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出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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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应证了他们的猜测一般, 隔日大燕使臣再来和谈,提及交换人质之事, 魏太子百般刁难,一时要他们先将皇叔带过来才肯换, 一时又要围守飞虹崖的燕军退兵五十里。燕使看出他用心不诚, 也动了肝火, 双方大吵一场, 不欢而散。

    当夜子时,魏军营地内一阵骚乱,元景还在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外面有人喊:“着火了!”出帐一看, 果见四面火起,隐有可疑人影穿梭其中, 他心中一动,才要过去,秦雁锋已闻讯而来, 连看他一眼都顾不上,不由分就把人往里推:“燕军袭营, 你进去躲着!”又叫来四名守卫,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外面。他们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个情况,各处都暗藏了人手, 一时械斗、喊杀声不断。

    元景坐立不安,寻了个缝隙巴巴地朝外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动静才得以停歇。元景试图出去探情况,皆被挡了回来。好容易盼来秦雁锋,只得一句:“没事了。”

    元景心急如焚,又是倒茶又是接刀的伺候了半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殿下也没事么?”

    秦雁锋道:“他受了些惊吓,军医还在他帐中伺候,没什么大事。”元景还在想怎么挑起话题,秦雁锋自己就开了口:“你收拾一下,明天晚上我们便要回大魏了。”

    元景讶然道:“这么快?太子皇叔不是还没救回来?”

    秦雁锋手背上多了一道伤口,看着深可见骨,然而边缘却已泛白,竟流不出什么血,正是被千羽军的饮血刀所伤。他以纱布裹了金创药,按在上面,方道:“今夜只来了十二人,我们的探马来报,燕国大军和楚驭豢养的影卫都在路上,殿下担心留在这里会生变故,便决定先押楚驭先回去,他自留一队人手在这里,拖延一阵。”

    元景心里重重一沉,暗想:“等他们把人带回去,就真来不及了。”当着秦雁锋的面,不敢流露出半点异常,低头道:“我去收拾东西。”

    好容易捱到清,他又偷偷去楚驭关押的地方走了一遭,那边连人带帐篷都已消失不见。白茫茫的雪幕之中,只留下一片偌大的空地。元景茫然地走了过去,拨开积雪,依稀看到几滴冻结的血凝固在地上,他伸手碰了碰,如同被烫到一般,又飞快缩了回去。

    魏太子怕消息走漏,此番回京,只带了八百急行军。天一擦黑,众人便上了路。元景坐在马上,频频回头,只见一座囚车行在队列当中,一块黑布罩的严严实实,不知车内情景,只能听到铁链碰撞声不断。

    大雪连下了两日,朔风如刀,元景穿着秦雁锋的貂裘大氅,尤觉寒气透骨,一时想起车内情景,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行至雁岭,雪已下得如雾一般,哨兵去前方探路,久久未归。魏太子亲卫官担心雪夜赶路,会出什么岔子,提议就近扎营,明日再赶路。

    冉洪回头看了看,见身后寂静无声,料燕军不会追过来,索性应下了,寻了一背风之地,众人安营扎寨。他一身寒气,入行帐时手足都有些发僵,连喝了三碗烈酒才缓过来,他想起车里关着的那个人,嘱咐道:“心些,别叫他现在就死了。”

    先前燕魏之战,魏军在楚驭手下吃足了苦头,活下来的这些人,个个对他是仇深似海,军中苛待战俘的手段极多,如今既有机会,少不得招呼在这位威震四海的神武军统帅身上。守卫对这些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并不肯出手制止。

    元景偷偷出营之时,就见两个兵油子站在囚车边,其中一人拿着根铁棍,没头没脑地往里戳,弄了几下也没动静,有些担心了:“哎,这人还活着吧?”

    另一人手中还端着半碗酒,闻言哼道:“这人骨头硬的很,一时半会死不了。”像是怕他不信一般,抬手将酒泼了进去,只听里头的人咳嗽了一声,这才洋洋得意地冲同伴道:“你看,我他没事吧。”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不成,这天这么冷,万一冻死了,殿下那里咱们没法交代。”转身叫人准备热汤。另一人愤愤道:“他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死了也活该,真有事我去殿下那里认罪,走走,咱们喝酒去。”不由分地将人拉走了。

    元景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几步跑到囚车边,黑布浸透了雪水,已冻得发硬,元景拨开黑布,艰难地探进铁笼中,想要碰碰他,冷不丁被人喝道:“什么人!在那干什么!”

    元景吓了一跳,支吾道:“将军来让我看看他死没死。”

    守卫提灯一照,识出他是秦雁锋日日带在身边的那个,倒也没为难,只嘱咐道:“看看就行,别碰他,这人厉害着呢,昨天把他装进去的时候,有个兄弟被他拧断了脖子。”

    元景连连点头,手却没从里面伸出来,连摸了几下,却只摸到冰冷的铁链,他一着急,低声喊道:“……大哥。”

    一只滚烫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继而指尖一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楚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没事。”

    元景听他声音沙哑至极,掌心更是烫得有如火烧,心知他在发高热,可那士兵已然走近,连拨带赶地将人拂开:“行了,咱们兄弟自会照应,你让将军放心好了。”

    元景喉头如哽,半响才从囚车边走开。寒风吹得他眼睛生疼,回到行帐时,被温暖的炭火一烘,不由落下泪来。秦雁锋才将被子铺好,见他站在门边不住揉眼睛,惊讶道:“怎么了?”

    元景带着一点鼻音道:“风迷眼睛了。”

    秦雁锋笑了笑:“跟孩儿似的,过来,我给你吹吹。”

    元景依言走到他身边,秦雁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许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坐的有些远。秦雁锋只得主动往他那里挪了挪,拨开他冰冷的眼皮,朝里面轻轻吹了几口气:“有没有舒服点?”

    两人离得太近,元景稍一动,便触到他的鼻尖,他从睫毛下看了秦雁锋一眼,声音很软地嗯了一声。

    秦雁锋只觉心口好似落下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带着微微的痒意,想要碰碰它,又怕动作太大,使它飘走了。忽闻元景在耳边道:“将军。”这才醒过神来,脸颊都有些烫了:“好了,东西收拾一下就去休息吧。”

    他们急行匆忙,未负太多军资,以元景的身份,只得几块软皮子栖身。秦雁锋一见之下,不由分地将人拉过来一起睡。他身形虽略逊楚驭一筹,可仍是武将中少有的魁梧高大,元景与他相贴而卧,脑海中的那个影子更是挥之不去。一晚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在半梦半醒中,喊出什么不该喊的话来。

    他们这厢刚睡下,探马才狼狈而归。派出去的三个人死了两个,原来前方雪崩,道路被堵,想从这条路回西魏是不行了。

    魏太子急道:“能否派人连夜开出一条路?”探马面露难色,将被堵路段的情形比划给他看,魏太子一听便晓得这法子行不通。他带着重犯,最怕就是节外生枝,可老天爷偏要从中作梗,却叫人无可奈何,只得叫亲卫官传令下去,天亮后折返改道。

    蚩龙见他愁眉不展,劝谏道:“殿下也别太着急,咱们能抓住楚驭,便是上天助我大魏,早一日晚一日也不要紧。况且这也许还是殿下的机会。”

    冉洪正对酒浇愁,随口道:“什么机会?”

    蚩龙坐到他对面,目光炯然:“如今秦雁锋待燕主的确照拂有加,但以我观之,两人尚可算君子之交,他日回京,就算我们在陛下面前揭穿燕主的身份,他也可以反咬一口,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冉洪心中一动,思绪顿时转到这件事上来,他喃喃道:“你的不错,他们到底相识不深,要是秦雁锋为保全自己,声称一切都是他的计谋,咱们也奈何不得。到时候父皇待他……”一念转过,顿时心中骇然:“老师,以你之见,我们该如何?”

    蚩龙微微一笑:“自古英雄难过情关,秦雁锋性情冷傲,向来待人如拒千里,忽然对这个捡来的异族之人这么上心,正是情根已种的缘故,只可惜燕主还惦记着旧情人,对他不冷不热的,他才止步不前。现在正好有时间,不如咱们再助他一把,叫他得偿所愿,料想良宵一度过后,再让他谈‘舍得’二字,也没什么容易了。”

    冉洪目光微闪,脸上也有些喜色:“果然是上天助我。”手臂抬起,紧紧握住蚩龙的手:“就有劳老师了。”

    翌日,众人听闻要折返换道的噩耗,皆有些不痛快,当着太子的面不敢,私下里没少嘀咕。唯有元景心中大喜,白日顶风冒雪,行于众人之前不提,晚上扎营之后,还不忘跑到马厩,给战马添草料。魏太子体恤将士们赶路辛苦,特意给各营送了烈酒驱寒,一众高级将领更是被请到主帐犒赏。

    秦雁锋与太子这些心腹将领向来不睦,只在开宴时敬了一杯,便闷坐在三四席开外。元景原本尽忠职守地站在他身边,秦雁锋见他同自己话时总要低头弯腰,很是辛苦,便寻了个矮凳,摆在身旁,让他傍着自己坐了。他本就懒得跟周围的人交道,元景一坐下,目光就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正聊得兴起,忽听魏太子朝他道:“这一路将军护送辛苦,如今大敌得除,也有你的功劳,我敬你一杯。”

    秦雁锋知他向来瞧不上自己,如今却大献殷勤,不免有些奇怪。感觉元景轻轻撞了自己一下,起身道:“不敢,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嘴唇在酒杯边缘碰了一碰,只尝了一点味道,便搁下了。冉洪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笑之后,又命人斟了一杯酒,送到元景面前:“此番擒住神武军主帅,你为首功,待我回去后向父皇禀明,为你请封,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元景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猎物,浑身都不舒服,可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无法拒绝,只得接过,道:“是殿下深谋远虑,料敌于先,这才抓住敌首,属下不敢居功,便借这杯酒,恭祝殿下平定四海,一统天下。”仰头喝尽,便退到一边了。

    这酒闻着无味,一入喉咙却辛辣无比。元景只觉像是有团火滚入丹田,浑身血液瞬间烧了起来。他自腊月过后,身上便冷的厉害,正是蛊毒发作的前兆,似这般遍体暖意,却十分少见。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到了最后,呼吸都开始烫了。秦雁锋不经意一回头,正看到他满脸绯红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元景心跳的极快,强忍着不适道:“这酒太烈,我有点头晕。”

    秦雁锋一摸他的手,只觉肌肤热的出奇,疑心元景是在发热,即向魏太子告罪请辞。魏太子笑道:“都将军爱兵如子,此言果然不虚。你既心疼部下,我也不多留了。”命人奉上一壶美酒,供他回去后酌自乐。

    一出帐门,秦雁锋眼中的关切立刻浮到脸上:“你没事吧?身上怎么这么烫?”

    元景被冷风一吹,感觉舒服了不少,缓了一口气,搪塞道:“没事,里面太热了,闷得慌。”

    秦雁锋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热度似乎真褪去了一些,这才放下心来。元景被他拉着手走了一路,只觉身上稍减的热意又有回温之势,一回到帐里,立刻将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只留了贴身的中衣,还将领口扯得大开。

    秦雁锋才交代人送火盆进来,一转身,就见他衣衫单薄地坐在桌边,不住地灌冷茶,教训道:“天这么冷,回头再冻着。”拿了大氅过来,不由分将他裹住了。

    元景本要拒绝,可他的手一碰到自己的肌肤,便有种极舒服的微痒感。他与楚驭纠缠了这许久,已非不谙人事的少年,这颠鸾倒凤的妙处,也体会过不少次。那种熟悉的感觉一起,不由愣住了。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杯酒有问题。

    秦雁锋见他干坐着不吭声,好笑般在他脸颊上一捏:“发什么呆?”

    那酒中的药力似乎已经上来了,元景明明想躲,可他的手一松,眼睛却不听使唤地追着人家看,想要他再碰碰自己。秦雁锋不知他正饱受煎熬,见桌上还有一壶酒,抬手倒了一杯给他。

    元景知道这酒是魏太子送过来的,哪里还敢碰?眼见他还有自斟自饮之意,吓得魂飞魄散,忙起身道:“将军,让我来吧。”倒酒时手腕一偏,装作不心的样子翻了酒壶,酒水顿时撒的到处都是,秦雁锋衣襟上也沾了不少。元景立刻道:“抱歉,是我不心……”

    秦雁锋本有些败兴,可一对上他惊慌的眼神,又没脾气了。见他衣服上沾了不少,白色的中衣被酒水浸的几乎透明,起身拿来干布,要给他擦。元景用尽全部毅力躲避他的手:“我自己来。”

    秦雁锋似有心事,看着他独自忙碌,也没干预,只道:“你先去睡吧。”

    元景浑身热意末顶,心跳都快了几分,喉头滚了几下,应声而退。独自躺到床上时,难受的将衣襟都扯开了,他心中空虚之感越来越强烈,索性捞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挡住被撑起的裤子。他心知待会儿秦雁锋一来,自己这个模样必然瞒他不住,还得想个纾解的法子。余光转过,看到他独坐在桌边的样子,思量了片刻,到底还是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