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朝月(二)
楚驭目光一暗, 声音却随之温柔下来:“那里很美。”
元景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直接地夸赞什么,眨了眨眼, 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楚驭犹在出神,一时没注意, 直到他像猫似的挠了挠自己手心, 才微微一笑:“好吧, 告诉你也没什么。是天佑八年的事了, 那时我十二岁。大燕正与北方一族交战,我奉命护送一批粮草,路上遇到敌人设阵伏击。我带军抵抗了一日,终是不敌, 除我之外,百余名随军将士皆死于敌手。我身中数刀, 后心也中了一箭……”
元景“呀”了一声,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他在楚驭身上看见的狰狞伤口, 艰难地伸手过去,欲抚摸一下。楚驭捉住了他的手, 以免他乱动:“心疼我了?没事的,现在已经好了。”替元景调整了一下姿势,缓声继续道:“幸而天不绝我。当时我一箭射杀了他们的头领, 趁着敌人阵脚大乱之时,夺马而去。那日是个阴天,星月无光, 追兵虽多,于沙漠之中夜行,亦非易事。只是回大燕的路已被他们的万余铁骑切断,我只得匆忙北逃。沙漠夜风极冷,我一人一骑奔波两日,水米未进,力气也快要耗光,连手中长刀何时掉落也不知晓。铁骑追击之声始终未断,我心知一旦停歇,便会被他们追上,片刻不敢松懈。”
他语气淡然,元景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揪,不自觉搂住他健硕的腰身,微弱地安慰道:“你当时……很害怕吧?”
楚驭摸了摸他的脸,哂笑道:“怕什么,大丈夫何惧一死,不过要是放到现在,我的确是要舍不得死了。”
元景眼眶一热,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那后来呢?”
楚驭道:“到了第三日,忽来一场狂沙,吹得战马迷途,待风沙落尽,我已身在一片绿洲之中。当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眼无垠的泉水,如宝石化成,日光照耀之下,璀璨的不可直视。有个身着白纱的娴静少女坐在水边,手中提了只装着鲜花的竹篮,她回头时,眼睛湛蓝亦如泉水。那场面我至今想起,都觉是在梦中。我当时力气耗尽,且耳边听不见追兵铁蹄踏地之声,心下一松,便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朦胧之间,只觉被人扶入水中,通体清凉舒畅,就此昏睡过去。醒来时,已躺在一张木床上,救我的人,便是岸边的那个少女。她父母早故,家中只得她一人,我的伤养了大半月才好清,她为我端茶倒水,无一事疏忽。其间还有数名族人来探望我,我见他们衣饰习俗皆与外界不同,一问才知,他们是商人后裔,昔年诸侯纷争之时,他们为避战火,举族逃难至此,至今已有数百年,名为朝月,便是取自思念故国之意。”
元景惊奇道:“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他们么?”
楚驭道:“你可知他们居于何地?”见元景困惑地摇了摇头,即道:“凫水而下数丈,有一水洞,狭幽长,等闲难以察觉。自水洞游出,方可至其族地。这般隐匿的藏法,要不是我被他们救走,也是找不到的。
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他们对我很是照顾。水下舒适宜人,长风一起,谷中便闻清音幽鸣。我站在竹楼窗边,望向水洞,那里漆黑安静,全无洞外景致。我却觉得轻松安心之极,我一生之中最为怀念的日子,便是在那里。”
元景听他话语中充满温情,心头不禁暖洋洋的,一时间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勾着他的手指玩,低低道:“我看你是喜欢上救了你的姐姐才对……”
楚驭未曾察觉他话里的深意,随口道:“她的确是对我呵护备至,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听元景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即笑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我喜欢你一个就够操心的了,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存感激,难道不应该么?”
元景也不是真要吃这个醋,闻言,很是通情达理道:“好吧,那你有好好谢谢他们么?”
楚驭道:“嗯,我伤好之后,便离开了他们族地,自领一队人马,前去将当日伏击我的敌军尽数歼杀,战事平定后,我带人回到朝月,算将他们请出来,带回府中,妥善安置。”
元景楞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带人去干什么?”
他的太快,以至于气力不支,连连咳嗽。楚驭忙给他揉了揉胸口:“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自然是要请他们出来,带在身边。”
元景才生出来的暖意一时间消散无踪,片刻,才艰难道:“可是他们都在那里住了数百年了,早已习惯这样避世而居的生活,怎么肯跟你走?”
楚驭不以为意道:“他们一族不过数百人,日子过得向来清苦,虽有地利庇佑,但难保以后不被别人发现,若是旁人有心伤害他们,凭他们是抵挡不住的,倒不如我来安置他们,也可保他们一生无忧。”
元景听了此言,心中阵阵发凉,半晌,才低声道:“那……他们都愿意跟你走了么?”
楚驭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没有,他们执意住在那里,我便留了一队兵马守在泉水边,随他们去了。”
元景听到这里,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一股极大的不安之感忽然涌了出来,但他自己也不清到底担心什么。他沉默的时间久了,楚驭有些担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又要睡了?”元景摇摇头。楚驭见他低迷的有点奇怪,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道:“以后带你去看看?”
果然引的元景偏了偏头:“可以么?”
楚驭笑了一下,温声道:“有什么不可以的?那里我了算。”元景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那句“会不会扰到他们”咽下去了,他虽被楚驭握着手,但掌心里却禁不住阵阵发冷。
此时至城门已行过半,元景听了这个故事,稍稍精神了些,让楚驭扶着自己坐了起来,掀开帘子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忽道:“我的令牌还在客栈里。”
现下城门已关,若无令牌,想要进城少不得有些麻烦,楚驭还当是什么大事,安慰道:“不妨事的,到时我们言明身份,还怕守城官兵不放行么?就算他们真不放,还怕我没办法带你进去么?”
元景皱着眉头,喘息道:“那样我受伤的事就瞒不住了,父皇一定会重重罚你的,没准会杀了你……你还是回去,帮我拿回来……我们偷偷进去……”
楚驭没料到他这种时候还念着自己,只恨自己一时大意,叫他受这等重伤,此时就是想抱抱他,都怕把他弄疼了。当下只得在他头顶一吻,语气愈发温柔:“你的伤要紧,只要你能好好的,随他罚便是。”
元景一听就急了,话还没,先咳了几声:“我不想你被罚,你快去……”
楚驭温声道:“听话,没事的。”
不想元景却是格外固执,拽着他道:“大哥……”心念急转,一手握住匕首刀柄,作势要拔:“让我看你被罚,还不如死了。”
楚驭额边青筋重重一跳,声音也严厉了些:“什么死不死的,你要敢死,看我不……”话到一半,看到他眼中的泪光,生生止住了,片刻后,将车中薄毯盖在他膝上:“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下车之时,又叮嘱方青:“好生照看太子,若是再出纰漏,老子砍了你!”
方青纵然陪了他这么多年,对这句威胁也是深信不疑,当下道:“公子放心,我必定寸步不离,若有敢伤太子的,就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楚驭得了这句保证,方才拔足疾奔,转眼便不见踪影。元景透过车窗,看着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掀开帘子,将一枚令牌丢了过去:“快走,走路!”
方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握着令牌愣愣地看着他,元景伤口又涌出些许鲜血,他忍着痛道:“入城之后,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自己回去,到时……我会告诉父皇,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偷跑出来玩儿,结果遇到了渠犁的刺客……”到这里,已是语不成句,有些着急道:“快走!”
方青这才明白他支走自家公子的用意,朝楚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咬牙,道:“请您坐好。”
帘门一放,元景疲倦地闭上眼睛,连坐在座上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半躺在地上,倚着车壁,艰难地呼吸着。他心中忍不住想着楚驭刚才所的故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无人抱着自己,他只觉手足冰凉。在辚辚的车马声中,他低声问道:“方青,大哥他以前……还喜欢过什么么?”
路颠簸,车马行路之声极大,问题一出,旋即被这声音淹没。元景本来没有期待听到答案。不过方青耳力过人,却是听见了,迟疑了许久,他轻轻道:“没有了,公子他…只喜欢您一个。”
元景“嗯”了一声,怵冷般攥紧了绒毯。
作者有话要: 从这里元景就开始发现,自己老攻面对喜欢的东西,心理上有点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