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提前 只是为了更好地分别。
杜若走后没多久, 杜广临亦从宫中归来。破天荒的,荣昌竟在阁楼等他。
荣昌贵为长公主,原有自己的府邸。只是早年间夫妻情深, 她为增杜氏荣光, 便随杜广临入了太尉府。
即便这些年, 两人间生出嫌隙,她亦未搬回去, 于儿女面前仍是父母和睦的恩爱模样。只是她到底已经难回年少时候的心境, 便常日待在阁楼中,除了贴身掌事, 旁人皆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已多年未同榻。
而这座三层的阁楼,杜广临亦是许多年不曾踏入。今日入阁,竟有种故梦依旧的错觉。
他遥遥便看见荣昌凭窗而坐, 纵是秋风拂面, 也难以拂起她一缕发丝。只因她永远将三千青丝挽作一个饱满而高耸的发髻,再以赤金南珠链一丝一层环髻而盘,满头乌发间珠色盈盈,金光隐现。
是她天家独有的威严与端重。
杜广临记得, 初遇她时, 她才豆蔻之年,还未到及笄的年岁,却已是这般扮。
发髻皆挽, 不留一丝披下。莲步姗姗中皆是端肃与沉稳的模样, 从不错一个步子, 或者散一缕发丝。
好似大魏江山,千秋永固。
“阿靖!”杜广临入了阁楼,他一贯这般唤他, 从未改过。
“谢颂安要对我们动手了。”荣昌揉了揉尚且疼痛的头颅,从今日杜若问出那话,又联想到杜有恪这几个月给的药膳,她已经猜出七七八八,“或者已经动手了。”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的,我杀了谢颂宁。”
“阿靖!”杜广临出声喝住,“休要胡。”
然顿了片刻,杜广临转了声色,“杀便杀了,有什么大不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荣昌笑道,“她为人妻,对夫不忠,为国母,对君无义,原是死不足惜。”
“那你如何知晓谢颂安要动手的?”
荣昌得此一问,面上笑意愈盛,连着眼中光芒都更亮了些,她定定看着杜广临,“瑾瑜发现的,阿蘅今日特来相告。”
“瑾瑜……我果然没看错人!”
“我是告诉你,瑾瑜发现是我杀的谢颂宁。”荣昌推了盏茶给杜广临。
杜广临面色突变,一时间竟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他如何知晓?陛下……陛下是不会告诉他的……”
荣昌难得见杜广临这般失色,顿觉常日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只站起身来,拂了拂广袖,眺望远方。
“今日本殿心情不错,邀你来此,只是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好心给你提个醒。别错了主意。德妃母族确实无有倚仗,瑾瑜也的确非嫡非长,但明显,他不受你控制。按这几月情形,你大概已经了然,你控制不了他。”
荣昌叹了口气,声色温和了些,“即便阿蘅未作皇后,杜氏如今也已是烈火烹油的荣耀,你该知足了。至于其他,再贪……你便没有心了。”
“何况,你该庆幸,她未做皇后。”
荣昌转身离去,徒留杜广临一人立在阁楼中。
“阿靖!”片刻杜广临开了口,“既瑾瑜传讯而来,我们且备着护好自己,解他后顾之忧。”
荣昌轻哼一声, “算你良心未泯。”
*
而太子府中,谢蕴持着木勺,挑着碗盏中一颗指甲大的药丸逗弄。她接谢颂安命令已有两日,却始终没有动手。原是有机会动手的,她日日前往德妃处请安,随德妃同去长乐殿侍疾。
原不过是不想这么快遂了他的愿罢了。
今日,眼线又传了话,便知左右躲不掉了。此刻正将药丸碾成了粉,淡淡海棠花香弥散开来。她将粉末敷在自己手腕,敷了两下,尚觉繁琐,便直接整个倒在了垂地的流云水袖上。
陛下寝宫的香炉内,置着一点香料,需她以海棠花催一催。
谢蕴笑了笑,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到底不是谢颂安嫡亲女儿,他怎么会在乎!
索性不过片刻,她能偷得一线生机。
只是这片刻的毒药,对那久病缠绵的天子,当是一味催命剂。
踏出府门的时候,她看见魏泷和凌澜正从寝殿走出。
“妾身见过殿下。”谢蕴朝着魏泷行礼,又与凌澜平礼见过。
“可是要去母妃处请安?”魏泷走上前来,扶起了她。
他原对她很好,成婚的四年里,两人一直举案齐眉。只是稍有遗憾,她始终也无能怀上孩子。
先前还是在王府,他常日在她房中,床帏之间也是似水温柔,伏在她耳畔轻诉,“阿蕴,你真好。”
“要是有个孩子,便更好了。”
后来,又因德妃催促,她亦喝了许多坐胎的药,蹙着眉一碗一碗的咽下。反倒是他,看不下去,直接便给她倒了。
他,顺其自然便好,无需难为自己。
投桃报李,她便给他纳了几个侍妾。他便去她处慢慢少了,她乐得清静,从此不必再喝坐胎药,更不用喝避子汤。
成婚数载,即便曾有故人置在心间。但她能感到自己夫君的情意,他们还是姑表之亲,她如何不想要个孩子?
可是……谢蕴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衫上。
“今日熏的什么香,这般好闻?”魏泷给她理了理披帛,面上笑意温和。
“海棠!”谢蕴吐出这两字时,已经没有半分情感。
魏泷却丝毫没有在意到,只抬头看了看天,送她上了马车,嘱咐道,“天气不好,许是要落雨了,早些回来。”
“嗯,要变天了。”谢蕴缓缓道,“殿下顾好自己。”
马车离去,魏泷却只是静静目送,未曾反身回府。
“殿下,不若今晚去姐姐房中吧。姐姐一人……”凌澜咬着唇口,“妾身入府数月,还未见殿下去过。”
魏泷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半晌道,“原来孤的妃子个个皆这般大方贤惠,皆喜欢将孤推出去。”
“殿下,妾身不敢。”凌澜欲要跪下去,被魏泷一把扶住了。
“你那点心思,早年在太尉府中,孤便看出了。”魏泷松开她,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之态,“只是如今细想来,瑾瑜当从未看你一眼。”
“是故,孤不会在意的。”
凌澜闻言,不知是因为多年情深被辜负让人看出,还是多日心中不安一朝被人理解,顿时只觉无限委屈同上心头,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一时间眼泪簌簌而下。
“孤不喜欢别人哭。”魏泷掏出巾帕递给她,本还有半句话吐出,却到底没。
阿蕴,便是从来不哭。
凌澜只得止了声息,默默擦去了眼泪。
“你也隔日便去母妃去请安,可有遇到信王殿下?”
“殿下,我……”凌澜只当魏泷还是再试探她,不由心下惊慌。
魏泷抬手止住她,“孤没有别的意思,实乃孤也难得见到他。自他伤了左臂,这数月中,入宫不过两次,亦丝毫不顾父皇病重……”
魏泷未再下去。
他虽被封了太子,心中却到底对这个皇弟有所忌惮。他曾想与他见一面,如同儿时般饮酒聊天,想着是否还能交一交心。
然如今自己在上,便有扯不下颜面,总盼着他能低个头。他若肯踏入太子府,自己自是坦诚以待。
却不想,他从未来过。
如今突然有些恍然,他连宫门朝会都不上,当是恨着父皇。如此,如何还会入他东宫府邸。
天空一声闷雷,果然下雨了。
*
金秋十月的雷声,实属罕见,且这雨更是连绵下了数日。
天色昏沉,杜若宿在溯源轩,更是点满了蜡烛。
自太尉府归来,本来对魏珣所言,她已信了大半。且见魏珣已经寻了药给母亲解毒,心中便也更舒坦了些。
然,荣昌的话却又再次磋磨着她。她越是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却越是控制不住。回府那日,她本已累的不行,却半夜惊梦,便再也无法入睡。
合衣在床上坐了片刻,便向柔兆讨要安神的汤药喝。安神汤用起便有瘾,柔兆见她尚且年少,便不愿给她喝。只给她按揉穴道缓解疲乏。
按穴道之法,疗效缓慢。
她便一连数日皆多梦,来来回回是荣昌的面容和话语。
茶茶终于没忍住,告诉了魏珣。
魏珣却什么也没,只让柔兆好生照顾。自己等她入睡了过来陪一会,待她梦境过去,不再挣扎惶恐,便独自会蘅芜台。
只嘱咐了茶茶,别告诉杜若,自己来过。
其实,他来了,也帮助不了她什么。她原也不需要他!
只是,他亦困惑,原以为杜若梦靥是前世之事困扰,却不曾想到是因为荣昌。
荣昌是其母,如何会让她这般苦痛?魏珣想着,许是过于严苛之故。这样一想,魏珣便又想起不久后许她的和离。
如此放她回去,荣昌会怎样对她?
然如今手头事急,她亦还在王府,魏珣便放了放,只沉下心着手谢颂安一事。
这日,杜若终于可以安眠,不再做梦。起精神亦好了许多,便匆匆寻魏珣而去。
魏珣那日被柔兆伤着,虽都是皮外伤,然血流太多,身子也虚着。杜若原以为如此时日,两人各自疗伤,定是耽误了不少事。
却不想,见到魏珣,竟不是在蘅芜台寝殿,而是在他书房。
见她过来,魏珣只笑了笑道,“瞧你面色好了许多,坐下聊吧。”
先前,他见她,总是愧疚而期盼。
如今,戳破了彼此皆为重归之人,又有了不久前大桐林上的交谈,魏珣已知自己再难挽回她,心便也不再奢求,面对她时反而更自然些。
只将千机阁部署、还有信王府亲卫、府兵的安排与她细细了。
杜若看着沙盘图例,半晌道,“若谢颂安不动手呢,他便还是一国之相,明面上半点错处皆无。你要怎么对付他?暗杀?这是不可能。他亦有亲兵护卫。”
“他一定会动手的。”魏珣道,“否则,他便再难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父皇驾崩,或者皇兄登基,将我与姑母拢在一起,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杜若拨着沙盘图上的棋子,额首道,“为防一方反补,倒确实如此。”
“那么你的人,都到位了吗?”
“千机阁还有最后一批,估计三日后便能到了。”
按着前世,陛下驾崩是十月二十三,距离此间还有十六日。杜若点了点头,魏珣的人手全部到达,自是可以安排妥当。
她也未再什么,谢颂安算是她为前世手刃的第一个仇人,亦是她要的第一份真相。
两人难得平和的坐在一起,却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分别。
魏珣推茶而过,杜若没有拒绝。
然刚端起茶盏,只听一阵钟声猛烈传来。
杜若受不住这般突然的声响,水撒了一手,整个人几欲倒去。
“阿蘅!”魏珣一把扶住了她。
却蓦然的,两个人皆愣住了。
这不是普通的钟声,是丧钟。
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