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墨香
瑾殊直接从陆岩身侧经过, 却无一丝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陆岩将头低低埋下,对于皇帝刻意的冷淡并不计较。只看内侍们进进出出,从他身边来往, 动作格外心。就知道殿中的人情形怕不是太好。
寝殿中,冷金泽刚刚为皇后施过针。
以他的医术, 一套针灸下去若无奇效, 便是病势沉重了。
瑾殊见他起开她风池穴上的最后一根金针, 脸色不怎么好看:“她还没醒?”
其实期间翡雪有苏醒过来的时候,可精神萎靡,神志还在时睡时醒之间。
冷金泽一根一根地收好银针, 才从袖口中抽出一张方子递给他:“女子本就容易体寒,那避子药效性剧烈,又在身子里积攒一段时日,这回算是被激起来了。我倒是有个好一些的方子,对人身体的损害会些。”
“你在什么?”
瑾殊的反应,让冷金泽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的做法,不是皇帝一惯作风。
他原以为,是因为瑾殊自知命不久矣,不想要孩子, 又不愿让皇后伤心。其他的事能因皇后屡屡破例,瑾殊授意用这个法子, 将此事做得隐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 要做这样的事, 瑾殊却放着自己这个最信任的神医不用,显然又有些不合常理。由此,他又生出些别的猜测来......能做成这样的事, 必定是瑾殊极为信任的人!
他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婉转将此事点出。
“皇后所用的松香墨中,掺入了大量避子的方剂,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松香墨......梁王!”
这就是他想要托付天下的好侄儿!他方才将监国之权赋予他,转脸却发现他在暗算自己的皇后!
辛辣又讽刺的感觉充斥着胸腔,萧瑾殊险些没有站稳,双目突出,额间的青筋突突直跳,周身的气场凛然又凌厉。
“唔......”停针片刻,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只是这低呼的嘤咛都像是带着痛感。
尽管只是皱着眉头哼唧了一句,两人还是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点到即止,冷金泽收起药箱退下之前,又忍不住顿住脚步,提醒一句:“皇后并无大碍,倒是外头的这位,宣平侯原来战场上受的旧伤,若是再这么淋下去,怕是要去掉半条命了。”
随着冷金泽离去的步伐,众人也应声退下,连翘将一直温着的清淡膳食端过来后,递到皇帝手中。
“皇后终于舍得醒来了。”
瑾殊将对梁王的愤怒和失望悉数压下,再不外露半分。
只温柔和煦的与她玩笑,想让她枕在自己怀里喂她喝粥,可剧烈的痛感让翡雪有一瞬间的恍惚,连外头传来的疾风骤雨之声都让她受了不的惊吓,翡雪轻咳两句,“陛下......我是做了一个梦么?我梦见被人绑架,还有,霞儿她......”
瑾殊心疼之余,更添自责和愧疚。
目带温柔地将人搂入怀中,他的脸却埋入她松散的发间,低哑的嗓子在她耳边喃喃安抚道,“阿翡,朕......一切,很快都会过去了!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必做......安心养病,万事,自有朕在!”
“嗯......”不知为何,分明是他在安抚自己,翡雪却又觉得此刻的陛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无力和疲惫的一面,与平日的强势格外不同。
她折下白皙纤细的天鹅颈,就着瑾殊手上的汤匙抿了一口热汤,才想起迷糊中似听见冷金泽提起宣平侯:“可是驸马在外头?”
瑾殊脸色一沉,抿唇不语。静静立在一旁的连翘只敢轻轻点头。
翡雪略一垂眸,接过他手中的瓷碗:“我自己能喝的......陛下向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无论如何,总得听他分辩才是。”
帝王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对在外间的齐福道:“请宣平侯去偏殿候着吧。”
陆岩有些狼狈的进到殿中,见瑾殊敛去面上温和之色,陆岩忍不住道:“陛下......我很抱歉!其实,长宁与顾姑娘,是一样的。”
都是萧瑾殊的妹妹。
一样?
结局既已注定,何必苦苦挣扎?
瑾殊也不坐主座,只是依着栏杆靠坐下来,保持着与陆岩并排平视的位置,扭过头来看向无精采的陆岩,眼眶微红:“朕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的死亡,却是头一次,如此恐惧,如此害怕......若是阿翡这次真的遭遇不测,我会疯掉!”
戎马倥偬,他们一路同生共死。
陛下这是......在以同袍兄弟的口吻与自己话?
陆岩低头不语。
且不论是非曲直,便是兄弟之义与夫妻之情摆在陛下面前,两厢抉择,已是强人所难。若是轻易饶恕了长宁,就意味着,只能委屈皇后。而这,是陛下所不愿的。
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求情。
“你瞧瞧念之,是多清澈可爱的姑娘......长宁她,太令朕失望了。”
这话时,瑾殊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神瞥到陆岩黯然无光的面容,“若是你愿意,朕可以下旨,命你跟长宁和离。”
陆岩瞳仁一缩,单膝跪地,紧接着苦笑摇头,“不必了......也是我当年趁人之危,这桩婚事是我向先帝求来的。若长宁犯错,我愿同她一起承担。”
就连萧瑾玉都以为,先帝命她下嫁宣平侯府,是看重陆家兵权,想要削弱靖北军,让追随萧瑾殊的人内部分化的制衡之术。
可只有瑾殊知道,长宁长公主是陆岩中意多年的人。
当年,他察觉到薛隐城与长宁之间互生情愫,于是,在逼宫事变之后,自己到先帝面前,求来这桩婚事。
先帝点头,只因他应允过,会真心实意,呵护她、宠着她,不离不弃。
“陛下,”是齐福隔着一道门槛,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汤:“皇后娘娘听,宣平侯在雨中等候多时,特意命人熬了热姜汤来,请侯爷去去寒。”
皇后这哪里是为了送汤,其实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替宣平侯求情罢了。
瑾殊没吱声,齐福便也不敢进来。
他盯着陆岩许久,直到确定他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和不甘,沉声道,“你决定了?不后悔?”
陆岩笃定点头,“句僭越的话,陛下愿意如何护住皇后娘娘,臣,就愿意如何护住公主。”
默然半晌,瑾殊挥手道:“去吧。去找冷金泽,朕,赐长宁忘忧散......”
忘忧散,服之,恩仇抿去,前尘尽忘。
如此,便由他一人承担起杀害手足的名声。
陆岩感激涕零,眼中有泪光闪烁:“陛下!”
“带她离开,隐姓埋名。”瑾殊双手扶膝,站立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和解脱的意味道:“明日,朕会昭告天下,长宁长公主,薨逝。”
因北戎使节入京,前朝喧嚣热闹,不过瑾殊存心让镇南王入了京,这议和之事嘛,无非就是萧牧云和沐德胜两个人唱主角,又有韶华郡主在一旁辅佐。瑾殊也只是在他们甫入京时礼节性的接见了来使,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
招待北戎使节这样的事,本该由瑾殊和翡雪主持。
只是松香墨一事暂且被压下了,一切如常,梁王监国,这公务便指定由梁王和梁王妃坐镇。
瑾殊又借着绑架之事,言及皇后心力交瘁,只是一想起霞儿,平白总做噩梦,心绪总归不宁。翡雪的外伤就好了七七八八,气色渐渐红润起来,也只好乖乖听从瑾殊的话,留在坤宁宫里努力将养身子。
日常,瑾殊总是加快处理完朝政和战备,盖因心里还牵挂着皇后这里,若无其事地将更多的政务丢给梁王,自己便早早回坤宁宫。
对薛隐城的暗查一刻都不曾停止。可是几日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连向来办事得力的许琮此番都觉得受了挫折,他在陛下身边办差以来,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不利。
“城门各处,外松内紧,皆细细盘查过,人不可能逃出京城。可各处的暗哨、埋伏无孔不入,几乎要将京城翻个个,却丝毫不见薛隐城踪影。”
瑾殊似乎对此种结果早在意料。
握着笔管的手不曾停顿,对此也并未怪罪,淡然道:“京城之中,也并非没有遗漏之处。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若没有人替他掩护,怎可能消失得这么干净?”
若京城遗漏之处......除了宫城,便是梁王府。
再有,便是北戎使节下榻的会国馆。
“梁王殿下自得了监国之职,也算尽心尽力,处置起邦交之事竟然颇为老练,倒是叫大臣们刮目相看。若是有如此抱负,怎会对皇后娘娘用这般入不得流的手段?臣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样截然相反的做法,会同出自梁王殿下一人之手!”
“咳咳,早过梁王不堪大任,看看现下如何?”
听许琮禀报完查探的情况,萧牧云随手从瑾殊案头抄起一块松香墨锭,置于鼻尖下细细嗅起来:“那子近来行事的确滴水不漏,本王暗中盯了他许久,都没发现什么大破绽,差些以为有沈怀远提点着,梁王乖觉了。没想到一块的墨锭却暴露了他的野心。这样愚蠢的错误,可不能归结为百密一疏。一个愚蠢的人突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本就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瑾殊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方才抬起眼来瞥萧牧云一眼:“既然那个聪明人想把梁王当成提线木偶,朕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