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造反
元景听到这一句, 脑海中一阵茫然,一时间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只在心里暗想:“他从没有给我过什么奏折,难道这次又是他的伎俩, 故意着为了我的旗号, 谋夺兵权, 然后……”在愤怒与伤心到来之前, 他胸口涌出一阵剧烈的疼痛,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临别那日的画面倏然浮现,他细细回忆了一遍,心中确信, 那日楚驭所言所行,并非作伪。心神稍定之际, 忍不住又想,如今他将兵归来,也未必就是如丞相所言, 多半是哪里出了问题。
柳站在一旁,见他脸色苍白如纸, 声道:“陛下?”
元景被这一声唤醒,木然转过头,见柳担忧地看着自己, 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宫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昭容夫人有孕在身的事,他定然也知道了。外人哪里清楚这里头的名堂, 通风报信到他那里,也只会孩子是我的。不错,他的性子向来霸道,最不能见我和别人要好,若是知道我宠幸旁人,当然要来跟我兴师问罪。一念转过,心中拨云见日般明晰起来。
当日他做决定之时,也想过要不要告诉楚驭一声,只是一道密信下去,要过许多人的手,万一走露出去,那就大为不妙了。这才隐而不告,只待他回来之后,再与他听,如今事出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元景正了正色,断了丞相的话:“丞相不必多了,朕这就写一道手谕下去,令他驻兵城外,独自入京。若他照办了,便可证明他并无反心,至于奏折的事,也不算大事,只待他进宫后再问不迟。”
丞相怒目道:“陛下!他此行昭然若揭,如今当召禁军入京护驾才是,这道圣旨下去,无异于通风报信,只会叫他对咱们更加防备!”
元景平静道:“丞相,依你之见,京中禁军战力如何?若正面与楚家军精锐相抗,可有胜算?”
丞相一怔,语气随之缓和了些:“若是正面较量,禁军自然是不如的。不过驻守京中的禁军,人数远倍于他们,若能谋划布置,也未必不能与之抗衡。”
元景一点头:“可你别忘了,先帝临终前,将统领京中十二万禁军的兵符交给了他,万一禁军临阵倒戈,我们又当如何?”丞相一时沉默不言,元景缓缓站了起来:“丞相,朕自幼便得他陪伴,虽是尊卑有别,但论情谊,一句情同兄弟也不为过。当日他离京之时,朕与他定下誓约,君臣不相负,今日之事,或许有别的缘故。朕愿意信他一回,你不必多了。”
丞相未料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决绝,思量了一刻,道:“陛下既然已经决定,臣遵命便是,不过臣要问上一句,若是他领旨不遵旨,仍率兵入京,又当如何?”
元景目光不见波动,目视着阶下,一字字道:“那朕就调动禁军,若是禁军不敌,朕便下擒王令,召各地将领入京。”提笔匆匆写下一道手谕,印玺朱泥未干,即唤曹如意前来。曹如意对此间情景也耳闻了一二,心中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他陪元景一路走来,对他和楚驭的事心知肚明,只是他对此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深心之中,早就盼着元景能狠下心肠,与此人一刀两断。如今正是大好的时机,他虽无上阵杀敌的经验,但心中少年豪情满溢,只待元景一声令下,便要请缨为他拼杀。
岂料元景当着众人的面,对他道:“你带着这道手谕,去见天策将军,命他驻兵城外,独自入宫。再告诉他,朕这阵子忙于宫中的事,没能给他写信,但一直在等他回来。”
曹如意听出他话中之意,尤有些惊讶,以眼神询问了他一番,元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才这领命而去。
丞相当着元景的面虽答应了下来,但对此事实在无法放心,曹如意还未出宫门,他便派一心腹出城,前往京郊军营,令他们整顿人马,随时待命。
然而他的人才出城门,便有几个人影悄然冒了出来。其中一人弯刀出鞘,黑暗之中,如一道红云一般,直直朝那人的脖颈飞去,只听一声“咚”响,那颗头颅毫无预兆地落了地。无头尸身的手还紧紧地攥着缰绳,血雾喷涌,马奔之势未绝,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河。暗杀之人一击得手,便催马上前,弯腰将这颗头颅提了起来,丢到身后同伴展开的布袋里,朝着远方奔去。
更深霜浓,秋风骤起。行帐帐门半掩,方青入内之时,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里头噤若寒蝉,几位千羽军将士半跪于阶下,木案之上,并排摆着一颗头颅,一封血迹斑驳的手书。楚驭已有两日未眠,在染了血色的灯光之下,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方青一眼望去,也为之悚然。只听楚驭缓声道:“何事?”
方青迟疑道:“将军,宫里派人来了,陛下有手谕给你。”双手捧过头顶,送到他面前。楚驭眼眸微寒,正眼都没给一个,沉声道:“念。”方青只得展开手谕,一字字诵念起来。
楚驭听完之后,神色愈发难明,他望着桌上血淋淋的人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叫我孤身入京,却又命人暗中调派禁军,他倒是想的周全。”
方青不知如何接这个话,只好据实以报:“将军,曹如意还在外面,他陛下交代了一件要紧事,要与您私下密谈。”
楚驭接过那道手谕,展开后只看了一眼,便丢到足边火盆里,火焰腾起之时,他才冷冷道:“上一回他派人与我密谈,便废了我二弟一只手,这次还是算了吧。”他手臂一伸,近旁之人便将挂在墙上的大漆弓送到他掌心里。营门之外,曹如意已经站了许久,他来的不巧,入营时便被告知楚驭在与人议事。他日夜兼程了三日,寻到楚家军时,他们距离京城已不到四百里,这般急行,又与人深夜密探,所为何事,他不愿去想。只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见面了该怎么。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破空之音,一支朱漆长箭自行帐内呼啸而来。他反应极快,后退之际不忘提刀去挡,一声金戈铮鸣过后,手中宝刀落地,臂以下被震得毫无知觉。几名黑衣侍卫从里面疾步而出。曹如意认出他们的扮,正是楚驭送到宫中的千羽军诸人,惊诧之下,脱口道:“你们怎么在这?”
众人俱不回答,其中一人拔足而上,朝他后颈击去,曹如意手上全无气力,被他一记手刀劈中,踉跄了几下,就此昏迷过去。
他被人丢到一个囚笼里,昏沉之间,隐约听见士兵拔营、战马疾驰的声音,好容易醒来,只觉后颈疼得好似要断开,只恨手足被捆的严严实实,连揉一下也不能够。他挣脱无果,心急如焚,好容易在众人休息之时,等到一人来给他喂水,塞口布才从嘴里取出。他一得自由,顾不得喉咙干渴如火,忙道:“我要见你们主帅!我有要事相告!”
那人冷道:“我们主帅了,他谁也不见。”手持羊皮袋,给他胡乱倒了几口水,便将塞口布往他嘴里按。曹如意大叫:“那你告诉我,现在到哪了总行吧!”那人回身忘了一眼:“到孟阳了。”曹如意心中重重一沉:“孟阳一过,便要到京城了。”他极目远眺,见一道军旗在寒风之中猎猎鼓动,落日映照,如蒙血色。
这一晚,楚家军得了令,丢弃辎重物资,负两日之用,连夜奔赴京城。数百里外,元景于睡梦中惊醒,环顾四周,脱口道:“曹如意回来了么?”
自曹如意走后,他已有好几日没能合眼,如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柳将浸在热水中的方帕拧干,殷切道:“回陛下,曹大人还没回来,奴才给您敷一下吧?”元景疲惫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将叠好的方帕敷在自己眼皮上。柳见他久久不动,以为他又睡着了,生怕将他吵醒,动作愈发心。不想皇上忽然轻声道:“柳,他会来么?”
柳捧着他冰凉的手,不禁有些心酸,他柔声道:“会来的,陛下,将军最是心疼您了,哪会舍得看您难过。您别担心了,再睡一会儿吧。”元景“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蜷着身体,环抱自己睡去。
夜色已深,十里河畔桂香浓郁,两岸皆已熄灯入梦,唯有河心中几座画舫还有些亮光。铁骑疾驰之声来的突然,如惊雷动地,破了满城的寂静。有人从窗缝间偷偷朝外望去,见无数黑甲兵士列阵有序,如比黑夜更深的影子般,朝官道上掠去。
曹如意被丢到宫门前时,整个人狼狈不堪,他抬眼望去,只见宫墙已被楚家军围如铁桶。楚驭神色漠然地站在他面前,身后甲士如潮,只待天时一到,便要吞噬这座皇城。他呜呜了两声,口中破布便被挑开,不及喘息,他仰头奋力道:“陛下有话要我告诉你!”望向他身后诸人,到底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个明白,他嘶声道:“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便好!这件事非常重要,事关你和陛下的……你们的……”
楚驭一刀砍断了捆着他的牛筋索,语气无半点退让之意:“你不配跟我话,我给你时间,现在,进去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他若想解释什么,便孤身出宫,到我这里谈!”
曹如意一听这话,出离愤怒起来:“陛下是天子!你要让他以君拜臣么?”
楚驭冷冷道:“我若不帮他,他便什么也不是。”拎起他的衣襟,将他丢了出去。曹如意无奈,只得进去通风报信,他转身之际,楚驭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只等他一个时辰。”
先前元惜作乱之事阴影尤在,宫内人心惶惶,无数宫人在楚家军铁骑围宫前,便收拾了细软,预备趁夜逃路。大庆殿内明灯大盛,元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曹如意转述这几日之事,听到最末一句,他抑制不住般冷笑起来。
曹如意急道:“陛下,属下愿带昭容夫人过去,再去见他一回,这回属下拼死也会将真相与他个明白。”
元景双目泛血,闻言只道:“兵临城下了,再这些又有什么用。你问问他身后的士兵,肯不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他撤兵?他要我去,不过是想多折辱我一回罢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苦笑了一下:“没有真相了,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
曹如意听他语气决绝,也不再劝,拱手道:“陛下,那臣这就去调派宫中能用之人,护送您逃出去!”
元景摇摇头,他做了个手势,站在他身边的两个死士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过不多时,便将昭容夫人带了过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刘林,自先帝驾崩之后,他便请命守陵。此番听到消息,这才回了皇城。几月不见,他苍老消瘦了不少,跪地叩首,山呼万岁的动作也迟缓许多。
元景命曹如意将他扶起:“公公,劳您带路了。”又令死士们搀扶着昭容夫人,跟着他去,曹如意作为自己最信赖的人,也一并同行。曹如意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昭容夫人已知宫门外惊变,泪光盈盈道:“陛下,此事皆因臣妾而起,臣妾愿出宫去见那位楚将军,自裁谢罪。”
元景道:“此事与你无关,他早有狼子野心,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刘林会送你出宫,你出去后,好生将养,把孩子生下来,朕若侥幸不死,日后自会接你们母子回来。”
曹如意激动道:“陛下,叛军马上就会杀进来,您绝不能留在这里。”上前一步:“恕属下僭越,属下要带你走。”
元景看了他一眼:“怎么?连你也要背叛朕么?”曹如意心中一颤,忙跪在他脚下:“您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如此!”元景道:“嗯,朕知道,若是连你也不听朕的话,朕真要活不下去了。”他做了个手势,止住曹如意的话:“朕若随你们走了,他一定会掘地三尺,把我们都找出来。只有朕留下,你们才有逃命的机会。你放心,朕不会有事。”他嘴角边浮出一丝惨笑:“他舍不得杀我,你们活下去,朕才有转胜之机。现在,只当是为了朕,带着昭容夫人逃吧。”
曹如意拳头攥紧,身体止不住发颤,在昭容夫人低低的饮泣声中,朝元景重重一叩:“陛下放心,属下定会将娘娘安全送出,到时再想法子救您出去!”转身扶起昭容夫人,肃然而去。众人走后,殿内恢复了寂静,偌大一片殿宇,只闻烛火筚拨作响之声。
元景长舒了一口气,对跪在一旁的柳道:“去给朕拿纸笔来。”
柳双目含泪,已然是担心的快要哭出来:“陛下……”
元景安慰道:“没事的,去吧。”
宫门外,一座沙漏上方的黄沙,缓缓流尽。楚驭睁开双眼,脸上如蒙阴云,只见他手臂一动,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拿我弓来!”两名千羽军将士抬来他的铁弓,高高举起。楚驭单手提过,几乎于瞬息间,便将一支破城之箭射了出去。箭芒如飞星掠过,直直地冲入皇城。元景才画了几笔,便听见殿门外一声砰响,他一颔首,示意柳去看看。
柳很快去而复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他手心里捧着一物,颤声道:“陛下,奴才听见杀声了!他们杀进来了!”
元景抬眼望去,只见楚驭临行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枚玉锁,已四分五裂地躺在他掌心里,他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回来了。”
四门皆起大火,黑烟直冲天际,远远望去,整座皇城黯淡无光。无数夺路而逃地宫人们倒在弩阵之中,怀中珍宝沾满污血,路面滑不可立。元景素服裸足站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提笔作画。他已经很久没有舞文弄墨的闲心了,今日之后,只怕再无机会。只是手足冻得发僵,蘸墨时不慎将一杯冷茶碰翻。茶水倒进砚台里,黑墨满溢,弄脏了他的画。他才要去擦,便被一双苍老的手拦住了,刘林低头顺目道:“陛下,这种粗使活,还是交由奴才来做吧。”
元景一眼望去,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昭容夫人呢?”
刘林身上穿着当年先帝所赐的旧衣,熨烫的一丝褶皱也无。他年纪大了,干起活来不甚麻利,若是在别的主子那里,总少不得一通责骂,但皇帝宽厚,便是在以前也从未责过他一言半语。他低低道:“老奴已经引昭容夫人入密道了,几位大人会护送娘娘走。奴才腿脚不便,跟他们一起会拖累他们,况且,奴才在宫中呆了三十年,句大不敬的话,这里已是奴才的家,奴才离不开。”
元景静静地看着他:“宫门已破,你不走就只能陪葬。”
刘林头也没抬:“老奴不曾读过书,但也知道国破之时,便是暴虐昏君,身边也该有臣子陪着。”他抬起头,目光慈爱道:“陛下是个好人。”
元景听了这话,自嘲一笑:“公公,你可曾听过哪朝哪代的史书里,会称颂皇帝是个好人的?”
刘林一怔,他垂下了眼,将沾了墨的手在帕子上擦了擦:“陛下,夜里寒凉,奴才去将您的龙袍拿来。”
元景又画了几笔,才淡淡道:“朕弄丢了祖宗的江山,没脸再穿了。”他指道:“公公,你看朕画的好么?”
刘林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见宣纸之上,江南烟雨朦胧,一叶扁舟飘飘荡荡,直往云雾中去。心头一酸,勉强笑道:“陛下御笔,自然是好的。”
元景自语道:“还差了一首题诗。”然而寂寂风声之中金戈之音愈发清晰,少顷,殿门外影影绰绰,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门纱之中。元景遗憾地笑了笑,几笔重墨胡乱落下,毁了这山青水色:“算了,没心情了,反正这画本来也不可能画完。”他将笔一丢,伸手道:“公公,扶朕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