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过往
少年闻言一笑, 立刻就要过来拉他。元景留了个心眼,躲过他的手, 带着他从正门走出去。他出入王宫如自己家里一般,自是无人阻拦。侍卫们的目光落到他身边之人的身上, 神色虽有些异样, 但下拜行礼却不含糊, 少年不等他们开口, 便吩咐道:“你们当值去吧,我们出去逛逛便回来。”
侍卫们不敢违逆,只得送他们离开了。元景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好奇:“还没问你的名字。”
少年轻快地一语带过:“等我们回来时再告诉你。”元景如今也没有过去那份刨根问底的兴致了,一句问不出, 便不再开口。
他们出来得晚,祭祀的人群已经散去, 火堆余烬未灭,还有几个僧人席地而坐,默诵经文。贩们大多已收摊回家, 元景环顾了一圈,见水边有个卖莲灯的大叔还未走, 上前道:“大叔,你这灯卖我一盏。”出来时身上没带银钱,索性将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摘了一枚给他。少年负手一旁, 含笑不语。
大叔畏惧地看了他一眼,连灯带戒指递给元景:“不必不必,也没剩多少了, 客人喜欢,只管拿去便是。”元景推了一下,少年在一旁道:“给你你就拿着。”大叔这才诚惶诚恐地接了下来。
河面星星点点,早已浮满了莲灯。古旧经幡静静地立在水心,梵音和远方的歌声被风带过来,随着河流飘到无人可知的地方。元景蹲在河边,将手中那盏灯放进河水中。
恍惚之间,他想起年幼时,先帝带自己出游。自己见他一味对着河灯出神,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地问:“父皇在想什么?” 那时父皇神色郁郁,过了好久,才爱怜地拍了拍自己的背:“父皇在想从前的故人。”见自己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微微一笑:“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父皇找不到他们了。”
那时元景还不懂得思念的滋味,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早早便有这么多再也找不到的人。
少年蹲在他旁边,冷不丁一个水漂出去,飞石过处,莲灯碎了一线,他作了这个怪,自己乐不可支,坐在高处哈哈大笑。元景被他断思绪,有些厌憎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捧腹笑道:“你凶我做什么?这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玩意儿,你年纪轻轻的,学他们做什么?”
元景越看他越觉得讨厌,横竖心愿已了,索性直接起身走人。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他对这里不甚熟悉,加之少年总跟在左右碍手碍脚地扰,走了一个多个时辰,竟转到一个人迹罕至之处。远望之下,但见山峦重叠,河流迂回,极暗处隐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不知是野狼还是狐狸。少年本来一直跟在他后面,此刻忽上前来,笑道:“怎么不走了?”
元景心中悬起,错开他的身影,掉头往回走。少年像盯住猎物的豹子似的,紧紧跟在他身边:“哎,你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是不是因为你长的太难看,还是……你的样子不能给人看到?”
元景手指贴在掌心的机枢上,步步生风,恨不得要飞奔起来。可不管他的脚步有多快,少年仍是一步不拉。他带着笑容的嘴唇上下一动,在这寂静之中,无人之夜,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不必这么躲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被我大哥废了的大燕皇帝。”
元景脑海中那根弦砰然断开,他急急地刹住了步伐,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月光之下,少年脸上的笑容隐去了,那晚似曾相识,却让自己油然生厌的感觉愈发强烈。
元景终于想起来他像谁了,正是自己此生最不愿回想的那个冤家,楚驭。
要像,也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楚驭身材魁壮伟岸,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摄人的凌厉之气,又兼性情不苟言笑,旁人见了他,往往避之不及,绝无亲近之感。这少年却与自己相当,更生了一副带着邪气的笑模样,一看便是个傲慢难缠的公子,躲他避他,也只是免得自己头疼罢了。
元景思索片刻,冷冷道:“你是神武将军第三子,楚瞻?”
少年眼睛一亮:“你知道我?我大哥同你的?”
元景颈下青筋跳了几下,他决然道:“不知道!姓楚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着抬脚便要走。少年双手张开,堪称无赖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哎呀,你别急着走,我跟我大哥不一样的。你们的事,二哥不晓得,我可清楚的很。他那个人脾气就坏,爹爹从来就不喜欢他,要不他时候,怎么会把他送到那些奴隶住的地方,那些人活的跟野兽也差不多,他跟他们混了好几年,能有什么好样子?”
元景冷冷道:“你倒是规规矩矩在将军府长大,行事做派又如何?”
楚瞻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元景懒得同他纠缠,藏着暗器的那只手指着他,斥道:“滚开。”
楚瞻全然不惧,飞快往他脸上一掀,元景只觉脸上一凉,面具已经落于人手,他没了此物遮挡,顿觉不安,慌忙用手捂住脸:“你干什么!”
楚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有点不正经了:“哎,不如你跟我试试?我待情人肯定比我大哥好多了。”
元景恼羞成怒,劈手去夺那张面具,楚瞻退了一步,把手举得高高的,耍赖道:“你答应我就还给你。”
元景想也不想,手指飞快一动,朝着他的面门就是一下。楚瞻看他一路安安静静,未料他还有几分脾气。本还想逗逗他,未料眼前微光一闪,他暗道一声不好,这才连退数步,衣袖翻飞,卷起一股劲风,直将这如雨银针尽数藏于袖中。只是这步子退得晚了些,有一根漏网而出,悄然无息地刺进他肩膀。他并未察觉,长袖一甩,诸根银针尽数落地。
元景一击得手,便不再恋战,拔足狂奔,转眼已在四五丈外。楚瞻亦不落其后,身形一晃,立时便挡到他前面。他不悦道:“好啊,老子好声好气地陪了你一晚上,你居然对我使阴招,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元景藏着暗器的手背在后面,虽然还强作镇定,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心中暗悔,不该随随便便跟人出来。此时周遭静无人声,想要寻个帮手也无法。
元景见他杀气腾腾,暗忖一番,估摸着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暗器只得三发,眼看将要用尽,他脑海中飞快的思索着脱身之法,口中道:“这就是你对待情人的态度?那你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瞻眼珠子转了转,按捺道:“你要肯是识相,我自然有的是好处,要不然,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大哥能做的,我也要做。”
这一句出口,元景多少有些懂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你这么在意他,是不是在嫉妒他?”
楚瞻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挂在嘴角的笑容也隐去了,俨然来了真火,他冷哼一声:“凭他?我有什么好嫉妒的!”纵步而上,不再多言。元景后退了一步,佯作跌到在地,楚瞻不假思索地要去抓人,抬手之间,却觉得肩膀一阵麻痹,他低头一看,肩头银光微闪,这才看到那根针。元景等得就是此刻,手臂一抬,放出最后一发。
楚瞻连退数步才堪堪躲过,身形已见狼狈。他无法无天惯了,难得吃了个闷亏,又是在自家大哥的老情人手上,心里恼怒不已。手腕一抖,祭出一条长鞭,指着元景怒骂道:“不识抬举!”
忽然之间,一支铁箭破风而来,正落在楚瞻脚边,箭头深深地埋入地下,激的土石四溅。元景回头一看,只听马蹄嘚嘚,足有三四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楚瞻似乎与他们是熟识,暗骂了一声,转身几个起落,就此消失不见了。。
元景手忙脚乱地捡起面具戴上,那面薄薄的金片挡住了脸,才像得了倚仗般松了口气,此念一出,心里不禁有些酸涩。那几人飞身下了马,将他扶了起来,元景定睛一看,正是那天遇到的流放一族之人。当头的那个肩宽背厚,容貌甚是老成,起话来也是一副严肃之态,本是端方稳重的模样,偏偏脸颊横起一道刀疤,平添了三分匪气。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还待追赶,即被他喝住了。他没有问元景为何会到这里,只命人将马牵来,恭敬道:“我送您回去。”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善识天相,在旁边了一句:“暴雨将至,不便行路。”
此处距王宫少得有一个多时辰,领头的思忖了一番,有些歉疚道:“出来的急,没带蓑衣,我们的住处便在附近,您若不嫌弃,就先去我们那里休息一下,待明早我再送您回去。”
元景正是惊魂未定,倒也不怎么抗拒。众人牵着马跟在他旁边,独他一人在马上。过了好一会儿,元景才想起他们同楚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里一阵激荡,登时就想跳下来。手腕才一动,簇拥着他的人便围过来:“怎么了?”
元景迎上那一双双关切的眼睛,什么话也不出来了,闷了好一会儿,自暴自弃道:没事。”
这群人游牧而居,不与外族亲近,所住之处也远离集市人群,幸而脱籍之后不必受那许多限制,只管捡着水草丰茂之处住着,较之从前,已是大为改善。元景远望之下,只见素白的河畔边,坐落了许许多多银色的帐篷,各家帐门前都悬着两盏灯笼,晚风一起,悠悠荡荡,无数银辉合抱团绕,煞是好看。
中年汉子高喊了一声,灯笼顿时又亮了几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牵着两条长腿细犬赤足飞奔过来:“爹,你回来啦!”那汉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命道:“去,把长老们叫到大帐去,有贵客来了。”孩子嘴上应下,脚步却迟迟不动,一个劲的往马背上看。
元景忙道:“不必了,天也不早了,让他们休息吧,我也累了。”
话间天已落雨,那汉子也不勉强,扶他下马,将他送进这里最大、最富丽的那座赤金色帐门中。里头早有人闻讯等在那里,当中那个须发皆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不知有多大年纪,被人搀扶过来,一见元景,便是满脸喜色,撇开身旁的人,似乎欲跪地叩拜。元景见他身体陡然往前面一扑,生怕他跌倒了起不来,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您不必拜了。”
老人家风霜满面,浑浊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握着他的手,又想亲近,又怕亵渎一般,只是从指尖一寸寸望上去。元景见他盯着自己的面具,有些歉意地摇摇头,示意这个不能摘。那中年汉子也在旁边替他使眼色。
老人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他身份尊贵,不可轻易为人知晓,连连点头称是。他紧紧攥着元景的手,又道:“将军现在过得如何?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
元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是楚驭,心里十分不自在,想到在这群人眼中,自己对他而言不知道多重要,更觉无比讽刺。老者不知内情,仍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元景语气平平道:“他现在再快活也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老人家皱了皱眉,还要再什么,那中年汉子插话道:“封爷爷,天不早了,贵客也累了。”这才将元景从他手下救出来。草草收拾了一番,只留了先前那个孩子在旁边伺候。这孩子名唤阿简,年纪虽不大,做事却十分麻利,吹了个口哨,将两只细犬赶到外面,眨眼便把床铺好了。
元景在外头时,听闻这里许久没人住了,入内一看,桌椅、床柜等一应物品却无老旧之态,就连红铜烛台,都锃亮如新。阿简在一旁道:“爹每年都会置办一次这里的东西,免得将军大人回来了招待不周。”
元景的目光落到左边那座高大兵器架上,那里静置着十来件兵器,有红缨银枪,有虎纹铁弓,还有一把一人多长的斩马大刀,手柄处的饮血石殷红近墨,闪耀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阴森感。元景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那张竹弓上,这把弓制的十分粗糙,掂起来轻飘飘的,劲力也不十分强劲,与这些杀人饮血的兵器摆在一起,简直像孩童的玩具一般。
阿简一转头,见他拿着那张竹弓出神,有些忐忑道:“大人,我能摸摸这弓么?这些都是将军从前用过的兵器,我爹不让我碰,您是将军重要的人,只要您答应,我爹肯定不会什么的。”
元景把弓递给他,他心花怒放,立刻将双手在衣服两侧蹭了蹭,这才郑重地接过来。元景有点不自然道:“这把弓也是他的么?”
阿简用力地点点头,兴奋道:“这把弓是将军刚来我们这里时用的,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嗯,爹,就像我现在这么大,不过他生的可高多啦。有一伙强盗仗着人多,总是欺负我们,爹脸上那道疤就是被他们砍的。后来将军大人到了我们这里,那群人再来的时候,他就自己做了这把弓,一箭射穿了头领的眼睛,又用陷阱,把一起来的强盗都杀光了。当天晚上他领爹爹他们去了山寨,把这伙人从我们手里抢走的东西都带了回来,还一把火烧了这个土匪窝,替我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元景沉默了片刻,又问:“他跟你们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么?”
阿简抱着弓道:“嗯!爹,他进京前一年才搬回将军府,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元景暗自道:“神武将军是为了送他入京做质子,不是真心想要他回家。可是他一个嫡长子,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心中灵犀一动,将此事与多年前那个预言联系在了一起。他听父皇提过一次,自己还的时候,曾让神武将军带楚驭过来,那时因为什么没能留下,已是无从考证,但算算时间,正是他从京城回去之后的事。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阿简又道:“听是因为先帝不高兴,才将他流放的。唉,也不知道老将军怎么那么狠心,什么都不给,就把他送出来了。幸亏将军大人又威武、又厉害,他在族里那几年,我们再没有被人欺负过,就连那些官兵都不敢再随便骂我们,从前冬天,总有狼来偷吃我们的牛羊,还吃过孩子,阿妈不知道流了多少泪,他就独自上山,把整座山的狼都杀光了。他还教我们习武、练兵,后来又带着我们跑了来偷袭城关的西魏人。老将军赏赐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一概不取,只要给我们脱籍。我们终于不用住在最深最贫苦的山里,每天只能和星星月亮作伴了。他叫人在我们的帐篷外面镶嵌了珍珠和金缎,还做了不会被风吹灭的油灯,我们的家永远是草原最明亮的地方。将军,要让别人一看到光芒,就想到我们。天上的光明会被乌云阻挡,人间自有一轮太阳。”
他声音里满是快乐与崇拜之感,抱着那把竹弓看了又看,俨然十分神往。元景垂眸不语,只觉心中闷得厉害,却又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
只听阿简有些遗憾道:“可惜我出生的晚,从来没见过他,族里还有好多姐姐,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到现在都在等他回来。”到这里,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元景:“大人,你能不能跟我将军的事情,他既把令牌给了你,你一定是他很在意的人。”
元景睫毛颤动,想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喉咙边,就怎么也不出来了。过了很久,他才:“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从前的事也已经忘了。”拍了拍他的头,径自去床上休息。
翌日天色初明,元景便起来了。帐外静悄悄的,只闻风声。他自己了水洗手洗脸,本算悄然离开,出门一看,却见昨晚护送他回来的那几人,已候在门外。
中年汉子仿佛知道他不愿被扰,只道:“您一个人不安全,请让我们送您回去。”他对着外头喊了一声:“阿简,去把马牵来。”
阿简应了一声,背着一把长弓,飞快地跑过来对元景行了个礼,这才跑去牵马。元景见他满头大汗,稻草做的靶子下更是有不少长箭,显然早早便来练武了。他心念一动,忽道:“他当年刚来的时候,也像这样么?”话一问出口,又有些懊恼。
中年汉子“嗯?”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他不假思索道:“那怎么能一样呢,阿简只是个孩子,将军是我们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 下一更渣攻就来啦,修罗场预备,他直面乌善跟元景亲亲抱抱神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