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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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不止, 燕军昼夜不休,在寒风暴雨中泡了七八日, 扶桑关周围有人家的地方都被搜查过了,可元景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全无影踪。须弥庭也亲自出来找过一次, 遍寻了一通未果, 目光最后落在离他借宿的那个村子最近的深崖边。这悬崖深不见底, 其间又有毒瘴猛兽,人若掉下去,是绝无生机。

    方青见须弥庭眉心蹙起,满脸写着不快, 生怕他又出什么狠话来刺激人,忙道:“下头也找过了, 并无我们家公子的踪迹。”

    须弥庭狐疑地看着他:“你们家公子?”

    方青看了一眼楚驭的脸色,迟疑道:“是,他是我们王爷的家里人, 先前跟王爷闹了些不愉快,负气出走。”

    元宵之夜那场火树银花的盛典, 扶桑关大半百姓都看到了,须弥庭得了消息才朝窗外望去,只窥见一隅辉煌, 正是当年先帝西出扶桑时,日月同辉的壮阔奇景,一时晃了神, 连老马在身边揣度姓楚的意图也没听进去。如今听了方青的话,瞬间就勘破其中内情,他脸上布满冷笑,哼声道:“家里人?”

    方青见他神色古怪,疑心他知道了什么,一时没敢接口。话间,御林卫送来密信,原来自楚驭离京后,多有朝中官员遇刺,其中大半是他的党羽亲信。刺客神出鬼没,往往一击得手,便逃得无影无踪,偶有兵败被擒的,在被人审问前便咬碎齿间毒-药自尽。京中人心惶惶,局势不稳,众人联名上书,乞请摄政王回京坐镇。

    方青深知其中利害,忙揣着信送到楚驭面前。数十名士兵足下缚着沙袋,站在一条急流涌动的河中摸索,冰雪初融,水寒刺骨,每隔一刻,士卒便要上来休息轮替。唯有楚驭岿然不动,在风口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方青越过众人,走到那棵结了冰花的树下,见楚驭出神地看着水面,静了一静,才道:“王爷,京中又来信了。”楚驭只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也没有回应。方青只得又道:“还是跟上次一样。”顿了顿:“仇指挥使也遇刺了,幸而无事,那边请您快些回京主持大局。”

    此人乃是当日宫变之后,率先投诚的将领之一,如今掌管宫内两万步兵,位高权重,不可不拉拢。楚驭眼睛看着水面,静默许久,才道:“从前锋军调三千人送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办。”不待他开口,步伐一转,走到另一边自去督率不提。

    方青见他是铁了心要先找到元景,无法可想,只得回去调派人手,给京中回信。乌什图起得早,见了这三千铁甲士兵列阵出营,懒懒道:“王爷又想出什么花样了?上山下海没捞到他家皇帝,这回是要把人派到天上去?”

    方青被他挤兑的哭笑不得,摆手道:“大王笑了,这些人是往京里送的。”

    乌什图意味复杂地朝远方看了一眼,语气也严肃起来:“京中有变?”

    方青略一迟疑,道:“如今尚好,只是……”轻叹了一声,行了个礼,便又去安排今日轮替的士兵去了。乌什图何等精明,瞬间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内情,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良久,从牙根里砸出几个字:“真是疯了!”

    将缀满宝石的披肩往地上一砸,听了楚驭如今的所在,便气势如虹地往主帐冲去。今日天色不佳,帐里也昏沉沉的,只点了一座烛台,堪堪照亮那面做了许多标记的地图。楚驭大半身子都浸在黑暗里,一听见声音,便抬头望去。

    乌什图看见他眼里一晃而过的失落,满腔怒火竟无声无息地沉了下来。呆立了一刻,才走过去,替他将其余灯台点了,一回头,见楚驭还看着地图,似在思索什么,忍不住嘲讽道:“早让你拉下身段去哄哄人家,那时你要肯听,哪里还有今日的事。”

    楚驭不耐烦道:“没话就出去。”

    乌什图有恃无恐地往软椅上一坐,道:“大事初定,京中正是需要您坐镇的时候,王爷何时回去?”见他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见,叹道:“我知道你难过,可已经这么多天了,只怕人已经……你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一柄短刀直直地飞了过来,钉在他耳畔旁,楚驭森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再敢咒他,别怪我不客气!”

    乌什图被他弄得起了火,他蹭的站了起来:“你是昏了头么!如今江山也夺了,新帝人选也定了,大燕已是你的囊中物。你迟迟不归,京中早晚要生乱,你是要为了区区一人,抛了整个天下不成!”

    楚驭扫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要这天下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眼中隐约带着破釜沉舟之感,乌什图怔了一怔,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还未冲出口的责骂,已经没有的必要了。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绪,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就算要找,也别总围着这里转,陛下是骑了马的,没准他早就回渠犁找我弟弟了。”

    楚驭身姿一顿,迟疑地看向他。乌什图趁机道:“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些人下来,咱们回渠犁看看,没准你们家皇帝已经等在那里了。”

    楚驭一眼望过去,见他目光微有躲闪,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然而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应了下来:“罢了,就先回去看看。”

    大军当日起行,楚驭与乌什图率一千亲卫快马加鞭,先一步回渠犁。一路无话,夜晚方青入帐伺候,见他沉默地坐在床边,抚摸手腕上那串狼牙手链,胸中一阵心酸,半跪在他身边,替他脱下冻得发硬的军靴,安慰道:“王爷,您两天没合过眼了,还是休息休息吧,陛下还等您去找他。”

    楚驭极轻地笑了一下:“你也学会着他的旗号来拿捏我了。”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躺了下来的,抚摸着柔软的貂衾,自语般道:“他最怕冷了,也不知近来睡的好不好?”方青轻轻一叹,替他熄了灯,尚未出门,便听见他沉缓的呼吸声响了起来。如今唯有睡梦之中,他紧蹙的眉心才得以展开,方青一望便知,乃是心中之人又到了梦里。

    翌日黄昏,楚驭率军入了渠犁。城关守卫骤然得报,为了迎接之事,忙作一团。乌善被软禁许久,不知外间事,只是见看守他的侍卫不如平常警觉,趁着男奴进来送饭的机会,将人晕了,换上他的衣服,悄然离开。

    在房中困坐数月,他一出门,被阳光灼的眼睛生疼。仔细看时,只觉王宫颇有些异常,宫人奔走,侍卫点阅。遥见热那吉一身华服,匆忙往宫门去,忙躲到一座玉柱后头,耳边飘来几句话,乃是他在交代王师入城后的一应琐事安排。

    乌善心中大喜,暗道:“九回来了。”一路躲躲藏藏,才越过宫门前那座白玉画壁,便与王师正面相遇。楚驭大氅上霜寒未化,一见到他,怔了一怔。乌什图怒道:“谁放你出来的!”

    乌善一听见哥哥的声音,如避猫鼠一般,下意识便想跑,才一转身,又想起自己此来的用意。他只当元景就在队伍中,怕他担心,调转过来,嘴硬道:“我在自己王宫,自然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目光在他们身后一一掠过,始终没看到元景的身影,他皱了皱眉,索性自己进了队列寻找。

    乌什图见他东看西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当下心中一沉,冷声道:“瞧你这什么扮,还不过来!”

    乌善左右找不见元景,张口道:“你管我穿什么,九呢!”此言一出,连风声都为之静了一静。乌善见他们神色异样,心中愈发着急:“我问你话呢!九在哪!”

    楚驭声音带着哑意:“他没跟你在一起?”

    乌善愣了一下,像是没搞清楚他的意思:“他不会被你带走了么!怎么会跟我在一起?”看了一眼面有尴尬之色的兄长,忽然明白过来:“你们把他弄丢了?”

    楚驭神色未改,然而语气已多了几分焦虑:“他真的不在你这里?”

    乌善吼道:“他要在我这里,我还会来找你们么!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又逼他了?”乌什图知道他这个弟弟一遇到心上人的事,便理智全无,赶在他急疯了之前,将他揽了过来:“是他自己出了城,咱们到处都找过了,以为他是回来找你了,这才过来看看。”

    乌善怒目圆睁,眼中满是血丝,他豁然拔出佩刀,冲到楚驭面前:“一定是你!是你把他气跑了,他本来在我这里过的好好的,你一来他就要走,我好不容易才劝他留下来,他都逃到这里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方青一跃上前,挡住了他的刀:“王爷心。”乌什图喝道:“乌善!”掌劲一动,劈手将佩刀从他手里夺下,他一巴掌甩到乌善脸上:“你疯了!”

    乌善立之不稳,摔倒在地,他像是不知道疼一般,只是悲切大哭:“我怎么会相信你们,我怎么会把他交给你!”恨到极处,胸腔中腥气上涌,一口热血喷出。乌什图脸色一变,冲上前去:“阿善!”热那吉略通医术,草草替他把了下脉,道:“气急攻心,没什么大碍。”

    乌什图也未料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铁青着脸,示意随从将弟弟带下去,转身之时,见楚驭站在众人身后,脸色比阿善还要差上几分,也没什么安慰的心情,匆匆道:“我弟弟一时糊涂,我替他向你赔不是,我先带他回去,明日再商量怎么找人。”

    其时天色已晚,主帅心情不佳,众人自然也不敢提庆功欢宴之事,热那吉带将士们下去歇气,楚驭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在王宫中行走。饶是知道乌什图引自己回来多半是缓兵之计,可一想到元景或许如他所,就好好的在这里,还是经不住诱惑,随他回来了。如今期盼落空,心中的失落又一次涌出,简直比当日知他失踪之时还要煎熬。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座馨香四溢,精巧华美的殿宇前,只觉此间香气异常熟悉,呆立了片刻,心头剧烈一跳,忽然想起来这香气是谁身上的了。踏入殿门之时,他仍有一丝期许,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花窗下风铃叮铃作响之声。

    这里装饰的与延福殿全然不同,置身其中,全无半点旧时景象,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是定主意,要与过去决裂,楚驭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百宝阁中那枚令牌上。这令牌是自己临走前送给他的,俨然遭到过极粗暴的对待,彩穗长短不一,看着少了好几簇,令牌一角还被摔破了。他想起元景如今生起气来,脾气比从前坏得多,看见什么就砸什么,看人的眼神也像炸毛的猫,放佛只要走近一步,便要伸爪子亮尖牙的伤人了。脑海中想起元景急怒时生动的模样,不由笑了一笑,笑意还未褪下,胸口便是一痛,像是那只猫崽子忽然出现,在自己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咬了一口似的。

    放下令牌时,手指碰到旁边那个没盖好的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叠放着的许多药瓶来。楚驭皱了皱眉,仔细查验一番,发现这里装的全都是金疮药,大半都已用完。他心中一空,暗想道:“景儿先前受了伤不成?”

    这个问题注定是想不到答案的。自他们重逢之后,楚驭几乎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他仰头倒在元景床上,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他茫然地想:“那时候我怎么忍得住不去主动找他的?”摸得枕边有一枚香囊,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在一片幽香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隔天下午,他许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脑海昏沉发痛,下床时手足都有些木了。他见赤珠和方青神色古怪的站在床边,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出什么事了?”

    方青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道:“回王爷,昨晚这老子跟我过来寻您,您睡得太熟,怎么叫也没叫醒,他瞧着不对劲,便给您号了脉……”奉上一物,正是他日日悬在床头的香囊。

    楚驭一时还没明白,看向赤珠道:“这不是你给我的么?”

    赤珠急急道:“主君,这香囊是我制的不假,但里头被人加了东西。”解开束带,倒了一些香料出来。只见花木之间,混着一种细细的银白粉末,若不仔细观察,绝难发现,赤珠道:“这是产自用西域的鹿寻草所制的香,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了,大约只有代代相传的梦师手中还有些存货。”

    楚驭心知不对,沉声道:“此物有何用处?”

    赤珠将那些东西心放入香囊中,才踩缓缓道:“入梦。或以死者之灵,入生者之梦;或遥距千里,一晌魂梦相通,是教人沉溺虚幻梦境,难以自拔的东西,听当年明皇为寻杨贵妃亡魂,燃烧此香三月。只是天长日久,人会变得迟钝呆滞,纵使不再使用此物,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幸好这香囊所盛之物有限,只要细心调养,倒也不会伤到根本。”

    楚驭沉默不语,想起这几个月来,每每入睡后,梦里缠绵醉心的场面,那时他还只当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全然没想到是有人给自己下了药,只是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一时却想不到。

    方青在一旁低声道:“您的寝帐一向是我收拾的,从没有外人经手。”楚驭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忽然沉了下去,他冷声道:“!”

    方青低着头:“上回在赫齐,您让陛下进去过。”

    楚驭断然道:“不可能。”

    方青硬着头皮往下:“适才属下去查问过,陛下刚来渠犁时,有一支西域商队路过,其中便有个年老的梦师。他们走后没多久,您便在京中遇刺,赤珠检查过那个乐师用的香,与这里头的东西一本同宗,都是催人入睡之物。”看了眼楚驭的脸色,索性一口气全了:“陛下在京中秘密养过一帮影卫,寻找昭容夫人时虽抓到几个,但大半人马一直隐匿不出,全无下落,现在想来,京中官员遇刺,怕是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如今曹如意就在军中,您将他押过来拷问一番,或许便能真相大白了。”

    楚驭久久没有话,他看着那枚香囊,忽的一笑:“从前我还笑他,身为君王,却无半点狠心,如今看来,倒是我瞧他了。”将香囊收入掌中,起身道:“去请乌什图过来,陪我搜查渠犁。”

    方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还要找他?”

    楚驭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方才听到的话,似全然没往心里去。方青以为他先前种种反常,都是迷香的缘故,如今清醒了,总该恢复些理智。如今一看,他是定主意不管不顾,非要将元景找出来,急忙劝道:“王爷,他要杀你!您又何必……”

    楚驭轻笑了一声:“是,他要杀我,所以他不会这么死了。”

    方青向来唯他的命令是从,现在想要争辩,一时都找不到词来,戳了赤珠一下,示意他帮帮腔,不想这老子在此事上格外精明,跑到一旁连连摆手,不敢多置一词。

    正觉难办之时,乌什图忽然大步而入,抓着楚驭的胳膊,道:“快过来,我带你见一个人!”楚驭神色一振,疾步跟了上去。

    正殿之中,站着个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周围这些身穿甲胄的士兵,与那晚家劫舍的魏兵重叠在了一起,他一看之下,满脸惊恐,似乎快要哭出来。乌什图在一旁道:“这孩是那晚逃出来的,之前掉到猎户的陷阱里,在里头待了好几天,被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他一好转,便要回扶桑关找须弥庭,路上被咱们的人截下了。”

    乌善也从病榻上挣扎下来,他一眼便认出少年手中之物是元景所有,一下子冲上来,紧紧抓住少年:“给你这把匕首的人在哪里?”

    少年连日来遭逢巨变,已如惊恐之鸟一般,被他一吓,差点哭出来:“……我……我不知道,他摔下了马,那些人……魏兵……把他杀了……”

    乌善只觉天旋地转,咳嗽了一声,喉咙里几乎要冒血:“你什么!你再一遍!”眼前忽然一黑,抓着的人已被楚驭夺了过去,楚驭眼神极为可怖:“你亲眼看到他被杀了?”

    那少年对上他森冷的面孔,只觉一股骇人的力量倾覆而下,一时间吓狠了,哇的一声,哭道:“我看到魏兵他踢他,那些人坏死了,他们到处杀人……”

    楚驭缓缓将他放开,从他手中拿过那把匕首。乌善扑上去抢夺:“他都被你害死了,你有什么脸面碰他的东西!”

    乌什图从后面抱住他:“行了,只是他被抓了,怎见得就一定会死!”

    乌善全然听不进去:“魏人何等凶残,九落到他们手里,哪还会有生还的可能?都是他,要不是他苦苦相逼,九怎么会负气出走!我要杀了你!”

    楚驭俨然不愿理会他,对着匕首看了片刻,忽道:“去把楚绍叫过来。”

    这一日注定不太平,方青出门没多久,楚绍自己就进来了。他本是步履匆匆,一见这里头鸡飞狗跳的场面,还愣了一下。楚驭见他手中攥着一物,道:“何事?”

    楚绍不确定地看了看旁边这些人,像是不知道能不能在他们面前,见楚驭微一点头,才禀道:“探马来报,封关百里处发现了魏军的踪迹,大约有三千人,领头的像是魏太子。”

    乌什图惊讶道:“他都逃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楚驭想起那支至今未找到的魏军,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回来找秦雁锋的。”乌什图一时没听清楚,就见楚驭忽的起身,朝门外道:“备马!随我去封关!”

    作者有话要:  写了六千字还是没写到炮灰攻的戏份嘤嘤,下一更一定有!!往下都是炮灰攻带着元景在渣攻面前秀恩爱的场面,渣攻再遇到元景,心态就从“我不要面子啊?”转变为“我要这面子有何用?”

    谢谢欣宝、蛇皮怪、一只狐尼的霸王票,还有江城子的营养液,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