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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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错愕地看了看身旁,以为这里混入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直到元景又一次不耐烦地开了口:“朕在同你话。”

    楚驭抬眸望去,只见元景眉心蹙起, 望着自己的眼睛里只余审视警惕之感, 简直比他先前装疯之时还要陌生, 他心头重重一沉, 嘴唇动了动,却不出话来。

    一旁的医官声圆场道:“陛下,这是王爷啊,您忘记了?”

    元景狐疑着重复道:“什么王爷?”忽而以手撑额, 似乎回忆这个人是件头痛的事情。伺候在侧的宫人忙送上水,也不知是不是水温不合他心意了, 就见元景将瓷盏重重一搁,不悦道:“笨手笨脚的,叫柳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楚驭,楚驭眼睛虽还看着他, 目光却已黯淡下来:“去叫。”

    当日元景孤身离京时并未带走柳,他虽还留在长宁殿伺候,可没了皇帝这座靠山, 日子过得大不如前,如今骤闻召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到了御前, 虽看到旁人给他的眼色,泪水仍是止不住。元景才要开口吩咐,忽见他满面悲容,皱眉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柳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俯首道:“奴才是太高兴了,陛下睡了这么久,总算醒了。”

    元景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行了,知道你心疼朕,起来吧。”

    他与柳话时亲昵如常,先前那场背主之事,似乎已经忘了个干净。只是这过程中,全然没朝楚驭多看一眼,好似这一场大病之后,从记忆里消失的,只得他一人。医官们也知事有不对,可见到摄政王双目如着血色地站在一旁,又岂敢多言?

    少顷薛乙也被召了过来,他一进门,就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楚驭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目光深深地望着里面。

    方青心里阵阵难过,他轻声安慰道:“陛下昏迷了这么久,许是一时睡糊涂了,等薛太医给他瞧了,或许就好了,陛下能冒险相救,证明他心中还是有您的,总不至于将您的事全忘了。”

    楚驭忽然极轻地开口道:“他不会想起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薛乙出门之时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在斟酌用词。楚驭已开了口:“陛下身体如何?”

    薛乙道:“身体倒是已无大碍,细心调养一阵即可。只是……或许是这毒性太过凶猛,陛下又没能及时服下解药的关系,他如今心智昏昧,将从前许多事都忘了个干净。”他顿了顿,看着楚驭道:“陛下已经记不起您的事了。”

    方青急道:“王爷陪了陛下这么多年,怎么会记不起,您……”

    话到一半,却被楚驭断了,只得退到一旁,楚驭的声音已恢复平静,他又朝里面看了一眼,哑声道:“我知道了。”就此转身离去。

    楚驭归京时,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元景这一忘,倒省了许多麻烦。先前追随楚驭的人,听闻天子将要病愈临朝,大为惊骇。在逼宫之乱后,唯楚驭之令是从的殿前司统领蠢蠢欲动,只因京郊十二万禁军尽数入城,拱卫在皇城内外,这才按捺着不敢发难。

    楚驭连夜召见了几名亲信,谈及天子病愈后失忆,已然忘了这些旧事,众人只是不信,其中一人道:“只怕是陛下的计谋,哄得咱们放松戒备,也好一网尽。”有那脾气火爆的,一听这话便急了:“要我,天子病了这么久,哪里还能临朝理政?王爷战功赫赫,正是天命所归,当以天下万民为重,辅佐年幼的太子,执掌朝政才是!”

    楚驭本还闭目不语,闻言却睁开了眼睛。烛光之下,只见他目光深幽如渊,众人一时间缄了口。片刻之后,只听他缓缓道:“元承尚未归入宗祠,还算不得太子,以后这些话不必再。那些传言你们都听到了吧?”

    一人壮胆道:“都是些坊间谣传,百姓们向来听风就是雨,想来做不得数。”

    楚驭摇头道:“是真的。如今天子的威望已是今非昔比,就连神武军里,也不乏唯他马首是瞻之人。若论计谋胆略,我实不如,又谈何替他临朝理政?”

    殿前司指挥使急道:“那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楚驭轻笑了一声:“京郊十二万禁军已入城,陛下若心存肃清党羽之意,诸位还能好好坐在这里么?”晚风透窗而过,吹得烛光明明灭灭,博山炉中白烟吐息,他眼底也似蒙了一层雾气:“从前的事,他已经彻底忘了。”

    隔日楚驭入宫朝见之时,元景气色已见大好,正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衣逗弄着元承。楚驭行礼问安,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柳在旁边不安的咳嗽提醒,他也只当没听见。足晾了楚驭一刻有余,才意犹未尽地让乳母把孩子抱走,一眼扫到帘后,语气淡淡道:“平身吧。。”

    侍卫宫女皆已退到门外,只留了柳一人下来伺药,元景喝了一口,大约是嫌苦,推开不肯再喝。柳求助般看向楚驭,不想楚驭一反常态,竟不发一语。

    元景倚在床上,懒懒道:“朕睡糊涂了,从前的事忘了不少,昨日才听柳了一些。”

    楚驭不动声色道:“不知柳是如何同陛下的?”

    柳在一边悄悄地着手势,以示不该的话,自己一字未提。元景嘴角挑起,似笑非笑道:“柳告诉朕,先前朕私自出宫,前往战场,是你千里相随,一路护卫朕周全。后来朕病着,多亏你带领百官,为朕分忧,就连这医治朕蛊毒的药,也是你舍命为朕搏来的。起来,朕是该谢谢你,不过他还了,你陪在朕身边多年,与朕私交甚好,想来也不爱听这见外之辞。”

    楚驭苦笑了一声:“臣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元景轻叹道:“朕知道你的辛苦,你身为武将,要你做这些事,想必很是头疼吧。如今边患初平,正是事务冗杂之际,朕若再留你,只怕你那些部下要念叨朕的不是了,往后你还是去带兵吧。”话虽的客气,可其间疏离之意更胜从前,隐隐带着几分燕帝往日的风采。

    楚驭早知他会提起此事,却不想来的这么快,抬头望去,只见元景的身影隐于珠帘后,神色视之不清,他心里闷闷一痛,微一点头:“是,臣不日便回返北疆,日后无诏不归。”

    珠帘后一时无声,再开口时,元景的声音愈发冷淡:“有劳将军了。”

    楚驭看着他露在外面的脚踝,低声道:“先前随……随臣处理朝政之人,远不及陛下英明,行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原宥。”

    元景眼睛看着挂在床帐上的琉璃灯,淡淡道:“先前的事朕已经记不清了,往后便叫他们好自为之吧。朕有些乏了,今日也不留你了,你起行之日,朕会叫人去送你。”

    楚驭声音极轻地开了口:“是。”

    话虽出口,离去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元景皱了皱眉,一转头,却见楚驭已拨开珠帘,与自己目光相对。元景语气不起波澜道:“将军还有何事?”

    许是珠光映照,楚驭的目光显得很温柔:“以后臣不在陛下身边,还望陛下保重,臣虽在千里之外,也会日日挂念,祈愿陛下龙体康健,长乐无忧。”

    元景睫毛动了动,目光垂下,将柳手中的药碗接了过,只喝了一口,眉毛又皱了起来。楚驭深深地望着他,好似将他的身影刻进心底:“陛下,臣……走了。”

    珠帘飘然落下之际,他的身影也随之离开。柳看着楚驭穿过重重帘幔,朝外走去,心知自己该觉得庆幸,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转头看时,见元景还在闷声喝药,好似全然没发现他离开一般,犹豫道:“陛下……”

    元景几口将药喝完,抬眸道:“怎么?”柳看着他一无变化的面容,心头一凉,忽然不出话来。

    楚驭行事雷厉风行,离宫后不到十日,便上书自请离京。元景一道令下,褫夺他摄政之权,自此天下只有一个天策将军。他离京前夜,元景带着曹如意去了一趟天牢。

    正值梅雨之际,天牢潮湿阴暗,狱卒们未料天子会亲临此地,迎接伺候颇有些慌乱。元景道:“不必忙了,朕来看个人就走。”

    狱卒引着他来到天牢深处,此间四面铁铸,幽暗无光,专门用来囚禁要犯。狱卒点亮石壁上的火把,只见秦雁锋手足戴镣,被囚于铁壁之上,须发蓬乱,衣衫染血,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昔。眼见狱卒掩门而去,才缓缓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

    元景道:“将军误会了,我是来同你叙旧的。”曹如意搬来一把座椅,元景气定神闲地往上面一坐,观之神色,仿佛真是来见朋友的一般。

    秦雁锋冷笑几声:“敌我有别,你我哪来的旧话好叙?”

    元景眼角含笑,全不计较秦雁锋的冷嘲热讽:“虽然敌我有别,但我落难之时,将军对我关心爱护却是不假,算起来,终归是我欠了你的。”

    秦雁锋胸膛起伏了几下,似在强忍什么怒气:“你要有半点把我放在心上,也不会把我耍的团团转,现在还来这些,你他妈当我是傻子么?”急怒之下,将缚着他的铁链挣的铛铛乱响。曹如意警惕地上前一步,欲挡在元景身前。元景道:“你先下去。”曹如意俨然不太放心,声了一句:“臣就在门口。”方才退出去。

    囚牢之中一片死寂,唯闻火星微爆之声。良久之后,元景才开口道:“我没有骗你,楚……他来救我那晚,将军明明看出他挟持我之事有异,却还是受了他的要挟,可见待我之心至真,你的这份好,我是有放在心里的。”

    秦雁锋神色幽深难言,嘴唇动了动,声音带了些哑意:“是我蠢,我该想到,他为了你甘冒风险,只身劫人,就算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舍得伤你。至于你念着我的这点好,更比不过你对他的情谊。”

    元景嘴唇轻抿,却也没有否认,只听他低低道:“将军那晚问我,要跟你一起走的话是不是骗你的。”他顿了一顿,秦雁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撞上他乌黑的眼眸。元景起身行至他面前,与他目光交缠:“这句话也是真的,那时候我时日无多,只想过远远逃开这些事,过点自在日子,多亏将军点醒了我,我才没有自私离开。将军,想见四海升平,再无战事,我心中亦有此愿,将军若肯留下来助我,或许以后我们还有一起看到这一天的日子。”

    秦雁锋静默许久:“来去,原来还是要我为你卖命。姓楚的呢?”扫了一眼他的扮,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如今重掌大权,他自然就多余了,你把他杀了?还是赶走了?”

    元景神色不变,道:“我与你话,你总提他做什么?如今他是生是死有什么要紧,我只问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秦雁锋凝目看着他片刻,忽而摇了摇头:“你不是真心留我,只不过是见我与他有几分相似,想要我替他陪着你罢了。”

    元景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妄自菲薄,以你的谋略才干,我想要为大燕留你,是理所当然,纵使我有什么心思,也是念着你我之间的情分,并不与旁人相干。将军若是现在不稀罕了,只管直言,我绝不勉强。”

    秦雁锋偏过脸不去看他:“你若还如当初那般,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我自然一万个愿意。如今,恕我难以遵从,我不能背叛大魏,背叛皇上。”

    元景目光微寒:“魏太子已经死了,就算我放你回去,他的亲信党羽也不会饶了你,魏主年迈,护不了你多久,你留下来,我可以保护你。”

    秦雁锋闭上了眼睛:“我永远是魏人,只能为大魏而死。”

    元景眼中终于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好吧,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为着从前的情分,我也帮你一回。我会送你回魏国,还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那群恶狼中活下去。”

    秦雁锋只觉身前香气一淡,睁眼望时,元景已然退回座椅前。他冲门口道:“曹如意,带他进来。”

    铁门重开之时,曹如意带着一名裹着头巾、怀抱木匣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这木匣像是十分沉重,他放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巨响。秦雁锋惊鸿一瞥,莫名觉得他很眼熟,待他抬起头来时,心中豁然一悚,此人竟生的与自己一模一样。

    元景看到他惊讶的神情,道:“他叫司南,是民间一等一的易容高手,只要是他见过的人,轻轻松松便能扮个九成似。”话间,司南已将一张白描画卷挂在火光下,宣纸上墨迹初干,绘的正是大魏太子。

    秦雁锋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景:“你要……把我扮成殿下?”

    元景狡黠一笑,道:“将军同魏太子交恶多年,对他的脾性习惯,想必是了如指掌,等你换上这层皮,料一时之间,他的人也看不出来,只是日后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全看将军自己的本事了。”他退了一步:“将军,朕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他转身便走,全不理会秦雁锋在身后大声呼喊谩骂的声音。曹如意跟在他身后,似乎还有些不解,待御驾入了宫门,才忍不住道:“陛下,那厮如此不识时务,你何必要帮他?”

    元景先前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他淡淡道:“我们拿了魏国储君在手,总比杀一个将军有用。况且,扮成另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他装的越久,日后谎言被人戳破之时,他的臣民百姓就会越愤怒,魏国生变,便是大燕得利。”

    楚驭离开之时,京中才下了一场春雨,他策马立在正阳门前,在满地碎花之中等了许久,眼见天色将晚,方青忍不住催促道:“将军,陛下已经派人来送过了,他自己不会来的,我们还是启程吧。”

    楚驭又朝空荡荡的城楼上看了一眼,才道:“知道了。”在他身后,押着一辆罩了黑布的囚车,车中之人蜷身而睡,不发一语。

    东风来了又去,引着他们走过彩楼欢门,走过楼桥市坊,夜幕彻底降临之时,终是将他们送出帝京这一城春色里。

    长宁殿中灯烛明亮,元景坐在灯下,正对着一本奏折出神,直到曹如意悄然进来,才抬起头:“事办完了?”

    曹如意此去一是监视楚驭离京,二才为办事。他见元景止口不提,料他不愿听那人的名字,很识时务的略了过去,双手奉上一道兵符:“殿前司指挥使仇存仪罔顾国法,侵地害命,罪证确凿,臣已将他送往大理寺,他一家七十余口,也已关押起来,只待大理寺卿定案后论罪。”

    元景“嗯”了一声,凝神提笔,批阅起奏折。这上头所请,正是去年年末之时,京兆府尹不等上令下达,私自开仓赈济之事。如今元景重新执掌朝政,底下的人揣摩圣意,这才旧事重提。

    曹如意窥见一个“赏”字,迟疑道:“陛下,此人也是当日楚驭的党羽之一。”

    元景抬头看了他一眼:“朕知道。”然而落笔不见迟缓,及至盖上玺印,方才开口:“那些人都在猜,朕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朕若一味对他们赶尽杀绝,岂非叫他们看出来?况且有过重罚,有功却不赏,也不是明君所为。”他笑了一笑,眼中却有些肃杀之意:“朕就是要让他们猜不准摸不透,朕要他们时时警醒,事事谨慎,一辈子如履薄冰,再不敢再行差踏错一步。”

    话间,乳母将元承抱了来,是皇子想见父皇了。立太子的诏书虽还未昭告天下,但既得皇上首肯,宫里人便先一步唤他为皇子。元承天性安静,自入宫来,极少有闹人的时候,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哭个没完。他哭也哭的安静,自己咬着拳头,伏在人怀里抽噎。

    曹如意一眼望去,竟然隐约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元景从前的影子。

    元景将他接过来,在宫殿里来回走动,哄他休息。不知不觉转到寝宫之中,元承被挂在床帐下的那盏内嵌皓月群星的琉璃彩灯吸引,他凝神看了许久,元景随着他望去,好似才想起来一般,随口道:“他走了?”

    曹如意低声道:“是,臣看着他们出了城门。”

    元景“嗯”了一声,再无回应。却见元承伸着手,咿咿呀呀地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摸一下,元景温声道:“那个不行,那是别人送给父皇的礼物,是父皇最心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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