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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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气的头脑发晕, 上车时差点一头撞在门栏边。曹如意一路跟他了无数句话,也不见回应, 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就看到他蜷身而坐, 将脸埋在膝盖里。回宫之后燕帝问起, 他也一声不吭。燕帝估计他是吃了闭门羹, 又问要不要将人召来宫中?元景眼睛看着旁边, 鼓着脸硬邦邦道:“不要,我身边的人够用了。”态度决绝,燕帝一时竟劝不动。

    元景回宫之后,饮食休憩一如往常, 只是人看着有些蔫蔫的,整天木着一张脸, 活像第二个崔应芳。柳每日对着他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比之前还伤脑筋。

    就连毒发之时,也像跟谁怄气一般, 蒙头闷在床榻上,牙关紧咬, 半点呻-吟也不发。忍到第三日,他在昏迷中生生呕出一口血。燕帝大惊失色,立刻命人召楚驭入宫。

    那晚元景离开后, 楚驭气质森冷更甚往常,陪崖不再去了,惯用的长剑也不要了, 换做一把杀气凌厉的鹰首寒月刀。每次他在院中练武,十丈之内,连飞鸟都不敢来。方青伺候他这么久,只有在他十二岁那年,忽然消失了几个月,大建奇功而归时,见识过他这个样子。有心开导两句,想想连太子都被他气跑了,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妙。

    这日宫里派人来请,他见自家公子似乎也不怎么抵触,忙喜出望外地把人送上马车。

    元景从剧痛中醒来,周身既冷且痛,连眼皮都是沉的,朦胧里看见楚驭的背向而立的高大身影,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这些日子他常在梦里见到楚驭,跟那天一样——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故意弄出一点声音给他听。楚驭耳力过人,一早便察觉出他醒了,兀自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回头。

    元景愤懑之下,胸口疼痛更甚,如千针刺骨,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发颤了好一会让,转过去死死地咬着被子,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只会欺负人!哼,我也不理你!我也不理你!”

    他在这种时候身体本就羸弱,现在又添了个气机郁滞的症状,以至于这回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床。两人日日以背影相对,谁也不看对方一眼。但元景知道他在身边,好歹晚上能睡得着了。

    痊愈那日元景左右看不见楚驭,嘴上不,用膳时却总忍不住地朝外看。柳适时地在一旁声道:“殿下,世子今日请命去诏前军了。”

    诏前军是近郊的一支步兵,自燕帝登基起,便格外优待武臣,凡品阶过四品者,皆诰封其母、妻,荫泽其子。因这些世家子弟身骄肉贵,平日操练时,头疼脑热者不断,违反军纪,寻欢作乐倒都是个中好手,附近百姓都告诫自家孩子,那里就是个土匪窝,千万别靠近。带兵的是个文官,生的文质彬彬,连句脏话也不会,每天对着他们,不哭就算好了。是故建军数年,无一功劳,指望他们仗是万万不能的,燕帝也深觉头疼,只好当做体恤老臣的玩意儿养着了。

    楚驭质子之身入京,带兵本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燕帝暗忖他去跟这群纨绔们交道,总也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再召他回宫,也不至于像先前那般难缠了。

    元景闻言低低地“哦”了一声,第二天跑到燕帝面前,自请出宫建府。燕帝一头雾水道:“建府?为何?”

    元景低着头,瓮声道:“儿臣已经长大了,留在宫中多有不便,求父皇恩准。”

    若照规矩,太子在可纳良娣之时,的确便可以入主东宫,自行主事,但燕帝溺爱过甚,不忍这么早就放他出去操心劳力,况且送入太子宫的人,至今也未得临幸,在燕帝心中,他分明还是个孩子。放下手中奏折,有点好笑地随口道:“建府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建府后你如何主事?朝中大臣上门问事,你又怎么作答?还有你身上的毒,东边那座太子宫里可没有温泉呐。”

    元景垂着眼眸,一字字道:“父皇之前赐给我的那两个姐姐,聪颖细心,这一年还跟着贵妃娘娘宫中的嬷嬷学了不少东西,父皇可叫宫中的老人再教导教导她们,建府以后,儿臣属意她们来操持府中家事;父皇正值壮年,问事自当以父皇之意为准,若他们一定要听儿臣的想法,府中三师在旁,也可提点一二;太子府离东宫不远,或引泉建池,又或惊蛰之前,儿臣回宫住都可。”话一出口,便不可抑止地了下去,他将一整夜辗转难眠中,所有能想到的,可能会面对的麻烦,都给了对策。

    燕帝静静地听到最后,重新量着他:“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元景低声道:“我自己想的。”

    燕帝像是从未见过一般,凝望了他片刻:“你抬起头。”元景慢吞吞地抬头看他,神色虽有些郁郁,但眼中并未怯懦心虚,燕帝看得久了,叹息道:“景儿长大了。”将他拉到身边,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跟父皇实话,你想出宫建府,是为了跟楚家那子赌气么?”

    元景谁也不看,执拗道:“不是,是儿臣长大了。”

    燕帝怜爱地看着他,叹道:“好罢,你都想的这么周全了,朕也只能答应了,不过你要知道,出去容易,要是日子过得不安稳,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元景轻轻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六月之初,京中天碧花满地。元景自入太子府,便整日忙于理府中诸事,还要跟前来拜贺的官员寒暄谈话,他是清闲惯了的,头一回忙碌如斯,恨的在心里骂了楚驭几百遍。这一日总算有了点空闲,于是便撇下众人,出府闲逛去了。

    其时早市未散,街上热闹异常,以前在宫里时,他总盼着能出来玩,如今愿望达成,却看什么都提不起劲了。余光中看见街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买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糖人,拿在手里狠狠咬了一口,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糖人甜腻,他吃了几口,喉咙都有点齁了,也没舍得丢,只晃在手中玩儿。又看见玉桥边聚了一大群人,时不时还传来惊叹声,便坐到临近的一个糖水摊前,要了一碗梨汁冰雪甜浆,好奇地看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

    少年生的唇红齿白,有些女相,虽穿着一身粗布短,但袖口、裤腿都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和腿,脚踝上还带着个丁零当啷的银链子,别有一番风流。他坐在一个写着“可断天机”的卦摊前,刚为一人占了一卦,称他家中近来有一悲一喜,喜事嘛,便是他那位刚过门的娇妻已有身孕,那人闻言,有些不信,少年持扇在手,喝了一口绿豆甘草水,和气道:“你只管请个郎中去诊一诊便是。”那人又问:“那一悲呢?”

    少年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悲嘛,便是令堂无缘得见孙儿呱呱落地了。”

    那人脸色陡然一变,一甩袖子:“胡八道,你竟敢咒我母亲,要不是看你年纪,我定饶不了你!”起身便走,走前还掀翻了他的卦筒。

    人群里有与他相熟的人声嘀咕道:“他母亲是病了许久,他那门亲事还是用来给老人家冲喜的,这先生一向料事如神,只怕……”众人听在耳中,犹然生出一股敬意。有个排了许久队的中年商人忙坐下,殷切道:“云先生,给我也算一卦吧。”

    被唤云先生的少年用白玉般的手背擦了擦嘴角:“不了不了,三卦已满,客人明日再来吧。”

    那人不依不饶:“我可都等了半天了,你行行好,今日必要给我算一算!这样好不好?卦金我出双倍。”着就从荷包中拿出一锭锃亮的银元宝来。

    自三个月前这少年在天桥摆卦,十断十准,每日慕名而来的不下百人,可恨他多算就不灵了,每日只肯算三卦。来得晚的,只好等明日了。等的心焦的人不止是他,见商人先开了口,也声气的帮起腔来。云先生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待人声静下来,这才笑着开口:“这样吧,我个谜来,你们要有谁能猜出来,那我就破例为他再占一卦。”

    众人忙道:“请,请。”

    云先生回忆了片刻:“这还是我儿时,授业恩师曾的,讲的是某朝某代里,有一日天生异像,空中出现了两个太阳,日夜灼烤大地,百姓苦不堪言,为了免于受苦,百姓们想了种种办法,想弄下一个来,你们猜猜,后来如何了?”

    四下俱静,这还是头一回他抛了话出去,无人应答。许久,只听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放这等狂言!”

    元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看坐在旁边,一个壮如狗熊般的黝黑武夫撇开众人,大步而上,一把扯下那少年就往地上掼,少年经不住他的蛮力,落地时下意识用手一撑,只听嘎的一声,纤细的腕骨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武夫揪住他的衣襟就是几耳光,的他那张白嫩的脸满是巴掌印:“你算卦就算卦,扯什么天有二日,妖言惑众,是何居心!”

    他话做事蛮狠霸道,且那少年的故事也确实有些大不敬,围观的人群虽然心疼,却一时无人敢上前。少年捂着手,疼的额上直冒冷汗,勉强一笑:“我什么了?不过就是个故事……”话还没完,脸上又挨了一记,牙齿磕在舌头上,脑袋一歪,唾出一口血沫子。

    元景见那少年看着比自己还,无端被人毒,一股当仁不让的侠气顿起,手中瓷碗飞到二人脚下,人也踱步而去:“你不喜欢听,只管走便是,既然知道是天子脚下,还敢胡乱人!”

    武夫回头一看,又是个俊俏白净的少年,十分不屑:“你替他话?跟他一伙的?要是不想挨揍就滚到一边去,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人。”着拳头就真举到他面前,元景只看到那只毛烘烘的脏手在眼前一晃,身边便有人一脚踹了过去,武夫闷哼一声,如铁塔般重重倒地,连带那少年也失了重心,一并摔了个人仰马翻,倒下时又碰到了伤手,疼的话也不出来了。

    元景忙过去扶他:“你怎么样了?”一看他的手骨,已肿如鸽蛋,八成是骨折了,朝旁边看了一眼,见曹如意跟那武夫拆招拆的难解难分,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云先生忍痛道:“多谢公子,我栖身在城郊三十里处老庙中。”

    元景遥看了一下,暗忖等他到了那里,怕是也要疼死了,当即道:“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吧,先给你治伤。”

    云先生摇摇头,轻声细语道:“民不敢。”

    元景奇道:“为什么?我不是坏人。”

    云先生低着头:“民福分浅薄,怕劳贵人受累。”

    元景愣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是哪里露了身份。云先生看出了他心思,轻声又道:“公子面相贵不可言,我既敢自称可断天机,要连这个也看不出,岂不是江湖骗子么。”话间,曹如意已将那泼皮痛揍了一顿,现飞奔到元景面前:“太……”

    元景出宫建府那日,他就请命跟随,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可一开口还是忘了要改称呼,元景以眼神止住了他的话,他立刻心领神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连点头。元景对那少年道:“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你要不怕我,就先去我那好了。”

    少年本是跪坐在地上,闻言悄悄行了一礼。元景起身对曹如意道:“去将马车牵来。”自己扶他起来:“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我叫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