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孤鸾
周遭一时间寂静无声, 方青几次想要开口,到了此时, 也不知该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楚驭周身气息异常阴冷, 嘴唇抿如一线, 一个“杀”字似即将迸出。座下之人皆有些畏缩, 昭容夫人低头掩泪不语, 唯有乌善直直地望着他,无半点退却之意。方青心中骇然,暗自道,王爷这是想拼了渠犁不要不成?
才要出言劝谏, 门外侍卫忽传急报,皇上像是又糊涂了, 御林卫们一下子没看住他,让他跑到太一楼上去了,如今他孤身站在楼顶, 还不许人靠近。兹事体大,侍卫们拿不了主意, 这才来禀报。
楚驭指尖一颤,身上那股凌厉的杀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拿起那块令牌, 起身朝外走去。乌善追了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方青道:“乌善王子,属下知道您担心陛下, 只是这是他们二人的事,您总该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谈一谈。”
乌善气得直跺脚:“你是他的人,你当然替他话!你看他刚才的态度,有一点悔恨的样子没有?万一他再伤了九,我……我饶不了你们!”方青苦笑了一声,兀自看着楚驭离去的方向不语。
元景倚栏而立,春风灌满他的衣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转头望去,眼睛黑沉沉的,却无半点癫狂之态。楚驭站在几步开外,此刻竟有些不敢上前。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元景破了沉默:“你猜我在看什么?”楚驭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元景道:“我在看父皇留给我的江山,现在是你的了。”
楚驭眉心极轻地颤了一下,将手中那枚令牌攥得几乎变了形。他看着天边,良久才道:“是那只鹰,对么?”
元景面无表情地了个唿哨,一只红瞳灰爪的苍鹰应声而鸣,长翅一展,落到他手边。他抚摸着苍鹰脊背上的羽毛,淡淡道:“是,多谢你把阿善的信还给我,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连柳都听你的话了,要是没有这只鹰,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饶是已经猜到,可听他亲口出原委之时,楚驭还是有些愤怒。他想起从前在天门殿里,看到元景追着鹰嬉戏喂食的样子。元景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当时自己只想让他的脸上永永远远挂着这样的笑容,全然不曾往深处去想。
元景看着天空,缓缓道:“鞨奴很聪明,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在装疯,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悄悄地帮我找来了阿善送给我的鹰。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元景笑了笑:“多年前你父亲灭了他的部族,他还很的时候,就被抓来做了奴隶,听第一箭是你放的。他在宫里待了很多年,比他自由的时间都长。可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些事情。你灭了他的国,他当然要恨你。我告诉他,帮我就是报复你。”
楚驭与元景对视了片刻,却没有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情绪。
元景继续道:“我躲着房中给阿善写信,阿善当时很生气,他回第一封信时,便要派人来救我,我告诉他现在时机还没到,我们都得等,我让他放心,我有办法让你不再伤害我。只是要请他帮忙,去找能证明我不曾做过那些事的人,只有找到他们,你才有可能真正放过我。”
从到大,许许多多的往事随着他的话涌入脑海,楚驭忽然发现,从那时候起,自己的情绪就围着他起伏波动了。他极轻地笑了笑,将他看进眼底:“是,你总有办法拿捏住我的心。就连我与你朝夕相对,也没发现你背着我密谋此事。”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苦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景自己碰了碰额头的旧伤:“从你要‘杀了我’的那个夜晚起。”他转过来,与楚驭对视着:“先前我或许还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可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你报什么期待了,你永远都不会改变,我彻底死心了。斗不过你,我只能逃。”
楚驭声音不易觉察地颤抖着:“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元景冷冷道:“现在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能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么?”
楚驭胸口一阵闷痛,对峙了良久,他无声地移开视线。元景眼角有些发红,他将鹰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你的确也难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居然会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情,很多人都告诉过我,我的所想所为,非帝王之道。可我谁的话也没有听,就只相信你一个。就连你带兵回来夺位,心里想的还是,你一定误会了什么,需得告诉你真相,免得你盛怒之下,做了什么错事,以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但你把曹如意赶了回来,你不肯听,我很失望,想到那些事会一直折磨你,就再也不想告诉你真相了。”到最后,声音还是不自觉哽咽了:“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至极,你哪里就有这么在乎我了?”他喉头动了动,发出一点哭音:“今年发病的时候,我等了你好几个时辰,身体冷到没有知觉时,脑子才清楚过来。其实这些道理,早在雁州河边,你对我放出那支箭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我在你心里根本没这么重要。你的骄傲、你的野心才是最要紧的。我算什么?你高兴时就逗一逗的玩意儿罢了。”
楚驭看着他眼睛里的水光,不出话来,此时此刻,连走过去抱一抱都不敢了。
元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可先前你算计我的时候,犹豫过么?”楚驭目光垂下,望向一边。他看着楚驭的神情,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你从没有想过,我是人,我会疼的,我不是出了事,你拴起来哄一哄就能好的玩意。”
楚驭眼圈也有些发红,静默良久,走到元景身边,半跪在他脚下,抽出佩刀,斩断了那根捆了他数月的铁链,一点极细的链条堪堪垂在金环边,像街市上失了脚环上铃铛的奴隶的扮,他心里一痛,忍不住碰了碰元景冰冷的脚踝。
元景退了一步,量着自己的脚,脸上浮现出一抹冷意:“这个果然是能解下来的,你看,你口口声声爱我,可这些日子还不是拿我当狗一样对待,哪有半点心疼我的意思。”
楚驭胸口闷的厉害,以至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脚环上混了金蚕丝,没有钥匙,拿不下来了。”
元景漠然道:“没关系,父皇早就告诉过我,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个国家才能保护我,我没能守住它。才有今日的下场,这是对我的惩罚。”他将拴在手腕上的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苍鹰惊飞之时,转身朝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楚驭脚边一动,如梦初醒一般,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定要走么?”元景眼望着长空中盘旋的鹰,不再回答。楚驭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明年你发病时怎么办?”
元景抹了下眼睛:“阿善自会照料我,薛太医也会跟我一起走。”他将手从那个温暖的掌心里抽出来,指尖分开之际,楚驭从后面抱住了他,微烫的呼吸落在他耳边:“如果我把……”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完的勇气,只是更加用力地将元景抱住:“……能不能给我些时间…别走。”
元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大哥,心疼狠了,是会害怕的。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比前一天更恨你,你放了我吧。”
楚驭声音颤抖的厉害,几乎是在用气声话:“离开我之后,会比留下来开心么?”
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元景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我会到处走一走,遇到不喜欢的地方,就呆一天,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呆一辈子。每一天,都会比留在这里开心的……”
楚驭把脸埋在他后颈,声音已经低的听不见了:“……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元景像是没听见一般,将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他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径自朝楼下走去。衣袂飘飘,转眼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的深夜,一队人马缓缓驶向城门前。赶车的人趁夜而行,却也无甚着急之态,窗幔开了一线,坐在里面的人,似在聆听马蹄踏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前路无光,就连城门下挂着的灯笼也熄灭了,整座京城都被罩在黑暗里。守城的将士听见动静,本要上前问个明白,未待开口,当首之人便将一块令牌抛了出来。
守卫只觉掌心一沉,低头看时,萤光自令牌透出,赫然可见飞龙御虎而行,正是神武将军家传之物。他心下一悚,不敢朝车上多看一眼,双手将令牌奉还,即令人放行。
沉重的城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之时,自华车中跳下个少年,他乌黑的头发以一根狼头钗随意束起,一身白衣不染纤尘,隐约可见领口佩着一朵玉花。他足尖才一落地,乌善也从马上下来了。随行的侍卫双手递上一件披风,他毛毛躁躁地展开,胡乱给元景系上:“都了夜里风大,你身体不好,就该在车里休息嘛。”嘴上如是,却还是叫人将马牵了来。
元景眼下有些阴影,精神却是不错,他拍了拍马背,笑道:“很久没骑马了,实在手痒的慌,况且我都养了好几个月,早休息够啦。”
乌善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嘱咐道:“别太勉强,等咱们回去,我就叫人到大宛运几匹汗血宝马来给你玩,到时你想骑多久就行。”元景“嗯”了一声,飞身上马。乌善看着黑漆漆的远方,还有点不放心:“天太黑了,你骑慢些。”
跟在元景背后的异族奴隶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摆,指向天空,臂上苍鹰亦是一声清鸣。
漆黑的夜空中,千万盏天灯悄然飞起,化作天宇中的银河繁星,朝着大地倾泻着温柔的光芒,照亮了离人远去的路。
这些天灯有大有,大的亮如明月,的如萤飞舞,其下还飘着一片丝绦,不知写了什么。只怕全城的天灯都在这一晚燃尽了。乌善见元景仰望着天空,心中痛骂了姓楚的恶徒一万遍,就知道楚驭不舍得放手,强留了他们几日,原来是在做这等算。
乌善越想越气,反手一箭,射了一盏下来。丝绦飘飘荡荡,落在元景手里,他看着上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熟悉笔迹,怔了一怔。乌善义愤填膺道:“咱们快走,这混账还贼心不死,他就是想留你!”
元景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乌善一见他这表情,不禁有些紧张:“九,你不会是心软了吧?你可别心软!他不是什么好人!”
元景摇摇头,将攥成一团的丝绦丢在地上,轻声道:“我只是很高兴。我这一生从没有自由过,现在终于自由了。”他勒紧缰绳,朝远方奔去。
城楼之上,楚驭遥望着那个走的头也不回的身影,只觉得灵魂也几乎要随着他而去。他看着天空,想到元景告诉自己,对着元宵节那日第一盏灯许愿,愿望便能实现的样子。
那时自己还在暗自发笑,这些都是骗孩子的玩意。
这话时元景还很,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被这世间的苦难沾染分毫。自己本该如当初下的那个决心一般,照顾他,保护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的眼睛永远只看到美好的东西。
他没能做到,所以现在他的孩子长大了,再也不肯相信这些了。
楚驭手掌不自觉紧了紧,趴在他掌心里睡觉的猫不舒服的“喵呜”了一声。楚驭低声道:“你叫什么?他不要你了,再叫他也不会回来了。”
再抬头时,那个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楚驭心口毫无预兆的痛了起来,像是被人从里面剖开了,疼得指尖都在发麻。
更多的旧事随即冒了出来。他想起上回元景离京时,自己也过来送了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想法,看着元景成为诱饵,把他送上那条充满阴谋算计的危险道路上的心情,已然记不清。但看着元景消失的方向,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我当时是怎么舍得的……”
方青远远站在他背后,见他高大的身躯忽然有些颓态,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担忧道:“王爷,您没事吧?”
楚驭摇摇头,他看着天灯下的名字,哑声道:“他走的时候,可有什么?
方青一听这声音,便知他旧疾发作了,不忍道:“他,请您保重。”
楚驭眼中布满血丝,闻言却是一声轻笑:“我夺了他的江山,做了这么多伤害他的事,他恨都恨死我了,哪里还会让我保重?”
方青心知劝也无用,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一盏天灯升空之时,只听一个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传来:“方青,他会恨我一辈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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