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非
云从自此便在太子府住了下来。他是民间野大的孩子, 与元景平时接触到的那些人很不同,加之他虽然没读过什么正经书, 但知道的故事却不少,元景很爱跟他聊天。每晚总要找他话, 才放他去睡。柳见这个云公子跟自己年纪相仿, 模样生的俊俏, 脾气又好, 有点担心这个外头来的神棍会取代自己在太子身边的地位,平时对着云从总有些忌惮——直到有一天,他见云从给一个宫女看相,称她面慈心善, 后福无穷时,心念一动, 凑过去道:“云先生,也给我看看呗。”
云从一看是他,倒也不推辞, 令他伸出手,这一回看的是手相。他看了不短的时候, 柳见他似有迟疑,惴惴道:“云先生,是不是不太好啊?”
云从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你能侍奉太子, 福报自然比一般人好多了,只是……”斟酌了一下:“我就直了,你二十岁前有一大劫, 若熬的过去,余生顺遂无忧。”
他自入府起,帮府中上下寻人问事,无一不准。有人还,他在天桥摆摊时曾放过话,上不断天,下不断地,余者无不可断。换做旁人来,挨骂是少不了的,可他来,却无人敢质疑。柳忙问:“那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云从指了指前面,只见一枝玉兰斜垂下来,落在窗前,太子元景似倚花而立,正安静地听太傅话。云从淡淡道:“你一生福气全系于太子一人,你把他伺候好,就什么都有了。”
柳年纪就净身入了宫门,吃了多少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也就是遇到太子以后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云先生他享福全靠太子,这话是不错的,他连连点头:“您的是,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当日他伺候元景比以往还要殷勤,搞的元景都有点不习惯了,问他怎么回事,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将云先生“供”了出来。元景听完后若有所思,晚上云从奉命前来时,他也不要听故事了,犹犹豫豫地问:“那个……你能算出别人现在在做什么么?”
云从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笑道:“殿下真把我当半仙了么?”嘴上这样,但还是从袖中拿出龟甲:“那殿下想念的人是?”
元景立刻矢口否认:“我一点都不想他!只是好奇罢了!”明亮的眼睛落在云从脸上,语气倒是带了点期待:“你可以算得出么?”
云从道:“愿为殿下一试。”将三枚铜钱装入龟甲中,请元景摇上六卦,还叮嘱道:摇卦之时,心中想着要问的那个人,见元景皱着眉头,似乎不愿去想,又嘱咐了一句:“殿下,神明不可欺,不然就不灵了。”
元景抿紧唇,点点头,抱着龟甲在手中,一闭上眼,楚驭的影子就冒了出来,他不情不愿地暗道:我只有一点点想你。
他每起一卦,云从便在一张纸张刻下长短不一的横线,元景一改常态,全然不好奇这些横线的意思,六卦之后,殷切地看着他:“怎么样?”
云从看了许久,抬起头时,笑意全无,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回殿下,此乃大凶之卦。”
元景“啊”了一声,当即就不干了:“你等等,我还没是什么人,怎么就大凶了?我跟你,我想的那个人很厉害的,谁都比不上他……”
“殿下,”云从叹了口气:“此卦名风火离人卦,寻人不利,求财不得,劳苦无功,名利难成,婚嫁落空,疾病难愈。卦象之凶险,实乃平生少见,不管你问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元景吓得手心发凉,忙道:“那怎么办?”云从遗憾地看着他,虽未开口,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了,元景有些急了,探身一步:“一点法子都没有?”见对面之人摇了摇头,寒意顿时从手心涌向全身,泥塑木雕般呆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整夜无眠,第二天借口身体不适,让柳去跟太傅告假一日。柳兴冲冲地办完事归来,床上已没了他的踪影。天色尚早,东宫尚笼罩在微蓝的光中,寂寂无声。膳房内倒是分外热闹,从宫中调过来的御厨们半夜便起,早早为太子备下需火慢炖的汤补。马倌也起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捧草料,着哈欠送到马厩中。里头养了无数骏马,其中最为得宠的,便是太子殿下那匹唤作玉骢的白马。太子每有闲暇,便会驾着它驰骋一番。马倌逐一查看时,发现它不在马厩中,一问才知,原来是太子骑走了。
此时元景已出了城门,白马一路疾驰如飞,逆人流而行,将长街古道、晓日城楼都远远抛在身后。他只知道诏前军的大概位置,行了一阵,周遭越来越荒凉,远远看到有个茶摊,便下马去问路。这是二十里内唯一一座茶摊,行人歇脚,兵士尝鲜,皆来此处。此时摊前已坐满了人,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驾着拉满菜蔬的驴车到了这,高声喊道:“给我来三碗桐皮面,一碗豆水儿。”
摊主应了声,不多时,便用一个托盘全部端了过来。他也不过去,就坐在板车上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眼前多了个人影,他抬起头,看见个穿着深色布衣,面容清秀的公子。咽下口中面条,皱眉道:“你看我做什么?”将那碗豆儿水端过来:“哝,要渴了就拿去喝。”
元景也不跟他客气,端过来喝了一口,道了声谢:“大叔,你是诏前军里的人吧?”
那男人名唤方老三,正是诏前军伙头营中负责采买的卒,他将面条吃的吸溜溜作响,见元景年纪尚,长得又干净,也没往细作探马上想,随口道:“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景凑近了点:“大叔,你能不能带我进去呀,我哥哥在里面,我想去找他。”
方老三喝了口面汤,又扫了他一眼,见他生的有几分贵气,语调也客气了些:“你哥哥是谁?”
元景瞎话不眨眼:“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他跟我吵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听人他化名来了诏前军,我……思念他思念的紧,担心他过的不好,想进去看看他。”
方老三皱眉道:“那你哥哥多大了,还有他长什么样,你总知道吧?”
元景朗声道:“他今年十九,高高大大的,长得很好看,就是不怎么爱笑。”
方老三平常只跟灶台锅碗交道,大人物没什么机会见识,苦思冥想了片刻,元景又哀求起来:“大叔,你就带我进去吧,我远远看他一眼就走啦。”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锞子,塞进他手里。方老三收下银子,几口将面吃完,起身道:“我可不是贪图你的钱啊,不过是看你孩家家的,没个门路,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元景笑道:“谢谢大叔。”
方老三又道:“不过现在不行,今天大人们要去仗,军中查的严,这样,你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们回来我再想法子带你混进去。”
元景忙问:“仗?什么仗?”
方老三道:“后山那群流匪呗。”
前些时候,从闽地来了一伙匪徒,常干些拦路抢劫之事。报到应天府去,应天府称人手不足,转了几道,又上报到兵部。兵部不欲为这帮流寇劳师动众,左思右想一番,就将主意到诏前军身上,到底朝廷养了他们这么久,不过蛮夷精锐之师,收拾几个土匪总该没问题。岂料调令派下之后,诏前军里这群二世祖却勃然大怒,他们自诩将门虎子,国之栋梁,眼界比天还高,岂肯自降身段,为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匪人出力气?
金鼓未落,就有几个脾气大的率先离开队列,团练使范平是个怯懦的老好人,叹了口气,见楚驭神色平静地站在队中,试试探探地看了他一眼,得到默许后,忙将这个不讨喜的麻烦交给他所辖的第七营。
那边也非善类,楚驭大军一动,就觉察到不对劲,立刻倾巢入山,躲了起来。山高林深,水源充足,强攻只怕伤亡过大,楚驭便下令围山放火,让他们自己下来。
元景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他们已经走了么?”方老三只当他是挂念哥哥,担心这里有哥哥在,道:“走了,估摸着下午就回来了。”起身擦了擦汗:“好了,我先回去,晚些过来接你。”
元景点点头,待他人影一消失,立刻骑上玉骢往后山去。未至跟前,就看到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林间,近日无雨,林木一点即着,转眼便成燎原之势,但见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再走的近点,热浪扑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更有无数哭喊声与焦臭味传来。
玉骢不是战马,对这种场面极其敏感,长嘶着往回跑,元景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此处正好是个下坡,他咕噜噜一滚,竟滚到一个矮崖下。不远处即是火海,烈火一下子就把他的手背撩出一串水泡。元景忍痛试图往上爬,可崖壁陡峭,几番都未能爬上去。背后越发灼烫,眼泪流出,瞬间便干了。玉骢掉转回来,站在崖边嘶鸣了几声,而后拔足便跑。
楚驭刚了一场胜仗,脸上也未见欣喜,抱臂站在一处山崖边,待火灭之后,便令人去收缴战果,查验尸身。他平素寡言少语,性情冷漠,手下虽不乏佩服他的,但怕他的更多。若不是军中忽然冲进来一匹白马,只怕他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也没人敢来扰。
“白马?”楚驭皱眉道:“牵来我看。”
只听一阵人喊马嘶,却是玉骢挣脱束缚,强冲过来,守卫见惊马似要伤人,忙布下绊马索。楚驭远远看见那匹长鬃如雪,额骨微突的白马出现,心中大震,运起身法迎了过去,大力按住马身:“你怎么在这?你主人呢?”
玉骢极有灵性的俯下头,楚驭立刻知晓其意,一跃上马,由着玉骢驮着他,狂奔而去。
待楚驭找到元景时,他已昏迷不醒,白净的脸上满是黑灰,十根手指都扒的破皮了。楚驭脸色一沉,在马背上一拍,足不点地地借力跳了下去,将他抱了出来,拍着他的脸道:“殿下,殿下……”
元景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极痛苦地抓住他的衣角:“大哥……”楚驭松了口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勒缰绳,往诏前军大营而去。
元景在喉咙干裂般的痛楚中醒来,他头脑昏沉,几乎视之不清,环顾片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陌生军帐里,身上伤处已被人上了药,此刻清凉凉的,十分舒适。脏兮兮的衣服也已被人除去,换了身干净的。军医收起金针,道:“大人,他醒了。”
少顷,只听得几声沉重的靴响,楚驭面如阴云般的走了过来。军医看出他有些要发作的意思,怕病人受不住,忙端了一碗水:“大人,我先给他喂点水。”
楚驭往床上看了一眼,沉声道:“给我。”
军医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双手将碗递给他,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少年,飞快地收拾好药箱,离开了大帐。楚驭身材高大,他往床前一站,元景眼前顿时就暗了一片,他心道:你要敢骂我,我立刻就走!
楚驭将碗一递:“起来,喝水。”
元景喉咙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半响才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调,软软道:“起不来……”
楚驭脸色更沉,单手端着碗,坐到他旁边,极心地将他扶起,让他靠着自己坐好。元景喝了一口,干渴的喉咙愈发疼的厉害,许久才咽下去,楚驭看他半天不动,把碗往他嘴边送了送:“再喝一点。”
这一次比之前好消受些,只可惜楚驭喂了他半碗便端走了,元景沙哑道:“我还要喝。”
楚驭道:“不能一次喝太多,待会再给你。”元景有点不高兴,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楚驭将碗放到一边,脸色稍霁:“你来做什么?”元景心里还有点生他的气,绝不肯让他知道自己担心他,故意虚张声势道:“路过,我来看看不行么?”楚驭冷道:“军营重地,无诏不可擅入,你是太子也一样。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元景刚死里逃生,对上他这个毫无感情的语调,满心的委屈立刻涌了上来,他竭力忍住眼泪,怒视着他:“亏我还担心你,算我自作多情了。”一掀被子便要走,他手脚发软,脚一挨地就跪了下去,楚驭拦腰搂住他,有些气急败坏:“你又去哪?”
元景在他怀里拳脚踢的:“你放开我,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来了!”
楚驭把他牢牢的箍在怀中:“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给我躺好,等你恢复了,就算你不走我也会送你走。”
元景挣扎道:“用不着你送,曹如意!曹如意!”
帐外一片安静,那个总像尾巴般跟着自己的曹如意没有出现,元景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是悄悄过来的,曹如意并不知情。想着自己都差点被烧死了,楚驭还这么拒人于千里,加上身上又疼,他忍之不住,委屈地抽泣了一下。
楚驭听见曹如意的名字,眼底如覆冰霜,若不是看元景正伤心,只怕便要发作了,他忍住想要去哄元景的冲动,开口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谁都可以进来?”哼了一声,将元景按进被子里:“你自己好好躺着吧。”元景满心愤恨,哪里肯躺?他一松手便要起身,脖子才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如此往复了几次,楚驭额边青筋直跳,怒道:“你能不能听话点!非要气死我是吧!”
元景愣了一下,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恨恨地翻了个身:“你走!你在这我睡不着。”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寝帐,元景听他在外面和守卫低声了些什么,不用想,肯定是在交代要看牢自己,气的捞起旁边的碗就砸了过去,咣当一声之后,有个兵跑进来,许是楚驭交代过,他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元景:“公子要喝水么?”
元景怒道:“不喝!”
兵也不再多话,收拾完地上碎瓷便退了出去。元景竖起耳朵,听见外面有话声,八成是在跟楚驭告状。他承着一口恶气,赌气地想,我就不喝!被子一蒙,就此睡去。
楚驭听完守卫的汇报,若有所思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片刻后迟疑道:“他应该睡不太久,你留心点。”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交代了句什么,这才放心离去。
帐外的地上,方老三早已跪侯多时。他是在做饭时被人提过来的,罪名是泄露军机。他虽然是伙头兵,也知道这是大罪,更不用亲自来审的是楚驭——他早闻楚驭治下严厉非常,前些日子,连一些官宦子弟都了。如今只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茶摊周围人这么多,还敢乱话。
听见靴声踏响,已吓得浑身发颤,想着自承错处或许能少挨几棍子,砰砰磕了几个头:“校……校尉长,我是听他的着急,才会一时糊涂告诉他,我再也不敢了。”
楚驭站到他面前,漠然道:“他怎么跟你的?”
方老三听他的语气也不算太严厉,擦了一把汗,心道:“他,因为跟家里哥哥生气,许久没见了,想他想的紧,担心他在这里过得不好,还只进来看一眼,哥哥要是没事他立刻就走。”到最后,有些心慌:“校尉长……”
但见人影一晃,却是楚驭绕过他离开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抛了过来:“下不为例。”
方老三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 元景:云从,你这一卦到底是给他算的还是给我算的!
云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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