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步月(二)
映天的红光亮了一夜, 元景回到房里时,还隐约感觉眼睛在发烫。曹如意紧随其后, 一进门便将窗户闭紧了,转身时, 只见元景收回目光, 低语道:“京中的事办的如何了?”
曹如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回陛下, 一切都已办妥, 武陵侯家的长孙已被宫里接走,如今暂时安置在摄政王府,料那位回京之后,便会着手操办过继之事。”
元景道:“另一个呢?”曹如意道:“也已处理好了, 请陛下放心。”
元景微一点头,一时无话, 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似乎还有什么烦心之事。曹如意揣测道:“如今朝中还有不少忠义之士,属下已照您临行前的吩咐, 让他们韬光养晦,不要轻易冒头, 不过皇城司的察子遍布京城,属下也没有完全瞒住他们的把握,如今楚驭遣重兵予您, 不知是否另有所图?”
元景眼睛看着那盏熠熠生辉的莲灯,语气漠然道:“你是怕他将我推到众人前面,是为了借此引出我埋在朝廷中的心腹?”
羽×兮×读×嘉。 曹如意轻叹了一声:“属下不敢妄加揣度, 只是他对您百般讨好,必定是藏了祸心的,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忧。”
元景目光不起波澜,闻言淡淡道:“他为人如何,我岂能不知?自是不会叫他骗住。”指尖一动,将放在手边的青瓷药盒扫到地上,瓷片玉膏碎了一地。他站起身,似不经意般一脚踏了上去:“他既已将魏军歼杀,料不日便会过来,到时你注意着些,别叫他看出什么来。”
曹如意连声称是,话间,元景已步入帘后,他看了看桌上,又道:“这灯……”
元景的步伐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语气平平地开了口:“他不会送无用的东西过来,你且先替我收着。”纱帘落下,他的身影也随之隐入黑暗之中。
西魏城关中的火焰还未完全燃尽,楚驭已点了三千人马,往扶桑关而来。入城之时已近黄昏,城关内外披红挂彩,灯芒璀璨。守军尽数而出,在初春的寒风中,迎候王师到来。因今日来人身份尊贵,连须弥庭也被劝了出来,只可惜他才上城楼,便看见了那个肖似故人的年轻将军,顿时沉了脸,甩手离去。马参军苦苦相劝,他愤然道:“一辈子都受那个老东西的气,临了还要我伺候的不成!”马参军劝而不得,在他背后拍腿怒道:“就没一天能叫人省心的!”
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城楼,一口恶气吐出,换做平日里那副温和慈祥的面孔,又调派人手,从里到外仔细布置了一番,只盼这位楚将军脾气比老的好些。他不知对方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事上,临近城关之际,他遥望见元景站在城楼上的身影,笑意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若非乌什图横在中间,简直想要飞上去找他。
乌什图轻装简行,一听见胜讯,只带了八百仪仗队便赶来了,楚绍挂念兄长,亦不肯落于人后。兹一见面,便问个没完。此时元景也随马参军下了城楼,他已脱下戎装,换回先前那身使者服,此刻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众人后面,全不理会队列当中那人频频望来的目光。
乌什图身边站着个紫衣少女,脸上虽挽了一层透薄的面纱,仍可见姿容秀美。她明丽热烈的眼神定定的胶在楚驭身上,乌什图笑道:“琼兰听你了个胜仗,非要跟我过来向你道贺。”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过去。
琼兰公主将手中花环送到楚驭面前,抿唇道:“楚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楚驭看见她雪颈下垂着的虎牙吊坠,这才想起旧事,温声道:“劳公主挂念,某一切都好。”接过花环,见她身后两个婢女掩面偷笑,忽然想起,在赫齐,献花还有心悦之意。当下心中一震,略一思索,便扬臂抛出,在千军万马中下了一场花雨。
楚驭退了一步,声音愈发尊敬:“多谢公主亲来为敝军将士道贺。”众人亦欢呼道:“谢公主赠花。”
琼兰明显有些失落,还要在什么,被乌什图轻轻一拉,只得勉强一笑,退了下去。楚驭回头望向元景,却见先前在赫齐王帐中献舞的那个舞姬,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佳人巧笑倩兮,凑在他耳边低语不止。元景嘴角亦是浮着一丝羞怯般的笑容,虽摇了摇头,状似拒绝,但观之神态,分明乐在其中。
楚驭心头闷闷一痛,一时众人围上前来与他闲聊,也没什么应付的心情,敷衍着应了几句便罢了。不一时马参军请他进城,元景自居末位,退到一旁,算跟在他们后面进去。不想楚驭径自走到他面前,毫不避讳地望向自己。元景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将还没来得及走开的舞姬挡在身后。
不想楚驭目光都没动一下,几乎就是定在自己身上,一开口,语气也是格外温柔:“我能安心在阵前厮杀搏命,全赖你为我坐镇后方,还是请公子先进城吧。”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甚至还微微弯腰看他,好像在哄孩子一般。楚驭身后的亲随都是听过那些传言的,见状皆有些揶揄之色。元景隔着面具瞪了他一眼,口中道:“属下身份卑微,不敢……”话到一半,已被楚驭捉住了手,带着往城里去。乌什图在一旁看了,也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可算开窍了。”
元景藏锋敛锷一年有余,如今骤然被推到人前,心中多有不快。他碍着众人的面,虽不曾大张旗鼓的发脾气,但这一路走的也不怎么老实,几次三番都想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去,可恨楚驭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笑谈间便将他的抗拒化解了。
马参军已命人摆酒设宴,奏歌行舞。楚驭自是高坐首席,元景本在七八席之后,适才马参军见他二人相处暧昧,临时改了坐席,将他安置在楚驭身边,又对楚驭道:“这些日子贵使为守关之事忙进忙出,颇为辛苦,也是王爷慧眼识人,送来这么一员得力干将,才保扶桑关多日太平。”
楚驭眼中尽是笑意,命人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座前:“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敬你。”
元景满心不愿,生硬道:“幸不辱命。”端起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几乎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放下了。楚驭浑不在意,一杯饮尽,便自去与别人话。
楚瞻在对面瞧得真切,他有意要下一下元景的威风,亲自捧了两个赤金海碗过来,也要向他敬酒。海碗中盛的是五十年的高粱酒,辛辣无比,劲道非凡。元景早起便没怎么吃东西,适才喝了点酒,便觉得胃似烧了起来。他一见那酒便觉不好,再一抬头,看到楚瞻那副邪里邪气的笑容,心中更是大为不快。端过来喝了一口,冷淡道:“将军抬爱了。”
楚瞻瞧着他几乎没少的酒碗,亮了亮碗底,似笑非笑道:“听公子平日饮酒甚为豪爽,从前不知陪多少人喝过,为何对着咱们,就这么不爽利?”
元景听他话不干不净,知道他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厌憎地皱了皱眉,冷淡道:“将军笑了,那都是些谣传罢了,做不得数。”见他还看着自己,心知不把他发走是不行了,端着酒碗的手紧了一紧,正待饮尽,忽然斜伸来一只手,夺过他的酒碗。楚驭沉着脸一口喝罢,不轻不重地将酒碗拍在桌上,道:“他不胜酒力,你自去找别人喝吧。”
楚瞻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了笑:“兄长这是心疼了,却也不听听他的本事,不过一碗酒而已,算得了什么。这里这么多人,你挡的了我一个,还能个个都替他挡不成?”
楚驭虽是坐着,然气势完足,持杯在手,森然道:“有何不可?”
楚瞻被他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恰逢楚绍与人寒暄完,一回头,见三弟不知何时摸到那边,还对峙般站在大哥面前,立刻道:“三弟,叔伯们都在等你,还不快过来!”这才破僵局。楚驭为他解围之后,也无什么讨好的举动,只是之后旁人再来给元景敬酒,果如先前所言,一一替他挡下了。
元景虽知他一片好意,但心里半点也不想领情,枯坐一晚,脸色越来越差。酒过几巡,马参军听楚驭手下亲兵起战场之事,也是感慨良多,一时兴起,大谈当年先帝与神武将军鏖战乌孙的旧事。那时外无援兵,内有乱党,境遇之险,时至今日起,也令人颇感惊心。待到先帝如何凭着一座孤城,绝地反杀,屠尽乌孙十万铁骑,保一城安危之时,元景眼中隐有泪光,偏生楚瞻又跳了出来,故意大声道:“可惜当今天子病重,不然亲率大军,同我兄长一道攻伐西魏,子承父志,也是一桩佳话。”
一语罢,楚驭和元景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楚绍用力一拉,将他按坐下来:“天子何等身份,岂是你能妄议的?再胡言乱语,你就给我出去!”
众将士斗酒划拳,正是酣热之中,这一点的变故,几杯酒便带过去了,也无人放在心上。楚驭却深知刚才那些话的分量,一时间心绪不宁,想要哄上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忽听元景起身冲乌什图道:“大王,阿善今天怎么没来?”
乌什图扫见他旁边之人的神情,故意拖长了语调:“阿善嘛……他有些不舒服,便没过来了。”
元景了解乌善的性子,若非真病得起不来床,他绝不会放任自己独自呆在这里,还要再问上两句,却听楚驭插话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明日我们便回去了。”
元景轻轻地哼了一声,起身去找相熟的朋友喝酒。楚驭看着他呼朋引伴,与别人笑闹个没完,心中阵阵失落。乌什图悄悄摸了过来,给他出主意道:“你你赶了几天的路,见到人光傻坐着有什么用?等回头到了渠犁,他和我弟弟见了面,你还能指望人家搭理你?”端了一碗酒给他:“去,过去找他,把人灌醉了,想怎么样还不随你。”
楚驭被他的心烦意乱,抬手一掀:“废什么话,想喝你就陪我喝。”
乌什图被他气笑了,骂道:“老子有那闲工夫陪你?有的是娇滴滴的美人等着我陪呢,你爱坐就坐吧,坐到天荒地老,人家也不会回来找你!”
只听军械营诸将座前阵阵欢呼,原来是那名媚眼如丝的西域舞姬,正对着元景纵情旋舞。众人起了调侃之心,将元景簇拥到她面前。元景羞涩至极,被他们闹得连面具都戴不住了。那舞姬见他脸都红了,笑容愈发甜蜜,她手中捏着一个玉盏,酒送过去时,柔软的身躯也贴到元景怀中。
众人一见,更是起哄不止。幸亏营长冯右军是个老实的,一杯喝完,便叫那舞姬退下了。旁人正在兴头上,还想拦上一拦,被冯右军一脚踹开,怒骂道:“闹个鸡-巴,不想活了?”
元景见他还要再骂,赶忙道:“兄弟们开个玩笑,算不得什么。”将他拉坐下来,敬了他一杯酒。冯右军朝上首一努嘴,低声问:“你跟上头那位的事怎的从没与我过?”
元景佯作不知,道:“我与他什么事?”
冯右军恨恨地敲了他一下:“营里都传遍了,你与我们将军是旧识,因与他赌气才跑到渠犁去的,你还装不知道?”
元景面色不改,淡淡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与你们将军攀上交情,旁人乱几句,你还当真了?”
冯右军愁苦道:“我本来是不信,可你在的时候,将军待人还算和颜悦色,你一走,他就整天沉着脸。刚才你同那娘们得火热,我看他的眼神,活像要吃人!你老实跟我,你同我们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元景道:“哥哥笑了,你们将军你还不了解?战事当前,他纵是烦忧,那烦的也是军国大事,如何又算到我头上?”
冯右军还是不信:“那他刚才为何那么看你,我瞧着他的眼神都冒冷汗。”
元景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道:“也未必是在看我,许是他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他这一通话倒也成理,可冯右军总觉得哪里不对,还要再问上两句,就听主座一阵喧闹,楚驭已被人扶着站了起来。他像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元景看着他高大的身躯走近,没由来一阵紧张,也跟着站了起来。
楚驭眼睛有些充血,看了他一眼,脚步便定住了。元景被他看的一阵烦乱,自称酒醉不支,先他一步离开了。乌什图追上前来,劈手将楚驭从方青那里夺下,连推带甩地送到元景面前:“正好,劳烦你顺带送他回去。”
方青明显信不过他,才要跟上去,就被乌什图拦住了:“你跟个什么劲,走,跟我回去喝酒。”
作者有话要: 年过完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目测3月份就完结啦,天使们再陪我一阵子吧,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