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别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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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涨水之际, 河面波涛滚滚,一个浪头下, 眼看就要把那人卷入水底。元景不及多想,手臂一抬, 拨动腕上机枢, 只见一丝银光从他手心飞出, 绞住那人的手臂。元景上前几步, 双脚陷入泥水之中,用力拖拽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人拉上来。

    月隐云后,看不清此人的模样, 只依稀辨出,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 浑身上下冷如寒冰,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元景将他平放在地,探得一丝鼻息尚存, 忙双手叠放在他胸口,用力按压了许久, 却迟迟不见他转醒。元景思索了片刻,摸出怀中药瓶。

    自他先前死里逃生后,身边便大不如前, 来到渠犁后,更是连毒发了两回,虽不似惊蛰过后蛊毒发作来的凶猛漫长, 却也把乌善吓得不轻,第二次更是连祭司、巫女都请来了,在殿外为他祈福祭拜。薛乙彻夜不眠,为他行针伺药,还专门制了六枚丹丸,以便他在外毒发时吊命之用。

    元景摸出一枚,撬开他的牙根塞了进去,又俯身朝他口中吹了几口气,元景见那人喉结轻轻一滚,忙按压他胸口,直到听见一声呛水般的咳嗽声,继而几股清水从他口鼻溢出,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咳嗽起来。

    元景喜道:“你醒了。”

    那男人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几缕清辉落在他脸上,照见他年轻的面庞。元景与楚驭相伴日久,后又得见神武将军的真容,自觉世间男子之英伟,莫过如此。如今见了此人,却是微微一怔。旁的倒也罢了,只是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极其深邃,定睛望着人时,好似天上雄鹰、地上苍狼看着猎物,隐约透着一股侵略感。

    元景心头微颤,勉强对他笑了笑,才想要问上一问,却见他倏然出手,直朝自己而来。元景反应极快,手指一动,暗藏着的袖箭倏然飞出,深深地钉在那人肩上。只听他闷哼了一声,用受伤的手将元景揽到身前,身体往前一扑,将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他们身后的一只野狼,拧断脖子甩了出去。

    这一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声“咚”响过后,他仰躺在地,不住喘息。元景朝旁边一看,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他了。见他肩头血流如注,心中愧疚不已,将他扶坐起来,歉疚道:“对不住,刚才我还以为你是要……”

    那人似乎全不在意,只是疲倦道:“这是什么地方?”

    元景信马由缰地乱跑了一通,也不知身在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此处黑咕隆咚,也看不出名堂,只好老实道:“我也不知道。”见他死死地捂住自己腹,眉头更是疼得皱起,惊讶道:“你受伤了?”那人点了下头,嘴唇抿的更紧,俨然不愿多谈。

    就在此时,在河岸边啃咬水草的马儿忽的咴鸣一声,远处更见火光点点,原来是乌善带人来寻他了。元景听他遥呼了一声,喜出望外道:“是我的朋友来了。”

    那人被他扶着站起来,远远一望,脸色顿时变了,复而量起元景,喃喃般道:“燕人?”

    这一句元景听得分明,忽然明白了他话后的深意。耳边蹄声嘚嘚,只是救兵仍在远处。元景与他目光相对,身上阵阵发凉。那人身形一晃,擦肩而过时,元景掌心里多了个冰凉之物,更有低沉的话音在耳边响起:“救命之恩,日后自当报偿。”只听半空中一声鹰鸣,元景回望之时,只见那人已身在数丈之外,夺了自己的马,趁夜逃了个无影无踪。

    乌善赶到跟前,周围只余元景一人。他一下马,劈头便问:“你到这做什么!”

    自两人相识以来,他还从没这么凶巴巴地同自己过话,元景怔了一下,不由攥紧手中抹额,声道:“我就随便走走。”

    乌善一语不发地扯下大氅,罩在他单薄的衣衫上,又道:“你的马呢?”

    元景一时答不出,僵持了片刻,乌善冷不丁抱住了他,就听他压抑着什么情绪般低声道:“我找你找的都快疯了!”这一句关切之言与平常却是相同,元景有些歉疚地拍了拍他,还没等他想好安慰的话,乌善已经抹了抹脸,叫人牵了马来,将元景抱起,往马背上一放,掉头回渠犁王宫去了。

    这一路乌善都紧紧拉着元景的手,元景与他闲聊,问他军务,他倒也老老实实答了,只是语气蔫蔫的提不起劲。下马之时,元景到底忍不住了,正待发作,扭头一看,乌善眼角竟然有些红了。他吓了一跳,抬手碰了碰乌善的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我不过是随便散散心,你怎的就气成这样?好罢,我下次不乱跑就是了。”

    乌善偏头躲过,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踌躇片刻,抬起头望着他:“我先前去姓楚的那里找你,看见他帐里乱糟糟的,方青是你干的,是真的么?”

    提起楚驭,元景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是。”

    乌善不由上前一步,紧张道:“是他欺负你了么?”

    元景木然道:“没有,是我自己想砸的,呆在他的地盘我就不痛快。”

    这回答倒是与乌什图所言不谋而合,乌善目光垂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从没有对我发过火?”元景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乌善语气很是低落:“我大哥,你心里没有我,不拿我当自己人,这才从不对我发火。”

    元景心里轻轻一跳,嘴角勾起,语气也温柔起来:“怎么会?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同你在一起,我心里再快活也没有了,哪里有气可撒?”

    乌善听他言之凿凿,吸了吸鼻子,不确定道:“真的么?”见他肯定地一点头,这才提起了点精神:“我就知道,姓楚的那么对你,你恨他都来不及呢,都怪我哥乱,害我白白担心了一晚上。”

    话间夜色已深,两人奔波了一夜,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乌善送他回去,又在殿门外同他了会儿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寝殿里早已有一名黑衣影卫候在里面,见主君归来,跪地一拜。元景脸上的笑容随着面具一同卸下,自顾水洗了手,又将湿漉漉的鞋袜换下,这才道:“事办的如何?”

    那人以风帽遮掩,看不清真容,只听他压低声音道:“如陛下所料,他们选定的正是晋阳侯的儿子,尚书台已拟旨下诏,不日公子便要进京。”

    元景“嗯”了一声:“武陵侯那边怎么?”

    那人禀道:“第一封信送到武陵侯府上时,侯爷并不信咱们,扣了人不放不应,足困了四五日。”

    元景嘴角浮起一丝讽笑:“武陵侯如今行事倒是谨慎得多,当年先帝在宗亲里择选储君人选,就属他家殷勤,虽事后未成,但好歹在封地养了这么多年的兵,总不至于被压了一场,就不敢动弹了。”

    影卫低声道:“陛下的是,后来曹大人亲自过去,详述利害,若他日楚家得了天下,兴许能饶过旁人,但武陵侯兵强马壮,子侄门生遍布朝野,必放他不过。武陵侯心中本就有些计较,又见了您留下的立太子诏书,便有七八分信了,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准音。曹大人便照您的吩咐,直接派人偷出武陵侯家的长孙,料调包计成,老侯爷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元景轻哼了一声:“武陵侯府戒备重重,先前已知会了他,他若是真心不愿,咱们如何能轻易将人带走,不过是把麻烦事抛给咱们,万一事情败露,便倒一耙,只自己不知情罢了。”停了一刻,又问:“曹如意腿伤如何了?”

    那人恭敬道:“行走无碍,只是不如从前轻便了。”见他若有所思,忙道:“来之前曹大人了,请您不必担心他,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只管遣信鹰便是。”

    元景道:“如今还好,你让他安心修养,难保楚驭没有派人盯着他,别再随便走动了。”那影卫应了一声,似有些欲言又止,元景疲倦道:“有话就。”

    那人即道:“曹大人还带了话,他晋阳侯无兵无权,纵使他的儿子登基为帝,日后您回了京城,也自会还位给您,倒是武陵侯家,却不是好相与的,他家子孙得了帝位,势必全力扶持,何苦要招惹他们。”

    元景眼望窗外,无声暗道:“自然是为保元家基业不失。”口中只道:“我自有我道理,你们只管按吩咐行事。”

    话间门外有人求见,元景神色一凛,让他从窗离去。一开门,竟是薛乙听乌善他今夜受了惊吓,特意来给他请平安脉的。元景离京时身无长物,幸得薛乙舍家相随,悉心照料,心中对这位老医官格外敬重,口中笑道:“阿善也忒心了,我哪有这么娇气。”手上不敢怠慢,客气地将他请进来。

    一番诊治之后,元景有些心虚地看着他,薛乙皱眉道:“陛下近来肝阳扰动,阴虚火旺,像是劳神过度,夜不得眠所致,先前给您开的药可还喝了?”

    元景立刻道:“喝了。”被他一瞪,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薛乙叹了口气:“先前臣已告诉过陛下,您……该心保养,似现在这般日日豪饮,又劳心劳神,如何能长久?”

    元景当日听云从断自己只有三年的寿命,心里还有些不信,离京之后,又悄悄问了薛乙,见老医官愁眉不展地安慰自己,这才死了心。闻言只是一笑:“我记下了。”

    薛乙劝他不得,开了药方,叫药童拿去煎了,又细细嘱咐一番,这才要离去。临走前,见元景存了安神香的锦囊被放到一边,内里却是空空如也,他分明记得元景问自己要这东西,还不到几日,见状惊讶道:“陛下,这药粉到哪去了?”元景眉心轻轻一跳,一时没有回答,薛乙急道:“我同陛下过的,这东西不可多用,虽有助眠之效,可到底是毒物,时间久了,迷香入了心肺,脑筋便不如从前灵光,反应也会变得迟钝……”

    他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年轻的主君忽然意味不明地对他笑了笑,而后轻声道:“我知道。”

    闹腾了一晚,楚驭本以为今夜又是个难眠之夜,不想和衣躺下,便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尽是元景的影子,好像回到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也不知自己怎么惹恼他了,就见他气得眼泪汪汪,拳头也攥了起来,一抬手便将够得着的全砸了个干净。好不容易把人搂到怀里,他愈发恼怒,冲着自己连带骂,如同炸毛的兽一般。楚驭不住的亲吻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温声安抚,似乎哄了一万年之久。

    梦境的最后,元景折腾累了,双手抵在自己胸口,人却靠进怀里。楚驭只觉浑身飘飘然,如坠云雾之中,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亲吻着元景的唇角,低低道:“待会还要不要闹了?”

    元景被他握着手腕,一时挣脱不开,索性把脸埋在自己肩上躲避亲吻,只听他鼻音很重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