却还是金銮殿上的那位。

    素湘反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不比外头,万事心。”

    商丽歌应下。

    她没有,素湘也清楚,卫家、苏家,所有牵扯其中的人就快等到那一天了。

    十八年前被草草掩埋的一切,是该被重新翻出来,曝露在阳光之下。

    商丽歌走时,公子没有来送,但商丽歌挑开车帘看去,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楼阁上的公子,他穿着她送的那件月白长衫,目色沉沉,正望着她的方向。

    她送那件衣服时正当夏日,做的自然也是轻薄夏衫,如今都入秋了,公子却又特意翻出来穿上,什么心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也不知道加件披风……”商丽歌腹诽一句,唇角却甜甜翘起,又朝公子比着口型,一字一句道:“等我回来。”

    马车一转出了巷道,公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