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真挚 春末夏浅徐徐晚风
“素光兄, 素光兄——”
文靖安追出詹事府大门,拦在严素光前面,道:“素光兄, 你听我解释。”
严素光冷着脸看他, 率先反问:“解释什么?解释你和我共事不过是为了方便借旧党办事?解释你私底下和林宁宴他们我是‘相爷’?解释你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人?!你和他们一样, 都以为我借了我祖父的威望, 借了丞相府的势力登堂入室!觉得我是个趾高气扬、作威作福的二世祖!”
她忽然这么激动,真不是矫情或者无病呻吟, 反而是发自内心,真诚又委屈,一直以来, 人们对她确实是两幅面孔,表面恭敬有加,纷纷叫她“严公子”, 背后全都喊“相爷”, 即便旧党那些官员私底下提起她都是笑着调侃“得把相爷伺候好了”, 为什么?
不就觉得她是个靠祖父上位的桀骜子么?
从到大,从一个妾所生的“外室子”到所有人公认的“严公子”,从国子监到翰林院,从翰林院到中书省,没有人承认她的能力,没有人看见她的努力,她越想证明自己就越封闭, 她读书入仕从来都是力争头筹, 从不拖泥带水,却导致所有人对她敬而远之,她没有朋友, 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但那不表示她不需要,她需要哪怕只言片语的肯定,肯定她这个人,不是她这个人的身份。
她忽然对文靖安这些话,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宣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对文靖安把这些话出来,放在以前,她会把这些话藏在心里,或者干脆当做耳边风,让这些无聊的言语随风烟消云散,总之。
她没忍住,她也变得“反常”了。
文靖安听她完那番话,思索片刻,不再想着解释,而是诚恳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严素光侧过脸不再看他,道:“我不用你道歉。”
文靖安:“我需要你原谅。”
严素光:“……”
文靖安:“我之前不是躲着你,我是怕和你太近了。”
严素光:“为什么?”
文靖安苦笑:“我也不知道,就是怕和你靠得太近。”
严素光:“我让你不舒服了?”
文靖安:“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是那天我和你聊着聊着,我看你——总之,素光兄,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时前边吹来一阵和风,詹事府门前两个灯笼摇摆晃动,里边的灯火随之摇曳,恰好在他们的脸上闪烁一阵阵的明灭金光,严素光久久没有回话,文靖安等了一会,发自肺腑道:“素光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当你是朋友,真正的那种朋友,我知道你的能力,我看得见你的人品,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我也可理解你的难处。总之,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这是真话。”
严素光的眼神闪了一下,由于她侧着脸,文靖安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顷刻之后,只听到她:“明天见。”
罢,她匆匆迈步走入前边的夜色,在前面等候的车夫倏然惊觉,将她迎上了马车,她听见文靖安在后面喊:“明天见素光兄,我当我们是朋友了。”
春末夏浅,徐徐晚风,天上明月星辰,地下悄然无声,但无妨有什么声音传到彼此的心里。
第二日文靖安照常早起,先到翰林院点卯,上边的侍读、侍讲和学士们都知道他有詹事府的兼职在身,并不会给他太繁重的任务,都是一些轻活,比如一份诏书的错别字检查、一份公文的修改润色、最多也就是简单的摘抄,他很快完成任务,离开办公区域到后边的印书局去。
本以为今天也是走个流程,跟下面的官员了解一些印刷进度,再几句勉励的话就差不多可以了,却没想到短短两日,已经已经堆积了起来。
首先是詹事府那两个记事官找他汇报钱款方面的事项,不止是从詹事府那边要过来的资金,还有这些天卖出报纸从那批书商手中收回来的一大笔钱,每项进出都要详细和他明,都要找他签字画押,光是“账单”就有厚厚上百张。
接着是开分部的事,他之前挑了能力出众的几个人开会,跟这些人了想派他们出去筹办分部的想法,这些人今天反而请他去开一个会,二话不就在他面前展开一张全国地图,上边画着大盛六郡十九州的疆界以及府城,这些人已经在地图上标注了商量好的“商业扩展路线”,由为首的那个向文靖安滔滔不绝讲述他们的扩张计划,最后总结道:
“文探花,此事宜早不宜迟,若能得您首肯,属下几人即刻照计划奔赴各州郡。”
文靖安没想到他们如此积极,这几个人又是他信得过的,便先不考虑那么多,当即拍板道:“我会以翰林编修和詹事府左司直郎的名义帮你们写一封公函,让印书局放你们走,另外你们各自需要带多少钱、多少人手过去,直接跟詹事府那两位记事大人清楚。我有言在先,你们这次出去是‘为国办报’,太子殿下嘱咐我以这份报纸开启民智、革新思想,你们出去之后就是我的臂膀,千万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利拖累大局,等事情办成,我自然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这番话你们可清楚?”
为首的那个回道:“文探花是什么人这些天属下看在眼里,我们绝不敢坏了文探花的大事。”
其他七八个官纷纷拱手称是,文靖安不再多言,当即给他们写了一份公函,用自己的两枚官印盖了章,然后交给了那个首领,如此顺利拿到文靖安亲笔所书的公函,这些人心里狂喜,对文靖安更是感恩戴德。
文靖安开完会之后,最后就是另外一批印书局的官员向他汇报当前的印刷量,经过这几天日夜轮转,报纸的印刷量已经超过了十万份,眼见这么生意如此红火,有人开始给他塞银票和各种金玉器物,为的是以后能够在他手下继续保住这份肥差,另外外面的书商也开始通过这里边的官员走他的门路,为的是以后能第一时间拿到报纸。
文靖安这才发觉,随着这些事业的展开,他手中已经握有了权力,单就这份报纸来,各处分部的人事任用权在他手里,所有的收入和从詹事府领取的经费都由他一人了算,那两个记事官只不过是“监督”而已,这相当于他自己掌握了财政大权,可以毫不夸张地,他现在要是想发财,随便操弄一下,大把银子可以捞到自己口袋里。
但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非但没有必要,他还要想法限制自己的权力,因为有朝一日换了另外一个人坐他这个位子,那个人未必和他一样“没有必要”,只能,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他要考虑的事情就越来越多,要做的事情就越来越难,这些是他意料之外的事,这些事会随着他地位的变化而变化,他逐渐开始感受到“位置越高,责任越大”这句话背后的繁重。
他拒绝掉那些礼物之后,跟印书局的几个主管官员清楚了原则,并以此制定防止贪污腐败的规则,当然,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清高”,这些官员要养家糊口,要过更好的生活,因此他也实行“高薪养廉”的策略,亦即将报纸的更多盈利分给这些官员。
昨晚这些事早过了退食的时间,他想起和严素光昨晚约定去看化工区选址,便匆匆赶往詹事府。
严素光和那九个学生早就在等他了,他们那间办公室里边,除了严素光和卢玉邻等人,还搬来了工部、户部等等的一批官员,严素光之前跟他过这件事,这些官员是从工部和户部借过来的,方便他随时询问和使用。
“抱歉诸位,我来迟了。”
文靖安进门先道歉,其他人都不做声,只有严素光问他:“可以走了吗?”
仿佛昨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文靖安答道:“随时可以。”
严素光直接跟几个工部的官员吩咐道:“带路。”
那几个官员有序出门,文靖安跟卢玉邻等人道:“作业先放着,今天也不去户部了,我们和严大人去看化工区的选址场地。”
卢玉邻等人齐声称是,文靖安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素光兄先请。”
严素光看了看他,道:“有几十里路要走,最好骑马。”
文靖安:“好,多谢素光兄提醒。”
严素光再不多言,直直走了出去。
文靖安问卢玉邻等人:“你们都骑马了吗?”
众学生相顾一眼,答道:“老师,我们都是家里的马车送过来的。”
文靖安:“……”
大意了,这一群都是富哥们,骑马这种粗活不用他们干,就像老板不开车,都是坐后排。
“马车也行,等下要出京城,你们注意安全。”
众学生拱手称是,随后,他们一个马队加上一车队在詹事府门前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往南门方向进发。
昨天严素光工部的官员发现的场地在南门淮河渡口下游三十里处,如果不用乘坐渡船,可以直接走陆路的话,出了京城,骑马不用走一个时辰也能到了。
昨晚既然已经了跟严素光当朋友,今天文靖安就不好再对人家刻意躲闪,他摆正思想,壮着胆子赶马到严素光身旁,和严素光各自骑马,并排而行,主动寻找话题。
“素光兄,我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这句话有主动示好,也有试探询问的意思,因为昨晚他跟严素光要做朋友,严素光还没有给他回应,他问了之后,严素光没有给他坏脸色,也没有“你是文探花,我怎么有资格让你请教”这种刻薄的话,也没有“有话就”这种冷漠,而是正常回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