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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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这一觉睡得很浅, 做了一团乱梦。梦中烈焰灼灼,焦土满地, 举目望去,天空里都是黑烟。他置身其中, 浑身灼痛难忍, 只得抱紧手臂往火海外跑。这路何其漫长, 总也跑不出去, 又一次摔倒的时候,他满心慌乱地想:大哥怎么还不来?旋即心下一痛:他不理我了。

    这样的梦在之前几个月做过不少次,他早已习惯。不过现在带着伤,醒来时更觉得心里难受。许是药劲过了, 手背和腿上的伤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忍着痛去摸旁边,结果抓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只水碗已经被自己摔了。大帐中已点起油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没好意思叫人来送, 自己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 难耐地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许是守卫听见动静,没一会儿, 便见帐门一掀,先前那个兵端了个瓷碗走了进来,径自送到元景旁边。元景也顾不上怄气了, 接过来就喝,甘甜的凉意入了喉咙,他惊讶地看了看:“你们军中还有这个?”

    这是常庆楼的荔枝雪水,元景喜欢甜口之物,入暑以后,常令人去采买。兵恭敬道:“是校尉长命属下去城里买的。”

    元景抱着碗口口的啜饮了片刻,低声道:“他人呢?”

    “在中军大帐议事。”

    元景“哦”了一声,几口喝完,吩咐道:“你去看看,等他忙完了让他过来,就,……我好了!”

    守卫应声离开,帐门一关,元景便手脚大张的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舔了舔嘴角。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话声,元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衣服也顾不得理,立刻装模作样地盘腿坐在床上,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但见帐门一动,楚驭走了进来。元景一看到他,立刻抢道:“我好了,我要走了。”

    楚驭自顾倒水洗手擦脸,语气平平道:“好不好我了算。”

    元景看他态度强硬,又有点不高兴了,声音一抬:“凭什么你了算!”见楚驭不理他,恨恨地自己下床。踏板上空无一物,鞋子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左右天气热,便赤足下了地。还没走几步,楚驭便大步走了过来,将他按了回去。元景动弹不得,气道:“你干什么!不是等我好了就让我走么?”

    楚驭朝外面一指:“天已经黑了,你要不害怕只管走。”

    元景逞强道:“我不怕!”见旁边有双靴子,估计是楚驭的,也不管大了,套上就走。这靴子宽宽大大,元景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时不时还感觉它快要掉下来,好容易挪到门口,掀帘一看,果然星斗满天,夜色已至。军营中还有些火光,可极目远望,只见黑漆漆一片,可恨楚驭还在背后道:“这里有狼。”元景揉了揉脸,心中有点犯怵,还在犹豫之时,楚驭已经踱步而出,像是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一般,也不多问,直接拉住元景的手就走。元景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靴子彻底掉了下来。也没好意思求救,光着一只脚蹦了两下,楚驭回头扫了一眼,拦腰把他抱起。

    元景士气已失,倒也没怎么抵抗,被他放到床上之后,低着头盘坐着,呆呆的不起劲。楚驭也没管他,出去交代了句什么,没一会儿,先前那个兵就端了吃的进来,先送到楚驭面前让他过目,楚驭点点头,这才往元景面前送。元景腹中空空,一闻到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悄悄量了一眼,见里面尽是酥蜜、鹌子羹之类好消受的东西,知道是他特意安排的,心下一软,到底没好意思动筷子。

    楚驭见他半天不动,平静道:“是要我走才肯吃,还是要人喂?”

    他今日话是格外的有耐心,元景看了他一眼,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顺着他这个台阶下了。待吃饱喝足,心里残存的那点火气也消失殆尽。帐内闷热,远不如自己寝宫舒服,遂将衣衫一撩,舒舒服服地横躺在床上,惬意的晒他鼓鼓的肚皮。

    楚驭命人将东西收拾了一番,搬了个矮凳坐在他旁边,拉过他一只手,去解他伤处的绷带。元景吃饱了就犯懒,见他手边摆着个药盒,估摸着他是要给自己换药,也就乖乖地没动,过了一会儿,先前那种舒服的凉意在手背上蔓延开,他身心满足,眼皮子都要抬不动了。

    楚驭对着他的伤处看了很久,又换了卷新绷带,才道:“我已经派人去了太子府了,殿下今晚暂且住在这里,明日一早,我着人送你回去。”着便起了身。

    元景见他身影一晃,一下子就清醒了,伸手便去拉他:“你要走了?”

    楚驭回身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我在你睡不着么?”

    那不过是随口一的气话罢了,现在气消了,自然不能作数。元景不好直接挽留,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挖空肚肠道:“那个……你知道我建府了?”

    楚驭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知问话是假,留人才是真,也不让他着急了,复坐了下来:“我派方青去送过贺礼。”

    太子建府那日,京中大官员悉数上门拜会,官阶低一些的,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只能请府中管事转达,方青无阶无品,管事一时疏忽,也没往上报,以至于元景暗自气了大半月,因为连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来。

    元景低低地“哦”了一声,半响,干巴巴道:“又不是你亲自来的。”

    楚驭淡淡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

    元景纠结了好一会儿,软语道:“早忘了。”

    帐内一时间寂静无声,楚驭看着他:“为什么忽然建府?”

    元景还想在他面前撑一下,不甘示弱道:“你都有你的地盘了,我当然也要给自己找一个,以后我不管你,你也不要……”抬眸间窥见了楚驭堪称温柔的眼神,手也被拉过去,放在掌心里,声音不由的越来越低:“我怕以后我们和好了,父皇不让你回来,我出宫建府,就能自己做主了,而且……”他看了楚驭一眼,声音有些委屈:“你走了,我一个人住在宫里……睡不着。”

    灯会那晚曾有过的悸动又一次浮了出来,楚驭声音还很平静,但眼神温柔的已经不像他的了,叹了口气,从凳子上坐到元景旁边:“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累不累?”其实不用回答,他也看出元景很辛苦,比起数月前,他足足瘦了一圈,明明比之前长高了点,抱起来却更轻了。听见元景“不累”,那种感觉愈发强烈,蹙眉思索了片刻,到底一时间思索不透。低头将元景受伤的手看了又看,忽道:“睡吧,明天大哥亲自送你回去。”

    元景面带期许地看着他,楚驭挑眉道:“要我陪?”元景连连点头,楚驭笑了一笑,摸摸他的脑袋,下巴一点,示意他躺到里面去。

    楚驭熄灯上床,到底生疏了许久,两人躺在一起,都有点不习惯。一开始还规规矩矩的,连彼此的手指都不碰,元景睁着眼睛看了帐顶许久,听着他绵长有力的呼吸声,没忍住,悄悄挪到他旁边,试试探探道:“大哥?”见那边没反应,便歪头枕在楚驭肩上,又慢慢地伸出手,环住他健硕的腰身。手才一贴过去,就被按住了,楚驭低声道:“你手上有伤,乖乖的别乱动。”

    元景靠在他脸旁,声音又软又糯地:“可我想贴着你睡。”

    这句话一出,楚驭只觉得耳边如拂过一股春风,心中有什么倏然胀满,他翻身将元景抱到自己身上,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睡:“好了,睡吧。”元景像猫似的蜷在他怀中,鼻子有点发酸,脸埋到了他胸口:“嗯。”楚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闻着他身上的草药香气,只觉得过去几个月,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

    只听元景又道:“大哥,你明天送我回去以后还回来么?”

    楚驭沉默了片刻,捏了捏元景的脸:“这么舍不得我,还老想要你那个皇兄回来做什么?”

    元景扒着他肩膀,迟疑了许久,闷声道:“我想跟他道歉。”

    “道歉?”楚驭皱了皱眉,隐约感觉自己之前似乎想错了。元景“嗯”了一声,搂住他脖子,不欲多言。楚驭道:“跟我。”见他久久没有开口,声音愈发温柔:“连我都不能告诉?”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乖孩子,大哥想知道。”

    元景垂着眼眸,许久,将白皙的手臂伸到他面前,轻声开了口:“我九岁那年,听元惜哥哥,他在御花园的湖边发现了一种花,初见是红色,到了夜里,放到无光的地方,它就会散发着宝石一样幽蓝的光,只是这种花周围可能会有毒虫,他等过几天下了雨,毒虫从土里钻出来,便让宫人替我采来看。

    我当时心里很好奇,等不及下雨,趁夜自己跑去了,果然看到一朵幽蓝的花,我去摘它的时候,就感觉手指一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宫人们在湖边找到我,当时我手臂一团乌黑,医官为我诊脉,我中了毒,可能活不长。父皇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当时很害怕,脑子一晕,就告诉他是元惜哥哥跟我的。父皇当时大怒,要送他去应天府。

    元惜哥哥百口莫辩,划破手腕,灌入我当时身上放出来的毒血,也中了跟我一样的毒。他还发毒誓,称若对我有歹意,必叫一剑穿心,不得好死。父皇这才信他,但也不肯留他在宫里,没几天就把他送走了。”元景到最后,声抽泣起来:“我不该把他出来的,他都跟我了,要等下了雨才可以,是我自己不听话,运气不好,连累他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楚驭安抚般拍着他的后背,毫无动容地想:苦肉计。他跟元景朝夕相对,明知道元景的性子是耐不住的,若真是有心,何不等摘了花再来献宝?一时又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元景,他哥哥告诉他,民间有许多有趣的好玩意儿——这话简直像有心拐着元景往外跑一样。元景这样的孩子若是孤身跑到外面,太容易出事了。再者,元惜极擅笼络人心,一旦元景有事,就算燕帝再不情愿,元惜这个曾经的养子都会成为太子之选。

    思及此,他不禁感觉燕帝手腕太过温和,这样的人,就该杀之永绝后患。可惜元景心思单纯,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反而因此变得怯懦无争,受了委屈也不,吃了苦头也只在心里藏着。

    楚驭微微一叹,也不好将这些话出来,免得惹他生气,握着他的手腕道:“今年毒发时疼不疼?”

    元景哭的脑子发晕,几乎是下意识道:“不疼。”

    楚驭给他擦了擦眼泪,逗道:“不疼你那会儿哭什么?”

    那时两人还在冷战,整日以后背相对,元景心想就算他真哭了,楚驭也看不到,吸了吸鼻子,很有底气地反驳:“我什么时候哭了?你又没看我。”

    楚驭捋过他垂下的黑发:“谁没有?你睡着的时候我看过你,哭的就像现在一样,眼泪都是我给你擦的。”指腹轻轻一按,正落在他毒发时黑线退却之处,轻轻一叹,握住了他的手:“大哥一定想法子治好你。”

    元景道:“还有我元惜哥哥。”

    楚驭皱着眉,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元景吸了吸鼻子,有点回过味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之前我提他的时候你就不高兴。”楚驭坦然道:“嗯。”元景一脸困惑:“为什么?”

    楚驭将他抱紧了些:“大哥喜欢你,怕你随便亲近别人,被人家欺负了去。”

    元景不以为意道:“我哪有这么笨。再了,只有你会欺负我!”

    楚驭听他语气半真半假的,认真了几分:“大哥脾气不好,你不高兴了?”

    元景也很认真地点点头:“嗯!你要再无缘无故地冲我发火,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听楚驭半天也不作声,暗忖这话好像也没什么威胁力,于是声补了一句:“我还要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了。”

    楚驭没奈何地一叹:“是是是,太子。”感觉他得意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在他屁股上一拍:“脾气见长啊,知道吓唬人了?”

    元景声嘀咕:“你又不怕。”他后背黏黏的,还是不舍得从楚驭身上下来,了个哈欠:“好困。”

    楚驭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舒服的枕在自己颈窝里,替他将衣服弄开一点:“困就睡。”元景撑起一点看看他,又躺下了,楚驭不解道:“怎么了?”

    元景困得声音都哑了,沙沙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今天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山崖下面,都快吓死了,你也不来救我。”

    楚驭心中一阵怜惜,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亲:“不怕,大哥保护你。”

    “……嗯。”

    作者有话要:  谢谢投雷和评论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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