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探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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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出来时, 天色已晚,太阳渐渐沉下, 淡淡的金色如波浪般朝远方退去。草原的夜晚有点冷意,乌善那件拿了一天的披风终于有了用场。元景虽是拒绝了他, 可对他的态度却比从前还要温和, 由着他毛手毛脚地给自己系上带子, 见他满怀期待地将手伸过来, 即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里。乌善一握紧他的手,脸上的郁郁便一扫而空,又笑了起来。

    回去时两个人也没骑马,只是悠闲地牵着马儿散步, 乌善几次想要话,可转头看见元景站在月光里的样子, 又不想开口了,于是同他一起,静静地听晚风吹动矮草的声音。

    元景不经意间抬起眼眸, 看到身侧一处有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观他们的衣饰扮, 十分陌生,不似赫齐族人。走近之时,元景看到领头之人手背上纹着个虎纹刺青, 冷不丁想到:方青手背上好像也有一个。那些人见他们在看自己,冷淡的神情一无变化,只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乌善见他发愣, 晃了晃他的手:“九,你在看什么?”

    元景回过神来,下巴朝那边一点:“那些是什么人?”

    乌善扫了一眼,道:“他们都是被流放的罪奴之后,自成一族,一向住在最贫瘠的荒山脚下,大概十年前吧,楚……就是那个谁,带着他们立了一场大功,从此举族脱了籍,这才住到外面来。不过他们平常不跟外人交道,谁的话也不听,也不归我们管。”

    话间,那几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年级尚的少年好奇地瞄了他们一眼,就见他身姿一顿,而后飞快地扯了头领一下。头领不耐烦地随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落在元景身上,前进的步伐随之停了下来,他做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走到元景面前,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个礼。

    元景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又朝乌善看去。乌善也是不明就里,茫然地与他对视。那些人却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始终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乌善拉着元景退了一步,催促道:“我们……快回去吧。”

    元景被他推着上了马,白马跑出很远,他回身望去,看到那些人仍站在那里,似乎在无声地送别。

    两人回到王宫,夜色已经很晚。驻扎在旁边的军营早就生起一堆巨大的篝火,许多人喝酒唱歌,气氛酣然。乌善一路拉着元景的手没放,此时被热气一熏,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那群人的事,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去休息。乌善送元景到门口,心中颇有些恋恋不舍,不愿就此离去,眨着眼睛只是盯着元景看。元景有些好笑,只得俯身抱了他一下,嘴唇在他耳边似有若无一碰,哄道:“明天见。”乌善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才蹦蹦跳跳地走了。

    元景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舒了口气。回到房中,想起刚才的事,还是有些不安。他坐到镜子前,那张薄薄的面具还好整以暇的挂在自己脸上,戴了这么久,连他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绝无被外人看穿之虞。他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陌生的面孔,充满倦意地又叹了一声。

    起身之时,后脑勺冷不丁挨了一下,一枚果子咕噜噜滚出老远。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紫衣少年拿着个酒壶坐在窗边,嘴角挑起,冲他邪邪一笑。这人看模样与自己差不多大,容貌生的甚是秀美,眉目间更是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这份面善并未让元景生出半分好感,反而从心里冒出一丝戒备。

    他摸上背后的暗器,警惕道:“你是谁?”

    少年“噔”的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话还未,先将酒壶递过来了,见元景不接,撇撇嘴,自己喝了一口。元景始终警觉地盯着他,他见了这个虎视眈眈地眼神,哈哈一笑,近前道:“你这个表情,可跟白天看到的不太一样嘛。”元景眼底的恼怒一晃而过,他似有所感,马上换了一副正经的样子:“你别怕,我是这王宫的客人,听渠犁王新纳了个王妃,过来看看热闹。”

    元景自从来到这里,便被乌善引为上宾,出入相携。他一个外族生人,又带着奴隶的脚环,荣宠至此,早不知有多少流言传开了。加之月前乌什图送了二十名美貌的少女过来,惹得乌善跟他大吵了一场,还扬言他要再送人过来,自己就关闭城门,再不许他的人进来了,乌什图气得大骂了他一通,却也没甚办法。这一次风波过去,人人都都知道乌善有多宝贝他,流言越传越凶,及至今日,更是什么的都有了。

    这些闲言碎语自是不会传到乌善面前,元景听见了,也只当没听到。他见面前的少年还一脸玩味的量着自己,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

    少年见他神色不悦,追了几步:“哎,你别生气呀,我知道你不是渠犁王的王妃啦,”他跳到元景面前:“刚才我都看见了,王妃怎么会把王推到外面呢?”

    他这个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之感,元景却无端感到一阵烦乱,薄薄的唇抿的更紧了,虽没有开口撵人,但也没有将平时温和待人的做派拿出来的意思。

    少年不以为意,又靠近了一些,眼睛看着他,手指在他腰间一抚而过:“你身上这枚令牌是从哪里来的?”

    元景捂着腰间之物退了一大步,再开口时,俨然是恼怒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再不走我叫人抓你了!”

    少年无所谓地笑笑:“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这可是楚家的家传令牌,天外陨铁造,一共只有两枚,拿到它就可以让楚家为你做任何事。先前我在外头看到,还以为是作伪的东西,今天看到那些奴隶拜你,才确定是真的。”

    这令牌是元景临走前楚驭给他的,交到他手里时也只是,若是有一天想回来,只管叫人拿着这块令牌回来,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来接自己。元景自离京以来,便敛定心神,着意不再想过去的事。楚驭的模样冷不丁出现在脑海中,他心跳骤然一停,烦躁感顿时涌了起来。他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少年微微一笑,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见元景一脸阴沉地看着那块令牌,倒是很识时务的没有追问下去,亲亲热热地撞了元景一下:“哎,我带你出去玩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哦,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人的地盘,本来外人进不去,不过有你这块令牌就好办多了。”

    元景啪的一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道:“不去。”

    少年在他背后喊:“真不去呀?那地方可好玩了。”元景没有作声,径自穿过重重的纱帘,往最里面走去。少年有些扫兴地啧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笑眯眯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对了,这酒可是我从江南贩手里买的,留给你尝一尝,别糟蹋啦。”

    元景以臂当枕,躺到床上,静静地看了帐顶许久。夜晚的凉风带了一丝水汽,又快要下雨了。他不自觉动了动右肩膀,扯下令牌砸到地上,一声闷响过后,他翻了个身,紧紧抱住了自己。

    乌善自是不知这晚的事,隔日再来时,见他这里多了瓶十州春,还奇道:“昨天中原来的贩才到集市,你就去逛过了?”凑到鼻边嗅了嗅:“好香的酒。”

    元景眼下有淡淡的阴影,闻言即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乌善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今日还要跟我大哥去……去阵阅,要是被他发现我喝酒,肯定又要唠叨我,还是等下次吧。”

    元景听他语焉不详,料此番并非阵阅那么轻松。他虽整日在外面玩乐,却也隐约听闻战事吃紧的消息,多半是乌善怕自己听了心烦,才故意隐而不报,于是也很识相的没有多问,话间,乌善叫人将特制的暗器和弩机送了上来,各式武器一字排开,足有七件。当着乌善的面,元景选了个最为轻巧的戴了,此物通体银白,佩戴起来,与他惯常所用的护腕也无不同,唯有掌心处藏着一个机枢,轻轻一按,便有数根细如牛豪的银针从里面发出。

    乌善忙道:“心,这针尖上淬着毒,别伤着自己。”元景活动着手腕,俨然十分中意这件东西。乌善在一旁道:“九,我得出去几天,你自己保重,若是出门,记得要多带护卫。”

    元景道:“不妨事,这里没人认识我,大张旗鼓地带这么多人出去,反倒要惹人注意了。”

    乌善不放心:“那也别自己跑出去,总得带上几个人。”

    元景知他一心为着自己着想,心头一阵暖意,昨晚因为那个人一直焦躁难安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笑道:“好,你放心去吧,我叫人去集市买酒,等你回来喝。”

    他目送乌善离开后,鞨奴便进来伺候,元景随口问了几句昨日射下的鹰如何了,答曰:“还在给它治伤。”元景本想要出去逛逛,脚都迈出去了,不知怎么的,又没了兴致,于是遣退侍从,自己窝在桌边看了一天的书。

    他昨晚一夜未眠,精神不济,呆呆地坐了一天,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回过神来已是星光满天,他朝窗外看了会儿,便将书放下,也没叫人进来点灯,自己摸黑走了回去。

    才走到床边,便听到一声轻笑,他见机极快,手指立刻就按到机枢之上。那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星火光从他指尖弹出,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借着灯光,元景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皱了皱眉,手指还贴在机枢上,要放不放的:“怎么又是你?你从哪里进来的?”

    少年了个哈欠,懒懒道:“我跟你过,我是你们的客人,我进这宫里,他们还要笑脸相迎呢。”

    元景冷着脸道:“你到别处去吧,我要睡了。”

    少年往他面前一凑,鼻尖几乎要撞到他脸上,元景吓了一跳,用力退了一下他肩膀:“你做什么!”少年纹丝不动,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真是奇怪,白日里看你对待别人,都一副亲切温柔的样子,怎么对我就没好脸色?是我长得不好看么?”

    元景心中“咚”的一跳,再开口时,竭力让语气和缓了些:“你不请自来,我当然不高兴。”

    少年不以为意,话锋一转,道:“今天那些汉人在过中元节,附近的沙弥法师都来了,听那场面热闹非凡,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元景微微一怔:“今天是中元节?”

    少年也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他自离京之后,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几乎忘了今夕何年。遥想儿时,每每到了中元节,京中随处可见五彩经幡、孟兰盆,到了当晚,更有盛大的集会。父皇会在如山的火光中,带着自己前往道者院去祭拜先祖。他至今记得,第一盏河灯是父皇手把手教自己放的。

    少年见他呆呆地出神,了个响指:“哎,你怎么了?”

    元景摇摇头,道:“不是要带我出去么?走吧。”

    作者有话要:  令牌就是渣攻在道歉啦,可惜元景没信他。

    大家猜猜这个少年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