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手刃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陛下病重久已, 太子又定,如今驾崩,虽举国大丧, 然前朝后宫亦不过循例而行。
于世家百官而言, 从当年的重华宫河清海宴, 信王求取杜氏女成功,到今夏信王遇刺废臂, 与皇位失之交臂, 再到月前先皇后嫡子端王殿下入主东宫,群臣心间的起伏震动早已趋于平静。
四大氏族族中, 谢氏自然得了头筹,乃未来新帝母族。而一直显赫的杜氏却依旧荣光未减,嫡女乃辅政亲王正妃。凌氏则将独女送入东宫, 算是押对了宝。至于看似低调的章氏, 尚且与杜氏结着姻亲,于朝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是故,先帝临去前一手,看似荒唐的在封太子之时, 又封了一个辅政亲王, 似是以皇权压着功高震主的信王,又是借信王监督皇权。
然往里了看,原不过是以两个皇子平衡制约了世家, 不让他们一枝独秀。
百官之中, 自有高位者在宦海沉浮多年, 能看清此间局势。至于看不清的,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皆没有太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惶恐与期待。
不过按规矩举丧, 再按规矩来日奉迎新皇。
唯有被人认作已为定数、最不该有举动的两处,却都在隐隐作动。
一处,自是谢颂安。
他思索再三,终究还是择了在魏泷登基之日行动。实乃在举丧期间,谢蕴暗里见了他,让他稍安勿躁。
毕竟先帝尚未发丧,魏泷还未正式继位,为防信王被逼急举兵,弑兄夺位翻成正统,且待魏泷于登基大典上再动手不迟。
彼时,魏泷是正统,魏珣若再有所为,亦会被天下所不齿。
谢颂安本就有所疑虑,到底在何时动手。经谢蕴这般提点,便也慢慢择了后者。只是仍旧想着万一。
他原本借着定远侯府和明镜之力,拼的是出其不意,釜底抽薪。却不料魏珣藏得比他还深,若非杜若动了崔印,引起他的警觉,当真是要输的一败涂地。
如今亦不过由谢蕴给陛下催了把命,占了个时间优势。若是再往后推,只恐魏珣昔年属将被暗里调回。
谢蕴便又劝,“先帝发丧,新皇登基,不过数日之差,叔父何忧这一点时间?”
谢颂安便下了决心。
即便魏泷仁厚优柔,但届时荣昌魏珣已灭,杜氏不再,他也再不能什么,只能仰仗谢氏。
“叔父何不将姑母之死直接告知殿下,不定他能弃了手足之情,与您彻底一条心。也无须您这般苦心谋划!”
“荣昌做得多干净,红口白牙污蔑一个长公主?再者,殿下实在太过于重手足之情……”谢颂安摇了摇头,“还不如刀兵之上更干脆些。”
“也唯有兵刃了!”谢颂安拍了拍谢蕴单薄的肩膀,“连骨爻都制不住她,想来亦是魏珣给她解了。”
魏珣,实在留不得。
“届时,女眷便交给阿蕴了。”谢颂安握在谢蕴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这是他最满意的一把刀,亦是插的最深的一把刀。
“记得将衣衫染好花香。”
谢蕴额首,欠身送其离去。她看着谢颂安的身影湮灭在夜色中,又转身抬眸瞭望宫城,忍不住伸出一双洁白柔荑反复细看,只觉毫无生趣。
若是父母安在,她何须活得这般卑如草芥,为人所控。双手染满污秽!
然而,她已经尽力,让自己活得有意义些。
为自己夫君继位后,能得一心正者辅助。
亦为那多年前风雪中的一点温暖,试着拖一拖。
到底荣昌是那人生母,杜若是他胞妹。
*
这厢,自听丧钟之声响起,魏珣亦没有展眉。
陛下提前驾崩,便意味着谢颂安会提前动手,而他最后一批人手尚未抵达邺都。并不是少了那部分人手,便不能成功,只是他不敢有万一。
杜若尚且被他扶着,背脊间感觉他掌间细的抖动。
“你缺了多少人,我且调暗子……”
“不必。”魏珣断她,“暗子营尽数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再动他们。”
“少一部分人,不过行动时艰难些,不是什么大事。”
杜若亦未再坚持,她原想将暗子营的人拨一部分给他,也只是因为担心彼时父母亦在其中。然话出口,便想到自己已经传信回去,他们定有防身之法。故而也不愿让暗子营再度涉险。
按理,魏珣当日与她讲了一夜前生诸事,而这些天她亦验证了部分,证明他所言非虚。却也不知为何,她始终不能完全信任她。
甚至依旧对他失望。
她总觉得,他尚有事不曾告诉自己。
来来回回,他的不过是谢颂安和黎阳对自己、对杜氏的仇恨,可是他的所为,扔下她拒怀兵符逗留燕国,期间细节种种,他都未曾细。
她给了他机会,他不,她便不会再问。
又或者,人皆贪生,亦皆最爱自身,也是人之常情。
左右除了谢颂安,护住家族,亦算自己对前生族人的一点弥补。至于和魏珣,便该分道扬镳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如此,她与魏珣,得了传召,自是连夜入宫举哀。
路上,魏珣传令给李昀,让其重新编排人手,弥补最后一批未到之人的空缺。安合门门口,正好遇到荣昌和杜广临,连着杜有恪、杜温恭皆在一处。
魏珣便以魏泷召他为由,将杜若交给了杜有恪。
后来,因着男女内外分殿守丧,杜若未再见过魏珣。只是两日间,无论她随众哭丧,还是期间休憩,总在不近不远处,见到乔装成侍卫的李昀和林彤。
杜若自然明白,为掩耳目,她只带了柔兆一人在身侧。暗子营其余首领守在宫外待命,若真有事,即便她鼓音相传,来时都需时辰。
而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随在身侧的李昀和林彤。
只是,李昀和林彤,一贯是随着魏珣的。
她也没有拒绝,由着他们守在一边。今朝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她所恨所怨之人如何手刃仇人。
让她前生仇恨了结,今生再无憎怨,可以平静安稳渡过余下时光。
然而,直到数日后,陛下发丧,谢颂安皆不曾动手。
十月十八,比前世提前了半月,魏泷登基,年号永康。
入宴重华宫时,杜若自是同魏珣一道并肩而入。虽从先帝驾崩到新皇登基,原有一日时间是不在宫中。只是杜若担心家人,荣昌又哀其先帝,遂而杜若陪着荣昌未曾离宫。连着今日赴宴,她亦只是在重华宫偏殿候着魏珣,带他过来便随上一同入内。
如此当是连着十数日未见魏珣。
杜若本就话少,同魏珣又不比其他夫妻,故而她也不曾细瞧他。若非他连连咳嗽,踏入清正殿时身形晃动间扶住了内侍的手,她压根就没发现,他虚弱成那般模样。
面色苍白,气息不稳,整个人剥了层相。
“你……”
“无妨,只是没有歇好。”魏珣又咳了两声,待喘过气来便也未多言,只冲杜若笑了笑,道“放心”,便转身与她分开,入了席座。
杜若知晓他的“放心”是何意思,便也没再开口,只依礼福了福,入了偏殿。
重华宫清正殿中,山呼“万岁”之声甫一停止,四扇鎏金大门便缓缓合上。
此间,按着大魏传统,当是新皇登基之日,特赐的晚宴。
谢颂安未在葬礼上动手,于魏珣而言,自是好事,千机阁最后一批人手已经入邺都。甚至以官职之便,半隐半现入了宫城,全部进入到原定位置。
群臣在殿外设席,四大氏族于殿内同天子共饮。是故殿门关上,殿中便剩了四族之人。
魏珣坐在天子下首第一座,只冷眼扫过周遭侍者,无论是近身奉膳的还是远处守卫,人皆多出倍数。
只是这数倍人中,尚有他认识之人。他亦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等谢颂安自己踏入瓮中。而他目光到底还是落在了偏殿处。
以往有过谋逆不轨者,动手前先控制武官家眷,使之投鼠忌器。虽然杜若和荣昌都已经占了先机,有自保的能力。只是如此境地,他还是忍不住看她一眼。
前世反出邺都时,亦能多看一眼,多与她一句话,也许便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从生离到死别,皆因他少看了她一眼。
女眷在偏殿,由谢蕴照看。虽她还未得到正式册封,但到底亦是帝妃,亦是先前东宫之中资历最长的人,如此掌宴,也不曾逾矩。
殿门合上的一瞬,杜若本就心不在焉的手,默默将原本正握在的掌心的酒盏捏地更紧些。她莫名想起魏珣方才的面色,因柔兆一直扮成侍女虽在身侧,便招手唤来问了问。
柔兆医术极佳,方才扫过魏珣便已经确定了大半。言其病症可大可,当是自初夏被刺至今不曾好好调理,前段时间又被她掌中刀刺伤,失血太多,再加上常日耗着心神,如此才虚了些。
又言,待此宴会后,精心养一养便也无妨了。只是切莫再受伤,扯着旧疾,便要伤到元气根基了。
杜若闻言,将酒盏轻轻搁在案几,面上辨不出什么神色。
她一直觉得,人心人性虽会随着周遭人事发生变化,但一个人的性情能变化的总没有太多。
譬如魏珣,在前世反出邺都之前,除却同她的情感问题,她对父亲对其的评价,端方君子,亦是认可的。
而这一生,同样抛却夫妻身份,他于苍生社稷,亦是一个称职而有为的守护者。
所以,燕国四年,他含糊不愿告知的那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抛弃妻子,誓死不愿回头?
杜若光洁的指尖缓缓潜入掌心,目光瞥过那袭玄色轮廓,终于默默地叹了口气。尤觉自己觉可笑至极,竟这般为他百般开脱。
而殿门被关上,众人自是十分诧异。
清正殿大门,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从未闭合过。寓意大魏天子得天所佑,上苍神佛看顾,人间真龙福泽苍生。又喻帝王行事磊落,万事皆可承昭于白|日天下。
然,有细心者亦想起,这清正殿大门曾闭合过一次。便是二十余年前,荣昌长公主提剑斩杀尹王之时。
据那日,荣昌长公主银装素甲,入殿时殿门骤关,出殿时一手染血提剑,一手拎首掷地。
尹王那颗头颅还未滚到最末的玉阶上,荣昌长公主亦未发一言,五千禁军便已瞬间弃甲倒戈。
是故,此刻的荣昌亦没有半分惧色,只抬眼缓缓落在谢蕴身上。
谢蕴持礼谨慎,然此时却不曾谦让。席间荣昌已是大长公主,位份尊而辈分高。即便今日谢蕴掌宴,起膳之时,当三让尊长。
可是随着殿门合上,第一道送入的琥珀玉液酒,谢蕴让都未让,执杯便饮了个干净。
一时间,各女眷或吃惊、或愤怒、或惧怕,却皆不敢言一语,更不敢动面前之杯盏。唯有边上的凌澜,蹙着眉暗暗拉了拉谢蕴衣袍,怯怯道,“姐姐……”
杜若亦觉不对,扫过面前那酒,只抬眼望向柔兆。
柔兆摇了摇头,只暗中指向衣衫,复又微微额首。
杜若顿时了然,是骨爻。
却也很快否定了,此间并未点香,谢蕴虽衣衫染着海棠花粉,当是催不出毒素的。
杜若蹙眉细瞧了片刻,却见谢蕴已经兀自引起第二杯酒水。猛然间,她见到谢蕴潮湿的半截袖口。
原来如此,杜若顿时又敬又怜地收回了目光。
原来也是一颗为人所执的棋子。
蓦然地,杜若便想起前世,三哥与谢蕴的事。她并不知谢蕴后来的命运,只听闻魏泷顾着天家颜面,未曾杀她,只将她囚在了玉华宫。
可是若暗魏珣所言,彼时谢颂安已是携天子以令群臣,那么囚禁谢蕴地自然也不会是魏泷,当是谢颂安。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谢蕴与谢颂安皆为谢氏族人,如何会反目至此?
不过片刻的思虑,清正殿内便有刀枪剑戟碰撞声猛烈传来,一众女眷皆惶惶起身。
今日清正殿内参宴的,不是他们的夫君,便是父兄,皆为至亲血脉。
唯荣昌面色未改,只理正衣袍挺着背脊往殿外踏去。至门边时,想起杜若,方回身道,“你不随着我,留在这等死吗?”
话的间隙,长廊里数十刀斧手已经亮出兵器。只是还未行上前来,便已有等数地人从檐上跃下,无声按住刀斧手脖子,从后面一招抹杀。
“处理干净,别扰了群臣夜宴。”荣昌眼都为眨,只顿下脚步等杜若。
“母亲先行,我要带她一起走。”杜若话毕,也不等荣昌反应,只拉过谢蕴,边走边悄声对柔兆道,“催快她的毒素,但是一定保她一条命。”
“信王妃,你……”
“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彼此成全,何乐不为?”
杜若话音落下,柔兆银针已经刺入谢蕴穴道。
谢蕴只觉血气翻涌,骨爻的毒素望四肢百骸蔓延去,她足下绵软,口鼻渗血。却仍旧坚持着,靠在柔兆怀中,跟着杜若前往清正殿。
清正殿与偏殿不过一廊之隔,此刻偏殿和正殿亦是血染一片。然因殿门关合,设在外头的数百宴席,自是依旧歌舞升平。
虽有个别人看着紧闭的殿门,尤觉不详,然如此境地中,却也不敢出声,或闷头饮酒,或勉励压制着惶恐,看着高台上舞姬衣袂飘飘,伶人唱尽繁华。
而在此间,往来侍者奴才,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换去。入宫的主道安合门、左右道钟离门、望阳门,亦是血留成河,却皆已被千机阁属将控制。重重清水冲刷,血迹便已不见,只有血腥之气刺鼻弥漫。
然,气味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它不存在,便也无人敢反驳。
此刻,唯剩得重华宫清正殿中,有人尚在挣扎。
殿中自是满地血流,谢颂安已被被制助。他看着毫发无损的荣昌和长剑入腹却没有伤及性命的魏珣,便知大势已去。
尤其是谢蕴,一口一口吐着鲜血,卧在魏泷怀中,浑身蜷缩却依旧字字吐出,“陛下……无人害谢皇后,叔父……叔父被权势迷了心窍……”
“妾身受他命令,毒杀大长公主……心中惶恐,忠孝两难……只得自饮其酒……”
“别了,传太医,快传——”魏泷转身看着胞弟,亦看着怀中女子,目光停在谢颂安身上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仁厚。
*
魏珣虽伤的不重,却是新伤旧疾,如柔兆所言,终于伤到了元气。被送回信王府后,便开始缠绵病榻。
初时,他尚自清醒,还与杜若了一些话。
杜若问,“人手布置的那般齐全,你如何还会受伤?还是这般明晃晃的剑伤?”
“谢颂安毕竟是是皇兄嫡亲的舅舅,皇兄性子绵软仁厚,难起杀心。只有亲眼见到我被他所伤,他手上染着魏氏的血,皇兄才能痛下决心。”
杜若轻笑了一声,竟与自己一样的法子。
她原是赌了一把魏泷对谢蕴的感情,谢蕴奉孝至亲,侍奉德妃,理王府,素有贤名。让柔兆催了一把毒素,让她看起来更凄惨些,如此既能保她不受谢氏牵连,亦能刺激魏泷。杀谢颂安便又多了一份胜算。
“何况……”魏珣自嘲地笑了笑,“父皇临去前,封了我一个辅政亲王,虽是为了平衡制约世家各族,却到底让我和皇兄生了嫌隙。今日便一并了了。”
杜若原还再些什么,只是魏珣咳得厉害,太医侍婢服侍了半晌,又恐他伤口裂开,便喂以汤药促他入眠,凝神养伤。
魏珣醒来,已是数日之后,睁眼竟见杜若守在床边。
“阿……”他本想唤她,让她回房歇着,却又怕扰到她。看她微蹙得眉间,和素白面庞,当再次已经许久。
杜若睡得极浅,瞬间便醒了过来。
魏珣看着她,只觉蓦然,她一双眼又红有肿,当是痛哭过。
“你睡了三日,我守了三日。”杜若面无神色,继续道,“我怕你死了。”
“我不想守寡,只想和离。你若只剩一口气,用来写好和离书。”
“自然。”魏珣点了点头。
“此刻,我还有事问你。”杜若揉了揉眼角,“守在你榻前,我哭了好几回,眼睛都疼了。”
“因为,这三昼夜,你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安安!
“你你上辈子死在我死之后的第十七年,魏国国中事你讲了许多,唯独我们的孩子,你一言带过。我以为你心如铁硬索性当她从未存在过,又以为你懦弱胆不敢面对,可是如何这几日,你唤她会唤得双眼躺泪?”
“安——”魏珣果然还未唤出名字,便现红了眼眶。
然后,杜若便看见他面上浮起荒唐的笑意,且那荒唐色愈见浓郁。
“我为何会多活十七年,大概就是因为安安吧。”
“我把她养大了,送她出阁,给了她我能给的全部疼惜和恩宠,想着凭此能在来生遇见你时,有一点点勇气……让你不要那般憎恨我!”
“安安……”杜若突然便笑出了声来,和着簌簌清泪,“她死在我怀中,我亲手埋了她。”
“恩,我后来知道了。”