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出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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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绍赶来之时, 行帐内已是愁云惨雾。众人一夜没睡,看到他到来, 神色均有些麻木。楚绍环顾一圈,见乌什图以手扶额, 坐在主座, 方青与那位异族蛊师委顿地站在一旁, 心里一沉, 出声道:“怎么回事?”一句问出,半天无人应答,遂抓了方青过来:“你。”

    方青垂目道:“王爷昨日去赴宴后,就叫护卫们先回来了, 他自己折返去了魏营,至今没有消息。”

    楚绍闻言大惊:“他独自去魏营做什么?”脑海转过一念:“找渠犁送过来那个少年?”

    乌什图抬手将砚台扫落在地, 怒气冲冲道:“什么渠犁送来的,是他自己造的孽!从前人家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人消失了才知道着急,上天下地的使唤人去找不算, 居然抛了咱们在这,不顾死活的跑去献殷勤。如今你们还巴巴的等人回来,要我, 现在他只怕已经在魏营了,你们信不信,都不用那群狗娘养的动手, 他们家皇帝皱皱眉头耍耍性子,他就心疼的连刀都使不动了。”

    楚绍听他气得话都不利索了,语意更是颠三倒四,一时不解:“什么皇帝?”看看方青,又看看立在一边的千羽军统帅,忽然灵犀一现,明白过来:“那个少年……是当今天子?”方青见瞒他不住,迟疑着点了点头。楚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的一时不出话,一个声音在内心喊:“这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一身白衣,在城楼上倨傲俯看的模样,忽的涌入脑海,虽不见真容,可气度姿态,与父亲房中那副先帝肖像如出一辙。他又想起兄长面对那个少年时,心翼翼又百般呵护的样子……渠犁王乌善还叫他九——不错,皇上正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

    楚绍手心不住冒汗,虽不愿相信,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情急之下,脱口道:“不是陛下病重,还在宫里养着么?”

    他虽也听过那些关于兄长的传言,但内心深处,从不认为兄长是争权夺利、贪图富贵之人,所以并未当真。如今看来,只怕此事也内有名堂。

    方青被他盯住,也有些无措,乌什图不耐烦地插话道:“皇帝耍性子闹脾气,自己跑出来了,现在这些有什么用,如今这两位都在西魏人手上,兹事体大,我是没法子了,到底是你们大燕的事,还是请将军裁断吧。”

    楚绍被他点醒,按下满腹疑窦,当机立断,命人前去神武军大营召集兵马。天魁急切道:“将军,我们还有些善于追踪夜袭的兄弟驻守在渠犁城。”楚绍知他心意,道:“你带我军令前去,命他们速速赶来。”天魁得令即走。出门时,正与一士兵迎面相撞,他手中捧着一卷帛书,称是魏太子派人送来了。楚绍才一展开,一块沾满血迹的白锦手帕便飘了下来,楚绍只看了一眼,便识出这是长兄的掌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匆匆看了一遍,即道:“魏太子要跟我们换人。”

    方青接过来一看,不禁哑然:“这信……”

    楚绍“嗯”了一声:“怎么?”

    赤珠一直躲在方青旁边不吭声,此刻心生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讶异道:“字迹很是眼熟,像陛下写的。”

    楚绍耳中一阵嗡鸣,全然猜不透元景在这件事扮演了什么角色,听见乌什图在旁边冷笑一声,估摸着他又要冷嘲热讽一通,索性绕到另一边桌前,自顾回信。

    今日回冷,晌午时太阳还现了一瞬,到了黄昏,却只见阴云漫天,似有一场大雪将要到来。元景忙了一天,直到深夜才回到住处。秦雁锋见他指间墨痕点点,还沾着一丝污血,亲自了热水,供他洗手。元景被他看着躺下休息,耳边一听得脚步声远去,便悄然起身,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朝夜色深处而去。

    魏太子将信送出之后,怕大燕派人袭营,连夜将关着楚驭的囚牢藏到一座行帐之中,门前守卫也只照寻常安排,若非知晓内情,绝难一下子找到这里。元景分辩了几次,才寻对地方。

    守卫横刀阻拦,喝问道:“来者何人?”

    元景将腰间令牌抛给他:“我是秦将军的部下,奉他之命,过来问话。”

    那守卫白日也曾见过他,闻言倒不怀疑,查看之后,将令牌交还给他,道:“此乃关押人犯的重地,没有太子殿下的手令,恕我等难以放行。”

    元景动也不动,沉声道:“殿下正与将军商量军务,为着一件要事不明,才派我过来,我回去讨要手令不难,但一来一回误了大事,你们担待的起么?”

    守卫互相交换着目光,皆有些迟疑。元景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令牌,转身便走。守卫见他气势完足,不似作伪,已然信了,口中道:“兄弟且慢。”连追数步,才将元景请回。

    元景进门之时,里面只得楚驭一人,刑囚官在任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硬气的犯人,莫什么军事机密,就是一声求饶也没听见。拷问了一日,反有些疲累,好在殿下也没交代非要问出什么,索性跑到旁边的帐里睡觉了。

    帐中血腥气浓烈,直往鼻子里钻,楚驭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元景见他眼角肿起,脸颊也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赤-裸着的胸口更添了许多新伤。饶是早有准备,心跳还是为之一顿。

    楚驭眼中惊讶一晃而过,身姿也不由直了些,只是这动作又扯动了那根刺穿皮肉的铁链,就听他闷哼一声,从口中唾出一口血沫。元景只怔了一瞬,便缓缓朝他走去。楚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及至他走到面前,手腕不由一动。元景听见铁链被挣的乱响,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楚驭声音极其沙哑,歉疚般道:“本想抱抱你。”

    元景心里闷闷一痛,从怀里取出个瓷瓶,倒出一枚丸药,送到他嘴边。楚驭亲吻了一下他的指尖,缓缓将药咽了下去:“是什么?”

    元景扫了他一眼:“毒-药。”

    楚驭骤然笑了出来,眼中尽是宠溺。元景感觉自己被看轻了,心头恼怒:“怎么?你不信?”楚驭摇摇头,温声道:“再给我一颗。”元景手腕一翻,索性将剩下的那三枚也倒了出来,尽数送了过去,还不忘挑衅地瞪着人家,楚驭眼睛看着他,动作无半点迟疑,将那不知是何物的药丸尽数咽下,觉察那药丸如烈火般在腹中化开,目光仍温柔如故。

    元景被他看的心烦意乱,抬手将药瓶砸碎,转身便要走,听楚驭在背后唤道“等等”,本不想理会,但又闻他咳嗽了几声,似乎呕出了血,那步子就怎么也迈不动了。

    楚驭微一偏头,在肩上蹭掉了嘴角的血,朝门口一颔首,低声道:“靠近些。”

    元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走近。他站在楚驭身体一侧,着意不去看他胸前那根触目惊心的铁索,可视线微一偏转,又看到他别的伤口,只得抬起头,与他对视。楚驭声音哑的厉害:“再靠近些。”

    元景咬了咬下唇,又近了一步,两人鼻息相触,他不自在地一偏头,脸颊正贴到楚驭的肩膀上,一时间谁也没话。帐内风声呜咽,冰冷的风自他们头顶灌进来。元景忽然想起从前楚驭抱着自己时的温度,眼底一热,拼命咬唇忍耐。

    楚驭似有所感,下颌在他发边蹭了蹭,安慰道:“没事的,一点都不疼。”

    元景攥着拳头,好半天才咬牙道:“谁在意你疼不疼了!”

    楚驭“嗯”了一声,艰难地靠近他耳边,元景一经察觉,立刻踮起脚迎合他的动作,楚驭亲了亲他的耳尖,方道:“魏太子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如今藏而不发,是要等你们去了西魏后,把你和姓秦的一并收拾了。夜行衣我藏在你床下面了,还有一瓶迷-药,你看着用。这几日约莫会出些乱子,你睡觉时警醒些,听到动静就从后山路逃走。”

    元景眉心蹙起,警觉道:“你带迷-药做什么?”见楚驭神色有些不自在,瞬间明白过来,语气顿时变得冷硬:“他的意图我早就猜到了,对策也已想好,用不着你操心。你二弟今日已派人过来商量交换的事了,过几日你便能回去。”

    楚驭手臂一震,急道:“什么对策!他们就算一时拿不出你的错处,可只要你在那一天,都会想方设法害你。你听话,赶快回去,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好了么?回去找乌善,他会……”

    元景断道:“我如何用不着你管,你以为现在还在宫里么?你什么我都得听?”

    楚驭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与他对视片刻,语气透着浓浓的失落之意:“为了他么?”

    元景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身前离开。才一转身,就听楚驭开口道:“再帮我做一件事吧。”他扯了扯干裂的嘴唇,低低道:“杀了我。”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元景只觉得脑海一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

    楚驭冷静道:“神武军驻守边陲多年,威慑四境,我若身死阵前,神武军必有一乱,四方国也不会如之前安定。到时西魏便可趁势取利,夺取大燕疆土。这等不世之功摆在前面,冉洪岂会轻纵我?如今跟我二弟和谈,多半也是拿乔作势,我二弟还了人,他也不会信守承诺。你杀了我之后,将我的面皮剥下来,那他这些苦心便无用处了。”

    元景气得嘴唇发抖:“你要我帮你做的就是这个?”

    楚驭见他气的满脸通红,拳头都攥起来了,虽不知他在恼什么,却也习惯性哄他:“你别生气……”

    元景猛然拔出匕首,抵到他胸口:“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楚驭迎上他泛着泪光的眼睛,胸中一阵酸楚,狠下心来不去看他,方才道:“嗯,你不敢。”

    话音落地,抵在他胸口的匕首又进了一分,可还未等他感觉到疼,眼前人影一晃,元景已然收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喊了一声,那边立刻捂住了耳朵,连门都没关就消失了。楚驭不禁笑了笑,嘴角才一动,目光又黯淡下来。

    门外飘起了雪粒子,元景闷头跑了许久,胸中的郁郁之感始终挥之不去。直到看见远处提灯巡逻的士兵,才如梦惊醒。回想刚才的事,他一阵懊恼,一时心头发狠,暗想:要真杀了他倒还省事了。心思千回百转,到底还是无法回头补上那一刀。

    帐内漆黑无灯,他一进门,便看见桌边坐着个人,他心里一惊,险些叫出声。就听那人冷冷地开了口:“你去哪了?”

    声音熟悉至极,正是秦雁锋。元景心跳一停,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辞,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秦雁锋自顾点亮了灯烛,火光之下,他的神色极为冰冷,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也不至这般阴沉可怖。元景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半个字。

    秦雁锋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冷冷道:“你偷走我的令牌,是去找楚驭了?”

    元景被他一语道破,惊恐到了极致,却也冷静下来。他走到秦雁锋面前,屈膝半跪,将那枚令牌呈到他面前。秦雁锋抬手将令牌击飞,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元景手腕被他的一偏,不由闷哼了一声,压抑着痛楚道:“我自知罪无可恕,请将军法办。”

    秦雁锋在桌上一拍,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舍不得动你?”

    元景摇了摇头,拿出他送给自己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将军救了我,我心中感激,您要取我性命,我绝无怨言。”见秦雁锋久无动作,自己拔出匕首,刺向胸前。他动作极快,然而秦雁锋似乎早有防备,刀刃尚未至胸口,已劈手夺了过来。匕首落地之时,元景被他提着手腕拽了起来,秦雁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迎视自己:“你威胁老子是吧?”

    元景被他捏的颌骨生疼,忍痛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将军给的,惹得您不快,我除了一死谢罪,不知还能做什么?”

    秦雁锋与他泪光泛起的眼眸对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拉过凳子,让他坐下,开口时,语气颇有些沉闷:“今日我见你看他的眼神,只有三分恨意,倒有七分不忍,便觉得有些不对。从前你对我你恨他,其实都是在诳我的吧?”

    元景决绝道:“不是,我与他仇深似海,此生此世也难忘却,今夜我去见他,只是有些私事未了,如今该的都已完,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理会。”

    秦雁锋盯着他的眼睛:“可我见他待你一片深情,却也不像是你的那么坏,看你的眼神,更不像你所,只是主仆那么简单,你们从前……”

    还在斟酌言辞,元景已开了口:“将军想问什么?”目光垂下,语气却十分坦然:“我们从前的确在一起过。”

    秦雁锋一时哑然,燕魏两国民风开放,这男子相恋之事也非异闻,只是亲耳听他承认,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不快,这感觉经不起细想,越是咂摸,胸中就越像起了一团火一般。他按捺着道:“你以前很喜欢他?”

    元景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他陪了我很多年。”

    秦雁锋似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就因为这个?”

    元景“嗯”了一声:“在我还的时候,身边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只有他一直陪着我,而且,他也曾对我很好很好过。”

    秦雁锋不知他儿时是如何度过的,想来必是十分辛苦,或许那些人都如他口中的“大哥”一般,忽然便消失了,难得有一个人长久呆在他身边,心有依恋也是常理。他生出几分怜惜,语气稍缓:“后来呢?”

    这段回忆似乎消磨了他许多精力,元景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疲倦:“后来我长大了,知道情人之间,光有陪伴是不够的,别的他给不了。我想要离开,他便露出了真面目,把我囚禁了起来,若非我命大,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秦雁锋没有话,目光落处,是元景垂在肩头的一缕乌黑长发。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元景摇摇头:“都已经过去了。”

    秦雁锋轻叹了一声:“今晚的事我不追究了,但你以后别再去找他。陛下已经知道太子抓住了神武军主帅,不日便要将他押解回去,殿下那里盯得紧,万一查到你什么事,又是一场大麻烦。”

    元景吸了吸鼻子,心思立刻转了过来:“我见殿下今日召见使臣,还有些担心,原来他没有算让人回去,只是这样一来,大燕那边也不会轻纵殿下皇叔了。”

    秦雁锋道:“神武军是拱卫燕国的虎狼之师,可战不可胜,可御不可敌,如今既抓了他们的统帅,不亚于枭首断足,殿下如今是心存侥幸,着全胜的算盘,才肯跟他们和谈,但要让他纵虎归山,那是绝不可能的。”见元景垂目不语,忍不住道:“怎么?你在意了?”

    元景揉了揉眼睛,声音瓮瓮道:“我是将军的人,只会在意将军在意的事。”

    秦雁锋的目光温柔下来,见他头上的雪水化开,顺着脸颊滴水,抬手拂去了:“你就会好听的。”听元景声分辩,还是笑了笑:“罢了,再有下一回,我可不轻饶你。”元景睫毛微微一颤,极轻地点了下头。

    他离去之时,窗外风声已经停息,大雪无声飒落,元景在床上躺了许久,忽的一个翻身,将手探到床下,寻了半天,果然摸到一个柔软的包袱。他攀着床板,摸索着将里面那个瓷瓶拿出来,瓶身冰冷,让他想起囚牢里的温度。他双手合握焐了许久,才闭上眼睛,只是心中烦乱难消,故而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  这部分比我预想的长得多,已经写了一万多字了,还没写到元景跟渣攻拉着手跑路,只好分开发了。未来几天都日更,下一更更新时间在明天中午十二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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