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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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 五千玄甲勇士聚于校场,大纛随风猎猎舞动。元景一身使臣服已换做银鳞铠甲, 点将台两侧燃起巨大的火炬,红光之下, 他脸上的修罗面具愈显威武狰狞。千羽军列阵于前方, 当先一人臂上擎着一只威武的雄鹰, 屈膝一跪, 率众道:“誓守疆土,生死追随!”

    众将士齐声高喊,呼声响彻天宇。三声鼓落之后,千羽军队长扬起手臂, 雄鹰昂首长唳,展开翅膀, 飞到元景肩头。

    其时天光渐起,元景身上银光森冷,跃于雪色之上。他藏在面具后的眼眸轻轻一动, 从远方收了回来,望着台下诸人道:“出发。”

    方青目送着这支队伍离开, 才折返回中军大帐。楚驭愁眉紧缩,正对着地图出神,耳边听见脚步声, 只道:“人走了?”方青“嗯”了一声,闷声不响地站到一旁。楚驭不经意一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随口问道:“怎么了?他走的不高兴?”

    方青欲言又止道:“没有。王爷,您为什么要让陛下带兵,五千人虽不多,可他一旦得势,必定要回来报仇,而且一旦此事为京中那些人知道,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楚驭目光落向那个边关镇上,嘴角轻轻一动,淡然道:“我知道。”

    元景率军行进一日,千羽军人人知晓他的身份,尽忠职守,时刻守在他身侧,他不开口,无人敢话。夜色渐晚,众人便寻了个山丘扎营休息。行军途中食宿从简,元景栖身在一个矮的帐篷中,此地临近风口,寒风彻骨,他一时睡不着,便坐在火盆边发呆。只听门外轻轻一响,本还在假寐的雄鹰低啼一声,似在提醒有人来了,元景敛定心神,道:“进来。”

    来者是千羽军队长,名唤天魁。他手里拿着个酒壶,送到元景面前:“属下来给您送酒,天冷,你喝些暖暖身子。”元景接过来,但觉触手温暖,俨然已经热过了,他喝了一口,问道:“你们带了多少酒来?”

    天魁答道:“回陛下,还有几十坛。”

    元景一颔首:“拿出来分给将士们吧。”

    天魁面带犹豫:“陛下,将军有令,军中不许饮酒,况且这些都是给您准备的。”

    元景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既然以我为主将,便听我的就是。传我的军令,除了当值的兄弟,其他人一人一碗,喝了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天魁应声便去,寂静雪夜中,搬酒开坛、低语欢饮声分外清晰。元景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但见火光一盛,天魁去而复返:“回陛下,酒已分下去了。”元景见他肩头落满雪花,持刀的手更是冻的通红,摸了个碗出来,给他倒了碗酒:“这碗给你,你也去歇着吧。”

    天魁以军礼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起身时见元景还对着火堆发呆,好心劝道:“陛下,明日五更便要起行,您还是早些睡吧,若是嫌冷,属下再去拿一床貂衾过来。”

    元景又喝了一口酒,才轻轻地开了口:“这里有野兽么?”天魁一时不解,元景很有耐心地问:“不是天冷以后,常有野兽入城伤人,孩子要是没看好,就会被叼走么?”

    他这一整日都是不苟言笑的做派,此时才流露出一点少年气。天魁一笑道:“陛下不用担心,野兽都在山上,若不是遇到灾年,短了吃喝,这种天气,它们也不会轻易出没的,您只管安心睡觉便是。”

    元景“哦”了一声,嘴角不自觉撇了下来。

    次日一早,众人便朝着扶桑关方向进军,天魁得了恩典,跟在元景身侧,路上与他起扶桑关旧事。此关隘临近西域众国,地接东西,一向是诸国眼中的肥肉。从前饱尝战火,直到三十三年前,先帝跟神武将军率兵与乌孙王在此交战,杀敌十二万之众,乌孙国本是西域第一大国,此战后元气大伤,再无力与大燕争雄。至此扶桑关尽归元氏所有,成了大燕边境的商贸重镇。

    元景心中盘算了一番:“三十三年前?那是武摄二年的事了,之后父皇便遭□□弹劾,被贬流放……”

    天魁继续道:“魏军若想撤退,这里便是他们回国最安全的路,一旦离开城关,便可散进西域诸国,如水落大海,再难寻觅。”

    其时已近城关,他们路遇一个茶棚,索性坐下来歇歇脚。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本是扶桑关内人,一听他们是燕军,不敢怠慢,忙唤出妻儿,抬出两副铜锅,为众人熬煮奶茶。

    元景走的是条商道,一路行来,却未见到几个人,正觉得奇怪,便随口问了一问。提起此事,摊主也是面带愁容:“十日之前,须弥城主便关闭城门,是要防贼人出入,这里也就没从前这么热闹了。”将热气腾腾的奶茶送到元景面前,心翼翼道:“军爷,这仗什么时候才能完?”

    元景默了一默,道:“快了。”安慰般冲他一笑,又想起自己还戴着面具,于是接过他手中奶茶。两人皮肤相触之际,元景心口忽然一阵剧痛,藏在面具后的脸瞬间煞白,只听“砰”的一声,茶碗也掉在地上。

    天魁见势不对,忙道:“陛……将军,你怎么了?”元景身体一阵发颤,好容易才开了口:“没事。”

    天魁“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架在摊主脖子上:“!你在碗里放了什么?”

    摊主的妻儿见此情景,吓得与他拥做一团,摊主呼天抢地道:“官爷明鉴,这里头……这什么都没有啊!”一线血光顺着他被刀抵住的地方流下来,抱在一起的三个人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们瑟缩着的脖颈高高仰起,皮肤上浮现淤青的瘢痕,垂下来的手臂陡然往前一抓,天魁见机极快,连退几步,一刀砍下,污血喷涌而出,离得最近的一人沾染些许,手臂上亦浮出那种瘢痕。

    这一家三口被鲜血溅满头脸,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嘶喊号叫,朝人群扑去。元景心口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紧紧攥住拳头,艰难道:“……不能近身!”

    六名千羽卫“喝”了一声,列阵上前,勾链齐出,死死咬上这三人手脚,天魁手持流星锤,远远一抛,只听“咚”的几声,这三人脊梁骨尽碎,就此倒地。

    元景摸出一枚丸药吃下,方才好些。拂开众人,上前一看,见他们一时未死,手足还在不停抽搐。又近了两步,信鹰哗的一下,扑上前来,半人长的翅膀急拍,阻他去路。天魁急道:“将军!不可再靠近了!”先前被溅了毒血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且身上瘢痕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元景将鹰抱了个满怀,道:“无妨,有些东西我需得确认一下。”

    他只走到三尺之外的地方,心口那股闷闷的痛感又涌了起来。只见摊主脊背上有什么微微弓起,天魁惊讶道:“那是什么?”

    元景不自觉捂住心口,低声道:“蛊虫。”这一年多来,他偶尔能感觉到自己心脉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薛乙曾是因着蛊越来越霸道的缘故。想来摊主一家三口早早也中了招,适才撞上自己身体里的,蛊虫惊醒,这才提前毒发。沉默了片刻,道:“中毒的那名士兵留在城外,找两个人照顾他。这一家三口用火烧尽,切不可碰到半分。”

    他转身上了马,喝道:“出发!”

    扶桑关一早便得了消息,一见令牌,立刻大开城门。迎接之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将,生的圆脸笑眼,甚是健谈。也不管元景身后站着的这五千个活阎王,上来便挽着他往里走。元景刚开始还惊了一下,后见他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不确定道:“须弥城主?”

    老将笑眯眯道:“城主还有要事在身,在下是城中参军,您唤我一声老马便是了。”

    元景没心思寒暄,一见面便唤来书吏,要查城外那一家三口的底细。这一家人往上追溯四代,都是扶桑城的人,平日敦厚老实,绝无细作卧底之嫌。话虽如此,但元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问道:“能否查出最近跟他们有过接触的人?”

    老马还是那副慈祥的笑脸:“不是属下推脱,同他们过交道的,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可不好查呀。”元景一番思量,倒也是这个道理。老马见他沉思不语,低声道:“将军查问他们,是何缘故?你我同为大燕的将领,还需开诚布公,才好一同为国效力。”

    元景扫了他一眼,颔首道:“也好。”屏退众人,只留了两个近卫伺候,这才将城外之事细细给他听。老马笑容褪去,眉头越皱越深:“这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见的多,要是不心染上的便也罢了,若是有人刻意为之,以他们为饵,散布到全城……”到最后,也有些心惊之态:“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先禀报城主,再来与将军商议。”

    元景道:“事态紧急,城里可有蛊师,请马参军将他们叫过来,我还有一名部下受伤,等着救命。”

    老马苦笑道:“先前闭关之时,城主便驱逐了一批异族巫医蛊师,如今只怕不好找,在下尽力便是。”

    天魁忽在一旁插话道:“赤珠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要不要请他来一趟。”

    元景心里轻轻跳了一下,眼中露出迟疑之色。天魁也知自己有些僭越了,退了一步,不再多言。马参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饶有兴致道:“将军莫不是有些不便?”不待回答,又道:“这话原不该我来,只是如今正值战时,既有人可用,还是早些召来为好。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万一叫西魏狗贼在咱们这儿钻了空子,那可万死难恕了。况且边关是苦寒之地,仗完了,将军也好早些回家嘛。”

    他这一番话句句在理,元景纵有些不愿,也只能从命了。到底心中还有些芥蒂,不肯亲自动笔,轻咳一声,冲天魁道:“既如此,你便飞鹰传信一封,请他派赤珠过来。”

    扶桑城通贸日久,集市规模庞大,如今虽紧闭城关,不许往来进出,但城中平民与暂住的商队众多,汇聚一处,仍不失繁华。入夜时分,集市上的人群还未散去,就见贩们纷纷在摊位前挂起了一排油皮纸灯笼,一串少则四个,多则七八个,随风飘飘忽忽,远远一看,像是雪夜之中,悄然飞出的萤火虫。

    这两日元景都忙着同那位马参军商谈城中军备之事,赤珠不来,他一时也不敢去巡城,困坐了一日有余,趁着天色已晚,这才出来透透气。他在来的路上,便听天魁,当年夺城时,须弥氏便得了先帝的恩典,与元氏共主此城,元家得大燕千秋天下,须弥氏便为扶桑万世之主。是故城主的住所建的华美壮丽,几乎如宫殿一般。

    元景绕过雕栏画栋、重重殿阁,最后走到一座灯火幽微的殿宇前。门开一线,四周却无守卫,元景心生好奇,悄悄走了进去。殿内当中悬着一副像,袅袅白烟升腾缭绕,他置身于这茫茫雾色中,眉目望之不真。可元景一见之下,便惊的动弹不得。画像之下供奉着一座牌位,正是大燕世宗皇帝,元旭。

    元景未料在这边关镇还能得见父皇牌位,呜咽了一声,将面具抛开,跪倒在地。他自离京以后,多番谋划,处处隐忍,不知赔了多少笑脸。从前父皇明明告诫自己许多回,他却一次都没有听过,如今自尝恶果,悔之晚矣,才晓得父皇的用心良苦。一念至此,藏在心底的委屈痛苦一瞬间全涌了出来。

    身后那声怒喝响起之时,他已哭得浑身发软,抽噎着回过头,便见到一名紫衣金刀、形容威武的中年男人站在殿门前。他俨然已在暴怒边缘,一与元景目光相接,怔了一怔,满腔怒意瞬间哑了火,疾步冲上前来,按着元景的肩膀,脸上满是狂喜:“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元景肩膀被他捏的生疼,一把将人拂开,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又是一愣,看看画像,又看看他:“你不是……”又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你已经不在了。”元景估摸着他是先帝的故交,灯火昏暗,这才一时看错了,也没同他计较,眼泪一时擦不干净,摸到面具,顺手戴上了:“我是大燕派来镇守城关的将领,敢问阁下是?”

    那男人尚在痛苦边缘,看到他那张修罗面具,眼中一惊,兀自沉默了一刻,才道:“我是此城城主,须弥庭。”

    元景道:“须弥城主,我来了快两日,听你一直在忙,还未拜见过。”

    须弥庭盘坐在地上,阴沉沉道:“马参军已同我了,不过昨日是我好友的生辰,恕我无心会客。”

    元景心中一怔,望了望画像,顿时有些懊恼,自己竟将父皇的冥寿忘了,还在对着父皇灵位低声忏悔之时,就听须弥庭问道:“子,你同这画像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元景眼波微动,一时没有回答。这短短的一顿,已叫须弥庭看出了端倪,他苦笑了一声,挥手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自会去见你,以后别到这里来了。”

    元景也没介意他出言无状,略一施礼,便离开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站在画像下,痴痴地看着父皇,一时间又想起那位以身殉葬的神武将军。他如今灵窍已开,人情世故十分通透,一见便知,父皇与此人也有一段故事,叹了一声,暗道:“父皇,你这是招惹了多少人?”

    出门之际,天上又下起了大雪。天魁一时看不见他,便请宅中侍卫一同寻找。他没走几步,便与一名婢女相遇,她一见地上的脚印,晓得元景从何处出来,吓得面无血色,轻声急道:“将军,那是府中禁地,城主一向不许人进,您快些随婢子回去吧。”撑起一把纸伞,为他遮挡风雪,元景道了一声谢。两人身体相触之时,他忽然感觉胸口钝钝一痛,步伐也为之停下来,转身一看,果然见那婢女脸上浮现出死尸特有的淤斑。

    作者有话要:  写的过程里,挖掘了很多燕帝的旧事,他年轻时候的感情和事业比元景艰难曲折的多,有想要把这个文发展成一个系列的想法,今年写完预定的两篇文之后,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

    ps:下一章还蛮甜的,渣攻很直男也很努力地追妻了,卖萌滚求评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