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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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温泉到客栈房中不过百步, 楚驭尤嫌太长,抱着元景几个纵跳, 自窗而入之际,神色一凛, 眼中欲念随之褪却, 不动声色地将情人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遮住大半春色, 手指抵在他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元景满脸绯红,人还有些晕乎乎的,看见他手指伸过来, 不明就里地舔了舔。

    微痒感从指尖传来,楚驭目光愈发灼热, 俯下来在他头顶重重一吻,将人放到床上,随手套上件常衫:“捂着耳朵, 乖乖等我一会儿。”

    话音未落,数道暗器自身后而来, 楚驭一阖床帐,将刀光剑影尽数挡在外面。弯刀出鞘,刹那间飞光如雪, 只听得几声惨叫,悄然冒出的七八名黑衣刺客如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了,刚才他们射出的暗器已物归原主, 钉死在他们喉头。更多的黑影从门窗外冒了出来,楚驭手持宝刀,不离床前一步,众人围攻而上,将他团团困住,束手绊足,数刃其下。局促之地本多有不便,却听得一声低吼,也不知里面怎么动作的,刺客们身上血涌如泉,大半飞了出去,近身几人身姿未动,唯见血雾四散,几颗头颅豁然落地。

    元景听见异响,从床帐中探出之时,便看到这满地陈尸,血流成河的场面。他自幼备受呵护,就是多年前楚驭在他面前大开杀戒之时,也被蒙住了双眼,未曾得见这样的惨状,当即惊叫了一声。楚驭回头一望,见他吓得面色惨白,握刀的手顿紧,身上戾气也愈发浓重。心知这里实在不便花前月下了,脸色不佳地从柜中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把衣服穿上,我们先离开再。”

    元景一看他染着血的手,身体剧烈一抖:“你受伤了?”楚驭才要摸摸他脑袋,抬手时血水一滴,又止住了:“没有,别人的血。”元景像是没听见一般,捧住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拿起干净的衣服就擦,血色擦去七七八八,果见他这只手毫发无损,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楚驭心中一阵暖意,声音也和缓下来:“都跟你了没事的,瞧瞧,衣服都弄脏了。”去衣柜中翻了翻,不想此行匆忙,随身衣物并非多带,只得空手而归:“先凑合穿一下,回去后再换。”

    元景被空气中异样浓烈的血腥味,弄得恶心欲呕,以至双手都不听使唤,半天才将裤子套上。此时方青闻声而来,看到这一幕,忙跪下请罪。楚驭冷道:“去检查一下,看看他们什么来头。”

    元景在一旁颤声问:“是赤霄王子的人么?他还有手下逃脱了。”楚驭声音微诧:“顺安侯跟你的?”元景吸了吸鼻子:“赤霄跟我的。”

    楚驭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名堂,脸色森然道:“待我查明主使,定不会轻饶此人。”元景无心思量这些,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往地上多看一眼。楚驭见了,拿过袜子替他穿上,还很坏地挠了挠他脚心。元景惊惧未消,被他不合时宜地一逗,很是不高兴,半真半假地蹬了一下,不要他碰了。楚驭扫见外头有个身影,也正经了些,哄道:“你到里面去穿,穿好之后叫我一声,我抱你出去。”

    将床帐一放,示意方青留心照看,便出了房门。庭院中摆了几口荷花缸,他借水洗手,口中道:“别躲了。”

    身后微响,云从纤细的身影从树枝后冒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拜了拜:“主君。”奉上白色锦帕一条,以供他擦手,楚驭接过道:“你跑来做什么?”

    云从好奇地朝里看了看,口中道:“早起替您卜了一卦,得山风蛊卦,估计您要遇到些事端,有些不放心,就来看看了。”

    楚驭向来不喜旁人对自己的事多加置喙,不过看他相貌幼,又跟元景又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这才宽纵了些,不以为意道:“我都对付不了的事,你来又有何用?”

    云从点头道:“是,主君神勇无匹,是我多事了。”

    楚驭将沾了血色的锦帕丢到他怀里,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这也能占出来?”

    云从促狭一笑,这笑容他对着镜子苦练许久,肖似房中人,果然讨得楚驭多看了一眼:“我问了赤珠。”楚驭心里暗骂了方青一声,此时方青恰从房中出来,见了云从,面露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听楚驭在一旁道“不必管他”,只得闭口不提,将手中所捧之物呈上:“渠犁的铜火令,在那些人身上找到的。”

    楚驭接过来看了几眼,道:“假的。”

    方青也不意外,渠犁跑了一两个人倒是有可能,但今日这阵仗,绝非几个漏网之鱼撑得起来,扫了云从一眼,迟疑道:“怕是那一位动的手。”

    楚驭眼中唯见一抹浓重的暗色:“除了他还能有谁,也只有里头那个傻孩子还做着兄友弟恭的美梦,人家有一点能借刀杀人的机会,都要置他于死地。”

    方青听他话中杀机已现,料想不日他必将发难,心中飞快地思索起策略来。云从插话道:“既是如此,刚才您就该让太子受些伤才是,皇上还是心疼亲生儿子的,没准能借此让他们父子重归于好,只要太子能像从前那般在他面前得上话,顺安侯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没用了。”

    楚驭不悦道:“胡言乱语,是我把他带出来的,他要有什么事,我岂能撇清干系?”

    他语气坚决,云从也不敢妄议,只在心中默默道:“其实只消有人跟太子清利害,还怕他不肯给你掩护么?”

    方青压低声音道:“公子,顺安侯那边到底是个隐患,咱们是不是要……”

    楚驭淡淡道:“不急,让皇上把心力用在制衡他与太子上头,比直接杀了他对我更有利。”到这里,回身扫了一眼房门。其时夜幕降临,太阳终是落了下来,他看着静谧无声的房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沉着脸疾步入内,微弱的月光之下,先前曾见过的一个渠犁武士缓缓转过头,他手中的短刀已插入元景腹部。

    元景被他捂住了嘴,看见楚驭,含着眼泪呜声求救。楚驭勃然大怒,手中铜火令飞了出去,顷刻砸碎他的头颅。他晃了两下,不甘倒地之时,元景终于得以挣脱束缚,气息微弱地喊了一声:“大哥……”

    楚驭冲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衫上,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不怕,大哥在这里。”他生平从不知害怕的滋味,可眼下握着元景冰冷的手,只觉心头剧痛,连呼吸都不对劲了,嘶声喊道:“方青,滚进来!”

    元景受惊般一缩,眼泪随之而下:“我要死了么……”

    楚驭握着他一只手凑在唇边,竭力温声道:“别胡,只是一点皮肉伤,哪里就有事了。”

    方青听令而来,一见太子的模样,心下大骇,忙点了一盏油灯上前查看伤势,片刻后道:“所幸没伤到根本,只是这里没法处理,刀还不能拔,属下去拿药,先把血止一止。”

    翻包袱之时,还找到一个盒子,这是他临出门前,赤珠死乞白赖塞给他的,这里头装的难得的灵药,万一有事,服下一颗,只要人没断气,都能撑上几个时辰。连同止血药和白纱绷带一并拿了过去,双手奉上药盒道:“公子,先把这个给太子喂了。”自己握住刀柄,心地往伤口周围撒止血的药粉。

    元景牙关咬得紧紧,楚驭连哄带劝,费尽辛苦才给他喂下去。那枚苦药入了喉咙,元景眼泪流的更多了,伤处更是火辣辣的发疼,他痛苦的呜咽了一声:“大哥……难受……”

    楚驭将他抱到膝盖上,安慰道:“好了,马上就没事了。”对方青使了个眼色,催促他快些。

    这伤口足有寸余之深,两把药粉撒下去,才堪堪止住血流。昏暗的烛光下,楚驭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一双眼睛阴沉幽冷,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方青不经意看到了,背心一凉,手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替太子止住血,头也不敢抬地:“马车就在山下……”

    话还没完,就觉眼前一暗,楚驭已抱着元景走了出去。云从刚才在一旁看得分明,此番正合他的心意,见楚驭走近,忙迎上去欲献良策。近得身前时,只觉一股强大的杀意铺天盖地涌过来,连周遭叫个不停的雀鸟,也瞬间安静无声。云从心中一悚,默默地退到旁边。

    元景失血过多,脑海已不甚清明,只觉四肢软弱无力,眼皮子也沉了起来。恍惚中听见车辕声一响,知道这是要回家了。此念一起,身上倦意更浓,转瞬便要睡去,然而手心一疼,却是被人狠掐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楚驭心疼担忧的目光,委屈和眼泪齐齐冒了出来:“疼死了……你还……”

    楚驭脸色极为可佈,唯有低头看他之时,才流露出一点柔情,给他揉了揉:“回去再睡。”

    元景困倦难当,身上又一阵阵发冷,当下难熬至极,只想从这痛苦中逃开,眼睛艰难地眨了几下,慢慢又闭上了。楚驭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也不自觉焦躁起来:“听话!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我,见不到你父皇了!”

    元景被这句话唤醒了些许意识,身体欲蜷,只觉腹部又疼了几分,他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以口呼吸着,艰声道:“那你跟我讲讲话,不然我实在忍不住……”见楚驭皱眉思索,又道:“讲个故事也行……”

    这却是难住了他,楚驭苦思无果,歉疚道:“我……不会讲故事……”

    元景轻咳了一声,气息微弱道:“你院中的那眼清泉,是叫朝月么……我在父皇的图鉴里见过……”

    楚驭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透过半开的车帷望向窗外,只见一轮皓月升入空中,清辉遍撒,心神不自觉一荡,直到元景艰难地蹭了自己一下,才缓缓道:“嗯,是叫朝月。”

    元景眼睛半睁半闭,靠着他问:“那里……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