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别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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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楚驭只交代了“好生保护”四个字, 方青自作主张,将元景带到楚驭所住的行帐里。入内一看, 一应布置极其朴素,全无赫齐纸醉金迷的风气。团桌上散着一局残棋, 半杯冷茶, 似乎主人还在独坐之时, 便被人急急忙忙拉走了。

    方青道:“天色不早了, 陛下若是累了,属下先伺候您休息。”

    元景不置可否,随他往寝帐走去,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香气格外熟悉, 细想之下,竟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凝神之物。先帝刚过世那阵子,他夜夜难眠, 楚驭便让赤珠制了香囊,悬于床帐上。他一眼望去, 果然见到旧物。床头还放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像,元景目光落下,便久久定住不动了。

    方青在一旁低声道:”自从您走后, 王爷便一直寝食不安,宫里也不常过去了。他生性骄傲,一向都要强, 心里难过也从不与人,但属下知道,他没有一日不在思念您。从前那些事他一直很后悔,如今形势迫人,弥补也非朝夕可成,只是王爷待您一片真心,必不会让您长久留在这里受苦。”·

    听见元景忽然冷笑一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自行退了出去。这一晚风声愈急,后半夜时,王帐附近火光冲天,继而士兵惊呼、影卫追赶之声不断。方青心下一凛,立刻派了两个机灵的兵过去探消息,自己恪尽职责,守的寸步不离。然而士卒未归,自家公子倒先一步归来了。

    就见他疾步来到帐门边,张口便问:“他人呢?”

    方青见他神色异常紧张,再看时,赤珠还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怠慢,忙道:“陛下在里面,他进去得早,许是已经睡了。”

    楚驭一语不发地走了进去,动作却比刚才轻了许多。赤珠跟着他紧赶慢赶了一路,此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被方青瞪了一眼,才气喘吁吁地跟着进去了。寝殿内灯火通明,他入门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一片狼藉,柜子长椅倒的倒,歪的歪,茶具、花瓶更是碎了一地,主君大人常用的长弓也被人绞断了弦,丢在火盆里。那里火焰熊熊,早已烧了一物,赤珠眯着眼睛量了会儿,依稀辨出是个画轴。始作俑者全无羞愧之态,此刻面若冰霜地坐在床上,他身上衣服乱糟糟的,袖子都卷了起来,脚边还散落着不少撕碎的书页,见楚驭归来,挑衅般地将最后一枚铜印砸在地上,阴沉沉地朝他望去。

    楚驭对周遭种种全然看不见,望着元景时,眼睛里只有紧张之色。甚至还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一下,手都抬起来了,被他一瞪,硬生生转过方向,冲赤珠招手:“你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异常。”

    赤珠观他的态度,仿佛这一通砸过后,受到惊吓的是元景一般,他忍着腹诽,四下查看了一番,很肯定地:“主人,这里无事。”

    楚驭轻轻地松了口气了,这才低头冲元景道:“没事了,今夜的刺客不是冲你来的。”

    元景谁也不看,眼望前方道:“我能走了么?”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青觉察出气氛有异,硬拖着赤珠出去了,帐门一关,周遭静默异常,只闻火花爆裂之声。元景久等不见回答,索性起身自行离去。才走了两步,便被楚驭拉住了。楚驭迎着他眼睛里的厌憎,艰难道:“外面还很乱,现在出去不安全,待会儿……他们会来找你。”

    元景冷淡道:“既不是冲我来的,也无所谓安全不安全,不必人来接,我去找阿善也是一样。”

    楚驭的手越攥越紧,全无放开之意,目光更是定在他身上,深邃的好似要将他吞没一般。元景被他握的生疼,语气愈发冷硬:“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先前没玩够,还想要我陪你睡觉不成?”

    楚驭被他的话刺的心里一痛,默默地松开了手。元景用力一扯,才从他掌心里挣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是个预备发火的模样,然而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如今我无权无势,你想如何,我自然是无法抵抗,只是那时你放了我,我心里多少是感激你的。希望你信守承诺,以后不要再来扰我,莫要让你我之间,连这点情分都没了。”

    错身之际,楚驭低低地开了口:“我知道你恨我。”元景步伐一顿,挑眉朝他望去。楚驭没奈何般轻叹了一声,替他将乱糟糟的衣袖放了下去,两人目光相对,只听他哑声道:“恨我也好,感激也罢,只要你心里记着我,我便知足了,从前亏欠你良多,日后我会一一还给你。”

    元景皱了皱眉,隐约猜出他话中之意,只是这里头分量太重,一时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木然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他离开后没多久,乌善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方青追在他后头道:“殿下,陛下已经走了。”乌善哪里肯信,乌什图跟在后面,连拉带拽都没拦住他。两人进到里面,果然扑了个空,可一见满屋狼藉之态,乌善警觉之心又起:“这是怎么回事?”

    方青怕他多想,忙道:“殿下,这不关王爷的事,是陛下自己砸的。”

    孰料乌善听了这一句,勃然大怒,揪着楚驭问道:“你把九怎么了?”

    楚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抬手把他拂开,乌善站之不稳,仰头倒在乌什图怀里。乌什图给他揉了一下,虎着脸道:“都跟你人已经走了,你不去追,又在这里闹什么。”

    乌善攥着拳头冲他哄道:“你懂什么!九脾气最是温和,从来都不对人发火的,能把他气成这样,肯定是这姓楚的欺负他了!刚才要不是你磨磨蹭蹭,我早就过来了,现在你还替他话!”

    乌什图见不得他这个鬼迷心窍的样子,没好气道:“人家心里压根没你,没把你当自己人,自然对你客客气气的,有火也不会冲你发。”

    乌善一怔,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下,回过神来,眼睛里都往外冒火:“你胡!”手臂一抬,将他重重推开。

    乌什图踉跄了几步,也有点来气,冷声道:“我胡?你没见他成日里出去玩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我手下的军官与他相熟也就罢了,连神武军军械营营长都引他为座上宾,他费了这些心思,做了这么多谋划,你以为人家真算跟你在渠犁呆一辈子?”

    乌善思及这几个月来种种,曾有过的不解瞬间明晰,然而姓楚的还在旁边,再如何也不愿让他看笑话,冷哼一声,切齿道:“就算他动了什么心思又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他的家,要不是有人鸠占鹊巢,他何至于有家不能归,要跟我回来。我今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的心思,我清楚的很,以后他去哪,我就跟他去哪!他想做的,我舍命也会帮他做!”

    乌什图神色微变,喝道:“阿善!当着王爷的面,休要胡言乱语!”冲门外喊了一声,命道:“送殿下回去!”

    乌善全然不能理会他的苦心,一把将他的侍卫甩开,怒气冲冲道:“用不着你们,我自己会走!”

    乌什图追了两步,又生生止住了,回过头来,讪讪地对楚驭笑了一下:“我弟弟不懂事,刚才的话都是胡的,你别放在心上。”

    楚驭看着火盆里已然烧尽的画像,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显然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另一人抓到了么?”

    提起刚才的事,乌什图脊背还有些发凉:“抓是抓到了,但不是人,是具尸体。起来老子就后怕,这人死了得有两三天了,一身是毒,有个兵离得近,被他抓了一下,眨眼的功夫,手臂上就烂出个血洞。要不是你身边那个蛊师来得快,逼出了他身上的蛊虫,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驭沉思了一刻,忽然想起一事:“这种邪门歪道的伎俩,是他们头一回用,还是早就有了?”

    乌什图道:“以我所见,倒是头一回,不过我听,几年前冉洪领兵与屠越交战,仗得也有些古怪,他们撤军的时候,将屠越营寨烧的干干净净,几十里焦土寸草不生,连鸟都不往那里去。”

    楚驭心头一动,立刻唤道:“赤珠!”

    赤珠闻声而入,腰上还挂着方青新给的酒葫芦:“主人唤我何事?”楚驭三言两语同他了,不想这桩旧闻,他倒是不陌生,当即禀道:“回主人,屠越旧地属下曾去过,确是蛊师所为,不过这等亡族灭种的杀法,操纵起蛊虫来也非易事,一旦蛊虫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勉强捡回一条命,也得元气大伤,十年八年都未必能缓过来。”

    乌什图思量之下,与楚驭相顾道:“算算时间,只怕此人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如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前,咱们派些杀手出去,解决这个麻烦。”

    楚驭心中亦有一番考量,一开口,问的却是:“若你二人交锋,你有没有把握将他活捉?”

    赤珠道:“近身斗法较量,他未必是我的对手,但现在怕是没什么好法子,他今夜放出的蛊虫看着唬人,实则是些伎俩罢了。离得远了,蛊虫便不那么听话,厉害的杀招也使不出。”

    楚驭一颔首:“知道了,你收拾一下,过几日随我出征。”赤珠领命出帐,自去准备。乌什图有些糊涂了:“你素来不喜这些歪门邪道的勾当,要活捉他做什么?”灵光一现,倏然明白过来:“是为了你家皇帝?”见楚驭沉默不语,叹了一声:“见了面都不哄一哄,光背后对人家好,他不知道,你做一百件、一千件事,他也不会感激你半分。”

    楚驭淡淡道:“我要他感激做什么?他过得好便行了。”

    乌什图悠悠道:“你还拿他当孩子呢?我可告诉你,他已经不是那个养尊处优、不晓世事的少年了。”压低了声音:“有些事阿善看不出,但我瞧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如今两军交战,他顾全大局,才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一旦仗完,他的尾巴就藏不住了。我知道你的本事,可人心道义在他那边,他才是正统!你现在不把他哄住,到时候只能跟他刀兵相见。瞧你现在的模样,只怕真上了战场,也不舍得对他下狠手。可你自己不怕死,愿意舍命还位给他也就罢了,跟着你起事的那帮兄弟又当如何?到时恐怕连我的王位都坐不稳了。”见楚驭眉峰蹙起,也不再强逼,懒懒道:“听王爷选了晋阳侯幼子元承为太子,晋阳侯胆懦弱,向来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以至袭爵三十年,一门皆是白丁,您选了他的儿子,自然是为长久算的。人既已在去京城的路上,还望您早做决断。”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这才退了出去。

    楚驭自在帐中烦恼之时,元景已驱马离开赫齐,临出营地前,遇到两个相熟之人同自己招呼,明知道该下来寒暄一番,可心里乱糟糟的,一听见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身在意先,扬鞭便走。八月夜风已有些寒凉,他沿河而行,一路越行越快,周遭景物已成幻影,耳边更是只余猎猎风声。待勒马停歇之时,已不知跑出多远。

    此处荒无人烟,连星月之光也比别处黯淡许多。他整个人空落落的,坐在河岸边发了许久的呆,俄而水上飘飘荡荡,浮着什么东西,他心中没由来一燥,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石头“扑通”一声落了水,沉的无声无息。那东西越飘越近,元景瞧着不对头,近前两步,才发现那居然是个人。此刻仰面朝上,不知是死是活。

    作者有话要:  猜猜飘着的这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