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晚春
翌日练一过, 楚驭便告了假,送元景回太子府。两人少有这样的闲暇, 入城后也不急着回去,下马牵行, 且走且逛。一路上元景都兴致勃勃地拉着楚驭这那, 楚驭听他对京中的好去处如数家珍, 作势要敲他:“这些日子没少出去玩, 是那个曹如意陪你去的? ”
元景躲着他的手:“我没去过几个,都是听别人的。”
楚驭有点不信:“为什么?”
元景理所当然道:“要等你一起啊。”着还仰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楚驭迎上他明亮的眼眸,心中也是一阵激荡, 转而在他头上揉了揉:“嗯,都带你去。”
元景少年心性, 最是藏不住欢喜,得了这个许可,立刻指着前面一家有着飞桥栏槛, 金旗绣匾的酒楼道:“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军营中饮食粗陋,元景吃不惯, 早起只喝了点粥,楚驭看时候尚早,一颔首, 便带他上楼落座。元景手上缠着绷带,举箸时颇有不便,楚驭见他双手齐用还屡次夹落, 郁闷的脸皱成一团,忍不住笑了他一通。元景不高兴道:“我都受伤了你还笑!”不高兴地将筷子一丢,楚驭笑容还在眼底,捏捏他的脸:“脾气这么大?笑一下都不行了?”最后还是给他拿了个勺子,又喂了几口,才算把他哄回来。
回府时已过了晌午,柳看到楚驭原本还很高兴,待看到元景藏在衣袖下的手,顿时吓得面如白雪,一点都欢喜不起来了。元景不欲张扬,挥手道:“没事,就是被烫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你忙你的吧。”着便将柳撇到一边,带楚驭逛起了他的太子府。
楚驭陪他逛了一个多时辰,骄阳愈烈,这才回了寝殿。元景用手扇着风,很是兴奋道:“你看,这里是不是跟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一样?”楚驭目光落在他热的通红的脸上,告别的话一时竟不出口。
若不是下午还有对阵演练,实在推诿不得,今天就此留下也不是不可能。楚驭陪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告辞。元景刚跟他恢复关系,正是高兴的时候,哪舍得就此分开?抱着他的腰不放他离开。楚驭此番也有失而复得之感,脾气格外的温柔,温声哄道:“我还有正事要办,以后一有时间我就来看你。”
元景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我不想让你走。”
楚驭按着他的手,也不用力,只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可惜心中并无不快,装也装的不像,只好故意拿话激他:“别闹了,孩子才会天天吵着要玩,你是孩子么?”
元景正在最爱装大人的年纪,为了留住他,面子也不要了,仰头道:“是孩子!”
楚驭眉峰一挑,也跟着反口:“孩子更要听话。”因怕他缠人,抱了他一下,转身便走,出去前回身看了一眼,见元景低着头,蔫蔫地站在原地不动,心里一动,又折了回来,捧起他的脸看了看,才道:“后日我轮休,到时候过来找你,好不好?”元景鼻子发酸,抿着嘴不肯答话。楚驭道:“不是怕我有事么?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安心?”
元景勉强点点头,紧紧攥着他的手:“那你后天早点来。”
楚驭正色道:“嗯,一早就过来。”
出殿门之时,隐约觉得旁边人影一晃,回头看了看,见元景已经进去了,遂沉声道:“出来。”
一声即出,连枝头鸣蝉都似静了一静。少顷,曹如意低着头,心翼翼地站了出来。楚驭刚一抬手,他就立刻抱住脑袋:“别脸!”
楚驭动作一滞,冷哼一声:“看来你还记得我的话。”
曹如意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胆子也大了点:“……是,但太子他……属下不放心……”
楚驭不愿在这里多生事端,加之元景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漠然地量了他一眼:“好生看着他,他若有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回廊上,曹如意才明白过来,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是他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这一路不怎么太平,到了府门前,楚驭又与一个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少年迎面相逢。少年怀中抱着一个颜色古旧的龟甲,也没留神看路,一头撞到楚驭身上,龟甲险些掉了下来。楚驭探臂一捞,稳稳地接住了,递到他面前:“哝。”
少年脸颊微红,双手捧了过来,低声道:“多谢大人,刚才冲撞了您,请大人恕罪。”
他生的纤细单薄,往人身上一撞,还没有一阵风来的力气大。太子府上下大半都是以前宫里的人,楚驭看着他眼生,又见他衣着扮也不像是伺候的宫人,且生的眉眼带笑,起话来还有一点娇气,倒与元景有三分相似。他今日心情正佳,随口道:“无碍。你是?”
少年很孩子气的搂着龟甲,仰起了花苞一样的脸,冲着楚驭一笑:“我是太子的门客,我叫云从。”含水的桃花眼好奇地量着楚驭:“您是楚大人么?太子经常提起您。”
楚驭道:“哦?他怎么的?”
云从狡黠一笑:“我不敢。”
他们这一场冷战闹了数月,楚驭估摸着元景起自己时,必定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心中只觉十分可爱,摇头笑道:“看来是没什么好话。”见云从也有咬手指的习惯,不由多了几分亲切,往他头上一拍:“好了,去陪太子玩吧。”迈步而出,一跃上了马。云从看着他雄阔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手,脸上的天真稚气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元景没能在家中郁闷太久,下午燕帝又有口谕传来,令他入宫。元景消失了一天一夜,也猜到他必然要来问,心情惴惴地入了宫。燕帝原本心情不错,一见他带着伤的手,脸色立即就不怎么好看了。元景没敢告诉他实情,含糊道:“伤,我不心烫了一下,都快好了。”见刘林端了茶饮过来,讨好的要去接。燕帝拉过他,让他坐到身边,沉着脸道:“又是楚家那子弄的吧?朕早就该……”刘林赶忙送上茶:“陛下渴了吧?”这才让他生生止住了下面的话。
元景忙道:“真的不是,是我自己弄的,他还给我上了药,这个也是他帮我绑的。”
燕帝看了他片刻,没奈何地一叹:“罢了。”今日天气炎热,见他刚从外面过来,额上都是汗,命刘林拿了点果子酿来,怕他不便,喂着喝了点:“又跟人家和好了?”
元景欢快地晃着脚:“本来也没什么呀。”
燕帝问:“要不要朕把他调回你身边?”
之前那几个月,元景虽然难过,但也不觉得日子漫长,此番和好后见不着面,方才知道难熬。“要”字已在嘴边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咽下去,他看得出来,楚驭更喜欢待在诏前军,自己再怎么不舍,也不能强逼他回来。元景摆摆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过阵子再吧。”见燕帝似还要再提,忙岔开话题道:“父皇,我刚才看到西边在动土,是要建什么么?”
燕帝微微一笑:“朕正要跟你这个事,等晚些带你去看看。”又拉着他问了些课业之事。元景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两个时辰的工夫,催了无数次。燕帝没办法,让刘林去备銮舆软轿,带元景去了。
未至跟前,元景便看见一座接天入云的高台,几只白色的飞鸟堪堪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沿,天光之下,异常壮丽。元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
燕帝负着手,遥遥地凝望着高台:“国师叫它太一楼,明年正月上辛日,便要在此处祭祀天地,以问国运。”
元景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指着高台问:“以前的中天楼也是建在这里么?”
燕帝漫不经心道:“中天楼选造之地风水不佳,已不可再用了。”在元景肩头拍了拍:“朕留给你的东西,都得是最好的。”
元景心头一暖:“是,多谢父皇。”
燕帝道:“那日你与朕同去。”
元景闻言一喜:“真的么?”旋即又有些迟疑:“可这不合规矩吧?”
燕帝嗤笑一声:“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朕让你去,谁敢什么?”忽而轻轻一叹:“上次问天时你还没记事,这次你自己去看看罢。”
元景不知道他要让自己看什么,才要开口,燕帝便已悠闲地走开了。他又看向那座高台,其时正值黄昏,红日西斜,渐落渐隐,光芒逐渐黯淡,灿烂的夕阳似落入那座巍峨森严的高台之中,少顷,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
元景没由来的有些不安,回府后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正好云从过来问安,元景看到他,顿时将这些抛到脑后,伸着手给他看,叹道:“我大哥什么事都没有,我差点被烧死,你那一卦到底是给他算的还是给我算的?”
云从午后已听柳了,眼下被人砸了招牌,一点都不脸红,坦然道:“殿下笑了,许是本该他有事,您去了,就被您给挡掉了。”
元景听了这话倒是有点高兴,他被楚驭保护惯了,难得能替他做什么:“真的么?”
云从一颔首:“卦象是不会出错的。”
元景咬着手指,审视地看了他片刻,忽道:“明年正月上辛日,你陪我进宫一趟。”见他面露惊讶,摆了摆手:“现在别多问,到时候再告诉你。”
云从点头:“是。”见元景似有倦意,也不多留了,临走前又道:“殿下想的那个人,是神武将军的长公子么?我今日回来时见到他了。”
元景本来已经懒懒地躺下了,听他一提楚驭,立刻坐起身:“你见到他了?你觉得他如何?”
云从遥望着高悬的明月:“嗯,世子英伟过人,以我观之,日后必有大成。”目光缓缓落到元景脸上:“殿下有他为臣,可万事无忧了。”
元景面带得意:“那是自然。”心情一好,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数十里外的军营之中却是热闹的很。今日校场对阵,第七营拔得头筹,参军派下赏赐,被楚驭分发了下去。几个隔日轮休的士兵,正商量着明天要去城中妓馆玩个痛快,人虽然还在这里,但心已跑到九霄云外了。
直到有人看见深夜不寐的楚校尉朝这边走来,这才齐齐蔫了声,无他,只因这位向来不苟言笑,更不喜这些寻欢作乐之事。刚才他们到露-骨之处,声音大了些,他不可能没听见。估摸着这次挨骂是少不了的了,见他漫步过来,都愁眉苦脸地暗自祈祷。
楚驭在想自己的心事,倒真是没听见,见他们面有讪讪的样子,随口道:“在聊什么?”
几个人叫苦不迭地互看了一眼,到底不敢撒谎:“兄弟们明日无事,想去城里……找点乐子……”
楚驭当然明白他们口中的“找乐子”是什么意思,不甚在意道:“随便玩玩便罢了,不可耽误后日练。”也不多言,手里握着元景落下的玉佩,慢悠悠地顺着月光散步。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半响才道:“老大今天怎么这么好话?不对头啊。”
其中一人托着脸道:“我听高,昨天他抱了个人回来,给人家端茶递水,晚上两人还一起睡了。”
他们都是色中老手,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皆□□起来:“原来这火气是被人泄了。”又好奇道:“那女人好看么?一定生的极美!不然怎么能把他迷住。”
那人摇摇头:“高也不知道,老大不让他抬头。”到这里,语气有点古怪:“不过,那是个男的。”
众人“啊”了一声,齐齐看向楚驭,他单手背在后面,正仰望天空中的明月,似在思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