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框子 一个既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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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芷眼皮一跳,快速地把木匣子抢了过来,果然看到那只镯子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

    书圆伸着头,好奇地看过去。

    颜芷:“你去给我沏杯茶过来,要玉叶长春。”

    书圆收了目光,恭恭敬敬地应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等房门关了,颜芷才做贼一般,从玉镯下面抽出了那张字条,心翼翼地开。

    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

    ——万春亭。

    这是还想约她见面?

    傍晚时分,陈贤妃坐着步辇,来到瑶华宫外。

    她是来向荣国夫人道歉赔罪的。

    那日荣国夫人怒气冲冲地走后,她到偏殿与皇太孙聊了许久。虽之后皇太孙特意叮嘱她不要把那日的事出去,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来向荣国夫人解释一二,赔礼道歉。

    陈贤妃在宫门处停下脚步,早有机灵的内官看见,跑着去正殿通禀。

    颜芷一个人在书房,还在拿着那只玉镯与字条,翻来覆去地看。听见动静时,她连忙把东西随手塞到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坐直了身体。

    “夫人,陈贤妃来了。”宫婢站在屏风外,恭声禀道。

    陈贤妃?她来做什么?可是来向她解释的?那宦官对她无礼,陈贤妃难道不知?

    诸般思绪只在颜芷脑子里过了片刻,她站起身,吩咐道:“请去正殿吧。”

    宫婢应诺。

    陈贤妃一如既往的素净扮,一身暗蓝色的襦裙,配以素白的上衫,头上用简单的木簪做饰,与颜芷那一身艳丽夺目的妃红形成鲜明对比。

    再配合上陈贤妃那因年龄而带来的端庄、严肃感的面容,颜芷一看见她,就觉得像是看见了长辈。

    两人互相行礼过后,颜芷坐在椅子上,目光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上扫了一眼,有些别扭地问:“贤妃娘娘怎么来了?”

    “我是来向夫人赔礼的。”陈贤妃语气温和,徐徐道来,“那日发生在西偏殿的事,我都听了。这是我的不是,下头的人安排不周,实在是罪过,让夫人你受委屈了。”

    早知皇太孙那日要来,她就应该事先派人去给荣国夫人递话,让她换个时间,好教二人避开。哪怕没避开,下头的人在发现皇太孙去了西偏殿,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也该早些叫醒她,让她出面周旋。

    到底,是她失宠多年,清心寡欲,对下人约束不够。皇太孙又是翠微宫的常客,几番因素叠加下来,造成了那般不愉快的局面。

    颜芷不愿把人想得太坏,因此陈贤妃一道歉,又表现出不是她本意的样子,颜芷就信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跟着陈贤妃的话抱怨:“这事儿倒与娘娘无关,是那太监太过无礼。”

    陈贤妃一怔:“太监?”

    “是啊,”颜芷点点头,“不知娘娘推荐的那个太监是在哪里当差的?我听听,既然跟他不对付,以后也好避开。”

    完颜芷又在心里唉声叹气,这什么世道,她堂堂一个国夫人,被一个太监欺负了,还不能还手!

    陈贤妃眸光微动,几息之间,她明白了过来。

    荣国夫人……竟然不认得皇太孙,还把他认成了宦官。

    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在来的路上,陈贤妃忐忑不已,道歉也不只是为了自己,还有为皇太孙周旋的意思。毕竟荣国夫人正得圣宠,要是因此对皇太孙起了嫌恶之意,难保不会在皇帝面前什么。

    皇太孙虽然入主东宫,但上头还有几个王叔,哪个不是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辈分压着,皇太孙过得本就艰难,实在是不好再给自己树敌了。

    如今荣国夫人将账算在一个莫须有的宦官头上,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皇太孙那边,他约莫也知道贵妃认错之事。前朝后宫本就隔着界限,日后只要皇太孙有意避免二人见面,荣国夫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皇帝年事已高,只需再熬上几年……

    陈贤妃被自己大不敬的想法吓了一跳,神志瞬间回笼。

    她笑了笑,顺着荣国夫人的话应道:“一个宦官罢了,不值当夫人为此费心。那日夫人走后,我已经罚过他了。”

    “嗯?”颜芷眸中掠过一丝诧异神色。

    若只是宦官,怎至于那般无礼?

    颜芷直觉有些不对劲,但陈贤妃都这么了,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鸡同鸭讲地附和几句。

    左右日子还长着,她细细留心,总能听到。

    陈贤妃又问:“那夫人可还需要人指点诗词?若是需要,我还可以另外给你引荐一个宦官——”

    的还是吴公公。

    颜芷现在听见什么太监宦官的名头就害怕,连连摇头:“不用了,我自己看着来吧。”

    总归她只是个刚看了没多久书的人,皇帝应该不至于对她要求太高吧?

    陈贤妃笑笑,并不勉强:“好。”

    她让宫人们呈上她准备的赔礼,又坐了一会儿,与颜芷闲扯几句家常,婉拒了颜芷要留她用晚膳的意思,带着宫人离开了。

    天色昏暗,陈贤妃沿着宫道慢慢地往回走,刘嬷嬷在一侧扶着她的手臂,而在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宦官吴海。

    “听你已经进了司礼监,认了那钱远做干爹。”

    吴海低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并不反驳。

    陈贤妃面上无波无澜,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那钱远比你还些,你这一声一声的叫着呀……”

    陈贤妃看着远处的天边,那晚霞火红火红的,连成一片,染红了她的眼睛。

    她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曾在学堂中读四书、背五经,写得出漂亮文章,心里念得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在朝堂上大展宏图,铲除奸宦,还这天下一片清明。

    但世事无常,他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陈贤妃叹了口气,道:“也罢,总归你现在前程光明,是不容旁人置喙了。”

    吴海嘴唇微颤。

    他抬起头,看见身前人挺拔的背影,脑中划过一幕幕幼时他追着邻家姐姐奔跑的场景。一晃眼,她就进宫了。然后没过几年,家中巨变,他也跟着进宫,到了她的身边,看她从盛宠到失宠,从青葱少女逐渐成熟,直到如今。

    他不满于翠微宫的冷清,离开了那里,去谋求一个更好的前程。

    但他心里知道,他终究还是会回到她身边的。

    “娘娘何出此言,”吴海颤声,“奴婢一天是翠微宫的人,就一辈子忠于娘娘。”

    陈贤妃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没别的意思,你不必与我这些来表忠心。”

    她微微侧眸,余光瞥见那缀在身后的影子:“你过得好,我为你高兴。”

    吴海咽下胸腔中那股酸涩之意,张了张口,想些什么。

    陈贤妃已经如常开口:“既然荣国夫人用不上你,我这里也没有别的事了。天色不早,吴公公回吧。”

    吴海只能把诸多话语吞回肚子里,他停住脚步,躬身应了句是。

    -

    夜幕降临,皇帝驾临瑶华宫。

    歇了几日的瑶华宫宫人们又都忙碌起来,恭迎圣驾。

    书圆张罗着让内官们在寝殿铺好地毯,又有宫婢们服侍着荣国夫人梳妆换衣,好让夫人在皇帝面前跳舞。

    颜芷最擅长的就是绿腰舞,之前在官驿时跳的就是这个,而碰巧,这也是皇帝最喜欢看的舞。

    寝殿内燃着安神用的香料,颜芷赤脚踩在地毯上,和着乐师弹奏的曲调,水袖翻转,衣袂飘飘。一般情况下,皇帝在她跳完一曲之后就会睡着,但今晚却有些不一样。

    皇帝斜靠在隐囊上,一手支着头颅。听见乐音停了,他抬了抬眼皮,朝颜芷看过去:“过来。”

    颜芷应一声,收拢好舞衣,走到近前。

    皇帝问她:“让你作的诗,可有眉目了?”

    颜芷点点头:“臣妾今日是写了一首……只是,只是文辞粗陋,还未曾修改。”

    皇帝起了些兴致,坐直身体道:“让朕看看。”

    颜芷心中窘迫,但她只得应下,侧目示意书圆去书房一趟。

    颜芷在皇帝身边坐下来。

    她刚跳完舞,额上出了些汗,皇帝看了,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丝帕,为她擦了擦额头和鼻尖。

    颜芷能感觉到皇帝应该是喜欢她的,要不然不会这么纵着她,给她这么多的赏赐。

    但皇帝与她相处时又很规矩,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握着她的手,或者是像现在这样为她擦汗。

    如果只从力不从心的角度去解释的话,似乎也不通。

    这个问题颜芷想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想通。

    过了一会儿,书圆拿着一张宣纸回来了。

    颜芷一眼就瞥见那上面自己写下的四句诗,那字形已经很贴近皇帝给她的字帖的模样了,端端正正的楷书,好看得颜芷都不相信这是自己能写出来的。

    颜芷接过宣纸,在心里默读了一遍自己的大作,然后才转过身,硬着头皮给皇帝看。

    “臣妾第一次写诗……”

    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希望皇帝不要嫌弃。

    皇帝十分温和地接过,垂目扫了两眼。

    “倒是还有点味道,”皇帝没有苛责,点评道,“就是方向错了。”

    颜芷抬眸,面上有些不解。

    “朕给过你两本诗集,”皇帝,“按照那上面的风格来写。”

    蓦地一下,颜芷想起几天前在翠微宫时,陈贤妃过的话。

    她她擅长的风格题材,并不得皇帝喜欢。所以才要找那个宦官来教她。

    电光石火之间,颜芷明白了什么。

    皇帝……或许根本不是喜欢才女,而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既定的模样,套在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